暴雨像濃重的水幕, 讓一些都變得模糊。
本空無一人的城頭上, 突然出現了一些影子, 那些面目模糊的歸州軍手持強弓, 嗖嗖的利箭穿梭在如柱的雨水中, 收割着生命。
狂躁的暴雨聲掩蓋了那些掙扎的痛苦和□□。
顧淮安用手在眉前搭了一個涼棚, 朝下掃視了一眼。那些無聲潛進歸州城牆的隴西前鋒們,已經都倒在了角落了。幾十條的人命就這麼流逝在這漆黑的夜裡。但是顧淮安連個感慨的時間都沒有。因爲這只是今夜一場鏖戰的開始。
那聲鳴鏑和城頭燃起的火光, 驚動的不止是歸州府的守軍,還有那些早已埋伏在城外的卓昌河的兵士。這都讓的變故讓他們明白, 潛入了城中的人已經暴露了行藏。
他們掀開了身上的僞裝, 無數的鋼爪鐵鎖,從城外甩了上來,那些身着夜行衣的軍中高手, 已經順着鐵鎖飛快地向城牆攀爬。
顧淮安抽出了第二支鳴鏑,射向了空中。
城頭的那些歸州守軍收了強弓, 從掩藏處拖出了一些東西, 兩端一拉, 一條數丈長的鐵鏈出現了,上面七零八落地掛着很多零碎的東西。鐵鎖很重, 需要十數人才能拉開, 最後有人抽走了中間的機關, 鐵鏈頓時開始翻滾起來,像一條憤怒掙扎的巨龍。
衆人將這條巨龍甩下了城牆,城牆的外側頓時就回應了若干慘烈的聲音。歸州守軍聽若未聞, 合衆人之力,將那條鐵索拽了回來,重新絞起,再扔出去。
這樣的一幕,在漫長的城牆各處重複着。
暴雨似乎陡然暴烈了起來,可不知道爲什麼,所有人的耳中都聽不見那雨聲,那一聲聲震裂耳膜的回想,是每個人自己的心跳。
城外的某處黑暗中,有人頂着暴雨,跑進了一處簡易的雨棚,“卓將軍,城中早有防備,先潛入城中的人沒能跟裡面接應上,已經被……”
雨棚裡有個穿着斗篷的高大男子,聞言低哼了一聲,“第二撥呢?”
來人硬着頭皮稟報,“城牆上不知用了什麼防具,看不清,但是殺傷、防守都很厲害,偶爾幾個攻上去的,也……”
那高大的男子轉過了身來,正是卓昌河,他大約四十上下,一張方臉陰沉地像外面的天空。“歐陽昱那小子,半夜偷襲我們後方,被我們一路追趕,躲進了粟畋。而今的歸州,只是一個沒有主將、而且還被歐陽昱帶走了一半以上的兵力,這樣的歸州府,你們要是還拿不下來……”
來人的頭壓得更低,他其實也知道卓昌河憋了一肚子火。卓昌河久攻粟畋不下,將士傷亡不少,原來提防歐陽昱援助封陀,可歸州城的探子探聽到監軍霍青兒堵着軍部,歐陽昱進出都不能,這才稍微放心休整。
可剛接到探子的消息還沒有幾個時辰,歐陽昱就帶着人馬殺到,在卓昌河的大營中三進三出,殺了個人仰馬翻。
卓昌河氣得很不能把歐陽昱給剁成八百塊。
但畢竟卓昌河的人馬是數倍於歐陽昱。歐陽昱撩完就跑,一頭扎進封陀雙手敞開的懷抱,在粟畋堅守不出。氣得卓昌河直接調集了大軍,反過來攻擊歸州,準備趁着歐陽昱不在,一舉拿下歸州。
可誰知到沒有了歐陽昱的歸州居然也這麼難啃。來人不敢再說什麼,也明白了卓昌河的意思,必須強攻下歸州。否則封陀和歐陽昱已經匯合,再出兵攻擊他們的後路,他們可只有逃回隴西了。
來人行禮之後,立刻就走了,去前方繼續指揮強攻。
可是在他走後,卓昌河陰沉的臉就緩和了下來,他對身邊的副將道,“那邊可都佈置好了?”
副將低聲道,“將軍放心,都佈置好了。”
卓昌河的嘴角彎了一下,“那就好。”
……
城頭的戰鬥已經接近於慘烈,那鋼索殺傷力極強,可是也有一個缺點,就是耗時耗力,極爲笨重。在它被收放的期間,不時有黑衣人躍上城頭,朝守軍撲殺過去。
雙方戰在一起,不時有人倒下,鮮血和雨水混在一起,洶涌地在城牆的青石上流淌。
顧淮安站在高處,他一貫溫和的表情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肅殺的面孔,在這暗夜偶爾的閃電中,慘白的不像一個活人。
陸琅琅依舊坐在火盆邊,用火鉗在火盆中撥動。風雨太大,那火盆的火勢已經黯淡了很多。她從那堆灰燼中居然又撥出來一小塊黑不溜秋的根莖。她用火鉗戳了戳,那玩意兒本來就沒多大,烤得太久了,已經跟快木炭差不多了,不能吃了。
陸琅琅嘆了一聲,然後站了起來,開始脫衣服。
旁邊的幾個金甲衛也站了起來,扭扭捏捏地面朝牆壁也開始扒自己的衣服,有個嘴欠的來低低的嘀咕了一句,“我爲啥覺得今晚這事,幹成幹不成都得被將軍收拾呢?”
旁邊有人連忙捅了他一下,“快點。”
衆人都扒掉了外袍,露出裡面的夜行衣,在這昏沉的夜色中,跟外面那些攻城的人根本分不出來。等他們回過頭時,陸琅琅也是一身黑色,那脫下來的外袍已經疊好放在一旁了。
她活動了一下肩骨,對着那些換裝後的金甲衛說,“走吧。”然後一頭扎進了風雨之中。
這些人從顧懷安的身邊一一走過,顧懷安望着他們,沉重地說了一句,“保重。”
那些金甲衛咧嘴一笑,然後沉默地跟上了陸琅琅的步伐。
顧懷安望着他們的背影在雨中消失不見,他深吸了一口氣,向空中射出了第三隻鳴鏑。
隨着那支鳴鏑的聲響,歸州守軍的攻勢陡然猛烈起來,那些已經闖到城牆上的攻城黑衣人壓力猛增,只能三兩靠近,以圖互爲犄角,互相協助。但是不知爲何,這樣三兩靠近的,很快就不明不白地喪命刀下了。
歸州守軍們偶爾看到了幾個袖口無端多處一條黑布的黑衣人,就像沒看見一樣,閃過了他們,撲向了其他的方向。
終於,闖上了城牆的數百名黑衣人直剩下了幾十個,爲首的一看大勢已去,只得一聲呼哨,抓着攀城的爪索滑下了城頭,剩餘的黑衣人不敢戀戰,紛紛尾隨黑衣人而去。
歸州守軍在牆頭上發出了一陣歡呼,有些殺紅眼的守軍,還要追過去,多砍幾個。被身邊的同袍們死命拉住,“瘋啦,你知不知道下面會不會有陷阱?”
就在這糾纏間,那些脫身而去的黑衣人已經消失在了雨簾之中。
歐陽昱揮手,讓人重新佈防,打掃戰場,清點傷員。
半個時辰之後,卓昌河的簡易雨棚中,爲首的黑衣人被人架着,一臉慘白地前來向卓昌河稟報,“將軍,末將無能……”
卓昌河掃了一眼他那狼狽不堪地樣子,他身上有數處刀傷,傷口還沒來得及處置,血水正順着他低垂的指尖不斷往下滴落,“算了,下去歇着吧。”
說完轉過身去,不打算再看他。
雨棚中只有數盞風燈,隨着四處漏進來的風不斷地飄搖。整個雨棚明暗不定,光線並不好。陡然一道閃電,將大地劈得白茫茫一片。就在卓昌河回頭的那最後一瞥裡,他看到了那個架着黑衣人的小矮個子朝他擡起了頭……
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終於停了,就在大地恢復了寧靜的那剎那間,又一支鳴鏑射向了天空。
早已等候多時的顧淮安終於嘶吼出那一聲“開城門”,沒人知道這三個字猶如滾燙的火炭卡在他的喉嚨中的感受,那是暴雨都無法冷卻的煎熬。
歸州守軍的鐵騎如洪流一般傾城而出,朝城外鳴鏑的方向殺了過去。所有人高喊着“卓昌河已死,繳械不殺;卓昌河已死,繳械不殺!”
那些仍然躲藏在草叢裡,土坡後的隴西軍都傻了。這些歸州軍喊什麼呢?卓將軍怎麼可能死了?
所有隴西軍都伸長了脖子,向某個小樹林望去……但是那裡只有一團慌亂,卻沒有一個人出來喊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