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南北路, 風雨溼征衣。
謝晗手持着一卷書坐在屋中, 望着屋外瓢潑的暴雨失神。
一聲輕微的瓷器碰撞聲驚醒了他, 他眼睛微微一動, 是宋臻剛給他沏了一杯滾燙的茶水, 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少年面露擔憂, “阿翁,吃茶。”
謝晗嗯了一聲, 伸手去取那茶碗。
宋臻遲疑地開口,“阿翁, 樑王的軍隊真的會打過來嗎?”
謝晗的手微微頓了一下, 然後穩穩地向茶碗伸去,“會守得艱難一些,應該……打不進來。”
這一老一少, 一問一答,似乎在說同一件事, 又似乎前言不搭後語。
若他還是那個端坐在文淵閣中垂眸天下的閣老, 他會放棄歸州府, 調集歸州、粟畋、通州的兵力,截斷田裕的退路, 再聯合京稽的守衛大軍, 直接合圍剿滅田裕, 然後大軍反撲隴西,在南方設下陷阱,逼着樑王往南逃竄, 坐等樑王跳入網中。
但是,如今的京都,已經不是他掌權時的京都了,皇太孫還太小,那些皇子們還不夠份量,他們都想染指軍權,可是那些殺伐果斷、驍勇狠戾的將領們,哪裡是他們拿捏得住的。可以威逼、可以利誘,可是那些甜言蜜語、又或赤膽忠心,能有幾分真,又有幾分假,誰能說得清楚。一個樑王之後,會不會有第二個樑王。又是否會出現擁兵自重的大將?
這些,連他都說不準。三日之前,卓昌河突然在深夜向粟畋發起了進攻,雖然沒能攻下城池,但是粟畋守軍死傷慘重。
封陀再次向歸州求援。督軍太監霍青兒在軍帳中與歐陽昱僵持不下,嚴令歐陽昱不準出兵。雙方几乎當場翻臉。歐陽昱一怒之下,將霍青兒趕出了軍部。
霍青兒便讓那些侍衛將兵部圍了個水泄不通,在軍部門口搭起了帳篷,嚴令禁止出入。他仗着天使的身份,知道歐陽昱不能拿他怎樣,索性就耍起了無賴。捏着嗓子在軍部門口喊,誰要是敢碰他一下,那就是罪同造反。把兵部的一幫大老爺們氣得鼻子都歪了。
歐陽昱大概是看見他就眼疼,索性沒有露面。
一連憋得歐陽昱兩日未曾露面,霍青兒在那大帳中得意非常,“哼哼,不過一個三品的將軍,也敢跟爺爺我叫板。啊~呸。”
一旁守着他的郭紹聽着他如同潑婦般的扭捏作態,心中直欲作嘔,垂目低眉,只當沒聽見。他暗忖今年真是流年不利,京中看似太平,實則腥風血雨一片,他好不容易使了手段才搶到了這份出京的活,可偏偏又碰上的是這個沒腦子的主兒。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來歸州這麼長時間了,歐陽昱有把他當盤菜了嗎?
那小子,年紀不大,卻是殺人如麻,狡詐如狐,怎麼可能因爲這個“監軍”的幾句話,就龜縮在這軍部衙門不出?郭紹眼觀鼻,鼻觀心,決定當個瞎子聾子,只要這太監不出岔子,他就什麼都不管。
周圍有人偷偷摸摸地圍觀,霍青兒也沒讓把人趕走。他這麼大的威風,總得也得有人看看不是,不然還不是錦衣夜行,白瞎了。
圍觀的人都不敢久待,但是一撥走了,一撥兒又來。
陸琅琅來過,顧淮安也來過,還有很多人也來過。
到了晚間,一層又一層的黑雲壓在天空,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暴雨如注,澆得天地間茫茫一片。春寒儘管已經到了尾巴,可是這樣的寒雨冷風,便是在盛夏季節都讓人受不了。坐在營帳中都有些陰雨綿綿的意思,讓人回想起了寒冬的料峭。霍青兒終於受不了那個罪,自己撤回了大院中。但是那些侍衛們卻是一人一個蓑笠,站在兵部衙門的外面。
“你說這監軍是怎麼想的?真的就覺得他的那個身份是個護身符,誰都不敢拿他怎麼樣?這要是換了我,我恐怕已經讓他‘爲國捐軀’十多回了。”陸琅琅縮在城門的門樓裡,靠着火盆烤火。她身上穿的是一套金甲衛的戎裝,頭髮也梳成了男兒的模樣,一看看過去,就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難不成從京城裡出來的人就格外的能忍?忍得跟王八似的,一點兒人氣都沒有了。”
聽着陸琅琅毒舌地奚落着。一旁有人輕笑,是跟着顧淮安的幾個金甲衛。
顧淮安瞪了那幾個金甲衛一眼,笑聲嘎然而止,“陸……小爺,今夜暴雨,你還是早點回去吧。”
陸琅琅沒接他這個話茬。顧淮安知道歐陽昱對她的心思,老是怕她出了紕漏,沒法向歐陽昱交代。
她拿了火鉗,在火盆裡刨了刨,刨出了幾個黑不溜秋的莖塊。她撥拉到一邊的地上,“大家分一分,說不準,今夜有活幹。”
顧淮安一皺眉,“這麼快?”
陸琅琅低着頭,用火鉗夾了一個烤黑了的玩意兒,用手飛快地撥皮。那玩意兒剛從火堆裡扒拉出來,燙得跟快火紅的木炭也沒什麼兩樣,陸琅琅的手指飛快的一縮一縮,她似乎全副心思都在這個吃的東西上,信口答了一句,“兵貴神速,誰要是抽冷子給我來了這麼一下,我也必然回頭就在他七寸上狠扎一刀。算算時候,也差不多了。”
有個金甲衛聞言就站了起來,從箭口朝外張望了一下,用火把在窗口晃了兩下,遠遠的另一個門樓裡,也立刻有火把閃了幾下。那個金甲衛在心中默數着,次數對得上,心中遂放下心來。“那些小崽子警醒着呢。要是敢出了岔子,回頭我就扒了他們的皮。”
陸琅琅朝他笑得古怪,卻沒說話。
那個金甲衛一頭霧水。
顧淮安卻是了悟了陸琅琅的意思,嘆了一口氣,“他們要是不警醒,也輪不到你去扒皮了。”
大戰在即,不警醒的人,只怕頭一撥就得填進去了,哪裡還需要人去收拾他們。能活下來的人,便是慫恿他們去偷懶,誰又真的頭枕着刀口睡得昏沉。
外面的雨下的還是很大,茫茫的天地間似乎什麼都不存在了,只有這壓抑昏沉的一片,讓每個人的心裡都透不過氣來。
疾如馬蹄的雨聲中,隱隱傳來更鼓的聲音,模糊又飄渺,幾乎聽不清。
顧淮安豎起耳朵聽着,時間已經到了子夜時分。他剛想開口跟陸琅琅說些什麼,只見陸琅琅已經雙手搭在一把直立的刀柄上,頭枕着雙手,雙眼已經閉上了。不知道是真睡,還是在假寐。
顧淮安腹誹,不知道歐陽昱是怎麼想的,喜歡人家小娘子就把人家照顧好了,金屋藏嬌也行。可歐陽昱偏偏還點頭讓陸小娘子到這麼危險的地方來。他好說歹說也沒能把陸琅琅送走,唉,他真是幹着副將的活兒,操着姨婆的心啊。得了,誰讓他的姨婆是歐陽昱的親孃呢!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來,耳聽着枯燥的雨聲,忍受着鑽進毛孔的陰寒,眼睛盯着那跳躍的火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衆人都有些昏昏欲睡。
叮鈴鈴……
屋角一個銅鈴毫無徵兆地晃動了一下,聲音極輕,卻像一道驚雷炸開在所有人的耳中。衆人一下子都睜開了眼睛,繃直了脊背,抓緊了刀柄。
陸琅琅仍然坐在火盆的邊上,她慢慢豎起了一根手指,豎在脣前,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她的視線從正前方慢慢地轉向那個銅鈴的角落。她的視線有些失焦,並沒有落在任何一個人的臉上,似乎已經穿透了牆壁,落在了雨夜的黑暗裡。可是所有被她視線劃過的人,還是不由自主地滲出了一身細毛汗。
很快,第二個銅鈴晃動了一下,然後就不動了。
陸琅琅看了顧淮安一眼。顧淮安點頭,拿起一支大弓,走向了門口。
門被大開的瞬間,狂風暴雨朝着顧淮安鋪面而來,將他澆得一面衣衫盡溼。顧淮安穩如泰山,一步沒停,徑直走了出去,挽弓、搭箭。
那樣強弓被他拉成了一個暴烈欲折的弧度,隨着他的大手一鬆,一聲尖銳的哨聲隨着那隻鳴笛刺破了雨夜。
所有的門樓上瞬間燃起了火光,雖然不足以驅逐整個黑暗,但足以讓那些暗處的影影綽綽顯露出行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