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兒!”
玲瓏尖叫一聲,剛剛發生的一幕似真似假,如夢如幻。她緊緊的將穆憶抱在懷裡,看着他帶着怨念慢慢的昏厥過去。
“他沒有傷到心臟,沒有大礙。”夜鶯仔細查看了一番說道。
玲瓏不住的點頭,擡眼時,正對上一雙滿是傷痛和愧疚的眼睛。他們都滿懷歉意的看着對方,誰都不願先打破寧靜。
“父親。。。”
當所有人都在緊張身中槍傷的穆憶時,另外一邊也在發生着一場人生悲劇。穆婷抱着穆紹輝痛哭流涕,不停的呼喚,想要靠這一聲聲悲情的聲音將穆紹輝從死亡邊緣喚回。
“。。。玲瓏。。。”穆紹輝彷彿是在用盡渾身力氣說話。
這樣的穆紹輝她還是第一見。她在他的眼神讀到了渴求,以及從來不曾有過怯怕。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她一字一句的說。
穆紹輝掙扎着,蠕動着,艱難的伸出的一隻手,想要觸碰玲瓏的臉。
“。。。你對我。。。可曾有過半點喜歡?”
他始終都是最在意她的,這是他一輩子最大的疑問,也是他一輩子最大的牽絆。二十多年前的那場邂逅,對他們而言,都是一場劫難。
美麗柔和的陽光遮蓋了她的任性和頑皮,拱橋上的她那般美麗,以至於他不得不交出自己那顆比她還高傲的心。一顆心心甘情願的交了出去,卻被人狠狠地回絕,而它又不願回去,白白的停留在無邊無際染着藍黑色筆墨的時空裡,漸漸地,就冷了。
“。。。能見到你爲我流淚,也值了。。。”他嘴裡的字越發的艱難,直到他那隻始終沒有觸碰到她的手忽然從空中轟然掉落,一瞬間,那顆心也隨之灰飛煙滅。
兩個月之後,穆憶辭去了國有銀行的管理職務,接管了所有穆氏私有銀行,並將其旗下的非銀行業務盡數變賣。
那天發生的事情在穆憶的身上彷彿撒了隱形粉,看不到,卻深深的融進了他的骨髓。他變得不苟言笑,做事雷厲風行,追求效率。他開始抽雪茄,一根一根的抽,遇上費腦子的事情,他可以一個晚上將一整盒吸光。他不回相忘樓,也不去穆公館,整日整夜都待在銀行裡。
司徒晟來找他的時候,他剛好在看銀行週報。他三天沒刮鬍子,更顯滄桑。司徒晟一邊用手在空氣中連連揮舞,一邊嫌棄的撅着嘴,怨道,“都這麼久了,你怎麼還是這個樣子?那件事情就讓你如此放不下?”
穆憶看了他一眼,眼睛又落到報紙上,“無事不登三寶殿,除了那件事,哪件都沒問題。”
司徒晟很是不理解,一把奪過他的報紙,“你也知道,除了那件事,我跟你也沒什麼多說的。”
穆憶沒好氣的站起來,“既然如此,我還有事,你願意在這兒待多久就待多久,恕不奉陪。”
司徒晟見他要走,忙道,“難道夜鶯的消息你也不想知道嗎?”
夜鶯。。。這個名字幾乎要被他遺忘。
“你果真在意她。唉,你的胳膊肘確實往外拐,放着你的親兄弟,親姐妹不關心,卻關心一個外人。”
“哼,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穆憶以爲司徒晟在騙他,斥了一聲便要走。
“。。。她要走了,給了你一封信。我想你不會不想要吧。”
穆憶不可置信的看着司徒晟,“我不信,她要走,爲什麼不親自來找我?即便要給我信,也不必借你的手。”
“虧你還是劍橋的高材生,世人都看的清楚,唯獨你不明白。你究竟是無意的還是有意的?”司徒晟從懷中掏出一個黃色信封,“我即便要騙,也不會騙自己的兄弟。”他頓了頓,又說,“順便告訴你一聲,我也要走了。”
“你也要走?去哪裡?”
“爲什麼不走?讓我眼睜睜看着你和爸爸就這麼死扛着?看着你無視爸爸對你的歉意和費心的討好?哼,我沒你那麼狠心。”他走上前,把信交給穆憶。一本正經的說,“我從前覺的自己必須要追到婷婷,不追到她,我就無法生活。可我錯了,婷婷自始至終都只是我的一個夢,而婉兮纔是真正屬於我的現實。所以,我決定去找她。做一切讓她高興的事情,懇求她的原諒,然後共結連理。”
穆憶十分驚訝,他怎麼可以如此輕而易舉的說出“共結連理”四個字,而且還是在他面前。他對他這個“大哥”難道從沒有過半點懷疑和牴觸?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司徒晟笑道,他隨性的一掌拍在穆憶的肩上,“我比你看的開。這倒不是因爲我比你的心胸寬大,更不是因爲我沒心沒肺。相反的是,自從我媽離世之後,我就明白,這個世界上,最不能錯過的就是感情。親情更是。否則,那將是一輩子的遺恨。”
穆憶看着司徒晟走到門口,他心底的那聲呼喚在蠢蠢欲動。
“阿晟,你還回來嗎?”
“也許吧,這很難講。”他望着穆憶,心裡漾起一股莫名的不捨,“待我好好照顧婷婷。”
又是一個寂寥無邊的夜,半邊銀月懸掛於天邊的一角,縱然羣星璀璨,也難帶走那份孤寂和清冷。穆公館外的大槐樹在昏黃路邊落下一個斜長的影子,張牙舞爪的樣子,像極了傳說中的妖魔鬼怪。
穆憶佇立遠望,心中感慨萬分,曾經門庭興旺的穆公館,只一眨眼功夫,便冷清至此。自古繁華如泡影,再美再炫也輕薄無力,經不住半點風雨。
他順着樹蔭小道,一路來到相忘樓,不似穆公館那般氣派的兩層小樓,曾被他視作如小鳥般倚靠着穆公館,此時卻凸顯的如此冷傲,清雅。
許久未登家門的穆憶,剛一踏入,就被眼前的景象弄懵了。他吃驚的看着凌亂不堪的房子,和正在忙着收拾東西的秋語,一股強烈的緊張涌上心頭。
“秋姨,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秋語好容易看到穆憶,一張嘴興奮的張張合合,“太太,太太,少爺回來了!”
聽到聲音,玲瓏從二樓的臥房出來,半信半疑望樓下張望了兩眼,然後急奔下來。
兩顆渾圓碩大的淚珠在她眼眶裡打轉,“。。。回來就好。。。”
“母親。。。我讓你傷心了。。。”穆憶很是愧疚。
玲瓏搖頭,“不要再說這樣的話,只要你還肯回來,我就心滿意足了。”
“是呀是呀,太太一直說,只要少爺肯回來,我們就可以一同到英國去。”秋語一邊說,一邊抹着眼睛。
“到英國?”
玲瓏點點頭,“日本人不日就會攻打上海,我們已經決定移民到英國去。。。”她停頓了一下,目光閃爍不定,“。。。他也一起。。。”
穆憶一愣,喃喃道,“難怪他將青浦賣掉。。。那婷婷呢?”
“她自然是跟我們一同去的。”玲瓏不確定的問,“你可願意?”
眼下才是他最該思考的問題。
“母親,我是你唯一的孩子,當然會守護在你身邊。”
再沒有比這個答案更完美的了。
玲瓏很是欣慰,喜極而泣,“我們一家人,終於可以在一起了。。。”
半個月後,司徒諾和玲瓏相約在駛往倫敦的碼頭,卻遲遲不見穆憶和穆婷的身影。眼看着輪船就要啓動,玲瓏心急如焚。
秋語迎面匆匆跑來,玲瓏忙問,“憶兒呢?他不是說回去拿什麼東西,怎麼沒跟你一起過來?”
秋語搖搖頭,低嘆一聲,拿出一張紙來,“太太,您看看這個就明白了。”
玲瓏預感不好。
司徒諾道,“那婷婷呢?她爲何還沒到?”
“這個我也不清楚,小姐今天一大早就出門了。我也沒想那麼多,現在看來,少爺和小姐應該早已做此打算了。”
鳴笛再次奏響,來不及了。。。
“我們走吧。”
玲瓏定定的看着司徒諾,“他們不再是孩子了。。。”
司徒諾緊緊的握着她的手,猶豫片刻,衝她點了點頭。
隨着最後一聲鳴笛,輪船駛離碼頭。
穆憶從碼頭的另一角慢慢走出,臉上還掛着淚痕。
“。。。哥。”
是穆婷!
“你不走,我何必要走?”
穆憶的驚詫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心有靈犀的喜悅。穆婷輕輕的靠在穆憶的肩上,與他一同遠望輪船駛去的黑影。穆憶的手輕輕擡起,落在穆婷的肩膀。
“夜鶯,你說婷婷纔是我的真命天女,那麼你呢?你如今在距我於千里之外的延安,如果沒有婷婷,你還會走嗎?興許,將來我會轉變對婷婷的愛,和她永伴一生,那麼你呢?你的未來誰來做主?”
天際盡頭,飄蕩着一張白紙,幾隻海鷗飛過,頑皮的叼着它,不讓它墜落在海里。
“親愛的母親,請恕兒子不孝,無法隨您遠赴異國,伴您左右。並非是兒子仍舊無法釋懷,我早已從心底認定了父親,看到你們破鏡重圓,尤爲欣慰。怎不想陪伴在你們身邊,共享天倫。然祖國罹難,舉國哀痛。身爲堂堂七尺男兒,怎能在此刻拋下處在水深火熱的祖國不管而去盡享安樂?兒子不求能做出力挽狂瀾之舉,但求盡己所能,出些微薄之力,如此,便也無愧於天地,無愧於你們的生養之恩。待他日驅逐日寇,還我河山之時,定會飛到你們身邊,以盡未盡之孝。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