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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穿着一身銀灰色的手工西裝,頭髮被一絲不苟地梳到腦後,臉上架着一副無框眼鏡,讓他原本棱角分明的五官看起來柔和了一點,也斯文了一點。

總體而言,這是一個長相相當帥氣的男人。

他說他姓宮,這個姓並不常見,我不認爲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巧合。

可是看他的年紀,不過三十出頭的樣子,應該不是慕九言的生父。

“我是九言同父異母的大哥。”

宮久燁的一句話,解決了我心底所有的疑惑,只不過,我並不想和宮家人有什麼交集。

“抱歉,我現在恐怕不大方便。”

說着,我也沒理會他,抱緊慕恩就想往裡頭走。

可宮久燁卻再次攔住了我,只不過這次他並沒有同我說話,而是和慕恩說的:“慕恩,幾日不見,還認不認得大伯?你這臉是怎麼了?又調皮了?”

慕恩看着他,把嘴巴抿得緊緊的,一言不發。

不過從他的眼底,我還是察覺到了一絲敵意,看來慕恩並不喜歡眼前自稱是他“大伯”的男人。

“宮先生,慕恩身體不大舒服,我必須立刻帶他回家休息。告辭。”

說着,我也不等他的反應,繞過他就往前走。

他的聲音依舊不依不撓地從後頭傳了過來:“夏小姐,我想你應該有一段日子沒有聯繫到九言了吧?你就不好奇他去了哪裡,又發生了什麼事?”

一直以來,我都以爲慕九言是和姚特助在一起的,而且他是個成年人,理智又成熟,基本上用不着我擔心什麼。

可是,經宮久燁這麼特意一提,我就隱隱覺得有些不安起來。

當然,這也可能是宮久燁故意在危言聳聽,可是我還是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夏小姐,其實我今天主要是來接慕恩的,他打擾你也有大半天了,現在該回家了。”

聽到宮久燁的話,我警覺回身:“你怎麼知道慕恩來我這兒有大半天了?”

難道他一直都在監視我?

宮久燁勾起脣角,不答反問:“難道夏小姐不覺得你從昨天下午開始到現在,出行和回家的過程也太順利了一點麼?你不會以爲,你現在還是那個淹沒在人海中就沒人認得你的夏小滿吧?”

所以,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那麼,目的呢?

我一言不發地看着他,心裡對這個男人的排斥感越來越強烈了。

他卻沒有再理會我,只是朝慕恩伸出了手:“慕恩,這次的任務你完成得很出色。既然夏小姐沒空陪我們吃早餐,我們就自己回家吧,反正該拍的照片,該寫的報道都已經準備就緒,這一次,她恐怕連翻身的機會都沒有了。”

什麼意思?我有些茫然地轉頭看向自己懷裡的男孩子,卻見他目光閃爍,根本就不敢看我。

我的心,好像有一個角落瞬間坍塌了。

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就像是個小丑,又哭又笑又拼命,卻不知道從頭到尾,這都只是他們自編自導的一出好戲而已。

怪不得,慕恩會出現的那麼突然,怪不得,他死活都不肯去報警指認那些打他的人,怪不得……

我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把慕恩放了下來。

慕恩卻不肯,單手拉着我的衣襬,怎麼都不肯不放手。

我強忍住心口翻涌的情緒,把他的手指一枚一枚掰開:“走吧,以後就當沒見過。”

慕恩低着頭,一直都沒有說話,直到他的手指都被我掰開,我忽的聽到了他低低的啜泣聲。

他只是個七歲的孩子,孩子的世界很簡單,非錯即對,非黑即白。

因爲我和他母親站在對立面,所以我很能理解他把我放在錯和黑的位置,所以我真的沒有怪他的意思。

見他還賴在我身邊,我推了推他:“回家去吧。以後記得,做戲做八分,不要讓他們下那麼重的手了,萬一我昨晚沒去看你,你的腿可能就真的廢了……”

這一回,慕恩原本低低的啜泣聲,忽然變成了毫不壓抑的嚎啕大哭。

我被嚇了一跳,一點都沒有料到這個自尊心強得出奇的七歲男孩,會這樣毫無形象地大哭起來。

看他仰着頭張着嘴,眼淚鼻涕齊飛的模樣,就跟個被搶走了心愛玩具的孩子一樣,一個真正的孩子。

是的,直到這一刻,我才覺得,他的行爲模式終於和他的年齡匹配起來了。

宮久燁就站在那頭靜靜地看着慕恩哭,眼底有些詫異,又有些瞭然。

我終究還是不忍心,攬了攬慕恩的肩膀,對他說:“我不知道你說的照片和報道是什麼,可是他現在還不想回去。”

宮久燁扶了扶眼鏡,笑:“夏小姐,以德報怨這種行爲並不一定會獲得感激或者讚美,在我眼裡,這只是弱者的證明。”

我擡頭直視他:“你對我的評價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事實上,說“並不重要”已經很含蓄了,準確來說應該是“一文不值”。

宮久燁似乎沒有料到我會對他說出這樣的話來,先是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兒,他忽的向我伸出右手。

“夏小滿小姐你好,我剛纔的自我介紹似乎太潦草了一點,請允許再自我介紹一遍。我叫宮久燁,今年三十五歲,離異單身,沒有孩子,目前在華慷集團任董事長,很高興認識你。”

這一段自我介紹不算冗長,可是卻比剛纔那一句“慕九言同父異母的大哥”詳細了許多,而且,重點也不一樣。

我沒有回他,也沒有伸手去和他交握的意思。

可是他卻一點也不覺得尷尬,就那樣伸着手一直等着我,面帶微笑地看着我。

半晌,我終是抵不過他的耐心,出聲:“很抱歉宮先生,我對你的個人情況一點興趣也沒有。”

他動作緩慢地收回手,卻是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沒關係,我會讓你對我感興趣的。既然慕恩這麼喜歡夏小姐,就在這裡再多住幾日吧。”

頓了頓,他又略帶戲謔地道:“你穿睡衣的樣子很……特別。”

說完,他也不等我回應,轉身就上了車。

很快,車子發動,揚長而去。

我有些莫名地看了看身上穿的睡衣,帶着慕恩上了樓,只不過,因爲宮久燁的這則插曲,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對話。

慕恩低着頭,一直都是一副做錯了事的樣子,我心情很糟糕,也感覺到很累,把他安頓好之後,對他說了句“好好休息”之後就回了房。

房間的牀頭櫃上,我的手機還靜靜地躺在那裡,我按亮了屏幕,沒有任何未接來電,也沒有其他信息。

我再次給慕九言撥了電話,還是一樣無法接通,姚特助也是。

他到底去哪裡了?我開始隱隱感覺到有些擔心起來。

我有點後悔剛纔沒有從宮久燁那裡把話問清楚了,雖然得到的答案也不一定是真的,也總好過我在這裡一個人胡思亂想。

本來身體已經無比疲乏,回來的時候,就已經困得不行了,可是眼下,我卻是一丁點睡意也沒有了。

我換了身衣服,簡單的洗漱了一下後出門,客廳裡,慕恩也沒有乖乖躺着睡。

看打我出去,他立刻坐直了身體,眼巴巴地看着我,就像一隻即將遭到遺棄的小狗似的。

“我去給你買點粥來。”

我不知道宮久燁之前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但是,如果是他故意安排了這種類似於“真空”的環境,那麼我也沒什麼好掩飾的了,反正他該得手的也已經得手了,情況再差也不過就等着“連翻身的機會都沒有”了。

我拿了錢和鑰匙,還在玄關換鞋子,卻聽慕恩低低地道:“這一次,是不是我說多少句對不起都沒用了?”

我穿鞋子的動作頓了一下,回頭:“你做錯了什麼?”

“我騙了你。”

“目的呢?”

“爲了……爲了討好媽媽。”

意料之中的回答,我不禁笑了笑,雖然有些話對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有些太難懂,可是他是慕恩,我相信他聽得懂。

“慕恩,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對與錯,只不過是個人的立場不同而已。你爲了討好和你親近的媽媽,來欺騙我這個沒什麼感情基礎的陌生人,這是人之常情。本來嘛,人就是一種護短的動物,誰和你親近,你就對誰好,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所以你不需要覺得內疚,也不需要因此而耿耿於懷。”

說完,我也不等慕恩回答,換上鞋子,推開門就往外走。

可是,在門即將要關上的那一瞬間,我聽到慕恩有些焦急地對着我喊:“那我從現在開始護你還來得及嗎?”

我聽了,有些晃神,關門的動作也因此頓住。

慕恩趁機跑到了我的跟前,拉住我的手:“夏小滿,我說真的,從今以後我都和你站在同一邊好不好?那些報道的事你不用擔心,我會保護你的!”

慕恩說這話的時候,眼神看起來認真到不行,但是我沒法把他的話當真:“小夥子,雖然你才七歲,但是你也不能這麼快就倒戈好嗎?講點原則。而且,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解決,你還是好好保護你自己吧。”

說完,我沒有再打算理會他,準備繼續往外走,可是慕恩卻拉着我不肯放開。

“你不是想知道姓慕的去哪裡了嗎?我知道!”

他知道?我再次停下了腳步,轉頭,看向站在門裡這個看起來依舊倔強的男孩。

“他被慕老爺子叫回歐洲去了,恐怕再也不會回來了,你——等不到他了。”

“你胡說什麼?!”

我皺眉,一點也不相信他說的話。

慕九言不可能這麼不負責任地就走了,他明知道我現在是什麼處境,怎麼可能隻言片語都沒有就走了呢?

慕恩卻說得斬釘截鐵:“不信你自己去他的公司看,現在早就已經人去樓空了。而且,宮先生已經向法院提出申請,請求宣判你和姓慕的婚姻無效了。法院已經受理,很快就會有結果了。”

慕恩說的話,真的是和他的年紀一點也不相符,我在心裡不斷地告訴自己,他只是個孩子,他什麼都不懂,他說的肯定都是假的。

可是,理智卻告訴我,他越是個孩子,他越什麼都不懂,越說明,他說的話,是真實的,因爲再怎麼說他都只是個七歲的孩子,如果不是有人在他面前說過這些話,或是做過這些事,他是不可能說出這麼專業的話來的。

其實和慕九言的這樁婚姻,去登記的時候,我就已經後悔了。

中途我也想過要和他離婚,可是,真的到這時候來臨了,我卻發現我心裡有多少個不願意,尤其是當我知道他就是景盛的時候。

以前,爸媽總說我固執,我卻始終不以爲意,現在,倒是有點明白自己到底有多固執了。

我苦笑了一聲,轉身,折回房裡:“看來你是不餓了,那我也不去買什麼粥了。”

我關上門,有些頹然地坐在玄關處用來換鞋的矮凳上,腦子裡空空一片,根本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慕恩走到我身邊,挨着我坐下:“你很難過。”

這句話,是陳述句。

我沒有看他,只是兩眼無神地盯着前方的那一堵白牆:“不知道啊,也算不上難過吧,只是感覺整個人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了……”

我以爲,自己會歇斯底里的,就像那年景盛沒有依約出現在民政局的時候一樣。

可也許是年紀大了的緣故,我發現我自己竟連歇斯底里的力氣都沒有了,就是感覺……好像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那些流言蜚語啊,那些異樣目光啊,那些謾罵詛咒啊,那些郵過來的恐怖照片和娃娃啊,都已經無足輕重了。

我這才明白,之前我會害怕,不過是因爲我還擁有,還對生活有所期待。

原來當一個人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想的時候,就什麼也不怕了。

慕恩忽的伸手拉住我的手:“你還有我。”

我低頭看他,笑:“我連自己都沒能力養活,更養不起你,等一會兒我就送你回去吧,知道地址吧?”

慕恩卻是倔強地看着我:“我不走。”

“慕恩,你知不知道一個男孩子死纏爛打的樣子有多難看?從昨天下午到現在,我自認爲我已經對你仁至義盡了,宮久燁也說了,你的表現很出色,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你不要再纏着我了好嗎?”

慕恩看着我,忽的紅了眼眶:“說到底,你還是在怪我,不肯原諒我。”

他忽的站了起來,兩隻小手放在身側,緊握成拳。

過了一會兒,他轉頭對着我低吼:“既然不肯原諒,就不要對我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說什麼人之常情無可厚非,心裡卻根本就不是那麼想的!你也和其他大人一樣,虛僞得要死!我、討、厭、你!!”

慕恩又重又響地落下最後四個字,就奪門而去。

我沒有去追他,心想,他既然可以找上我,自然可以自己回家。

再者,他本來就不是我的責任,我都已經自顧不暇,跟我在一起,他也只會受罪而已。

我依舊維持着原來的姿勢坐在矮凳上,仰着頭看着天花板,腦子裡是一團漿糊。

慕恩最後那一句“我討厭你”一直在我腦海裡不斷迴盪,一遍又一遍重複。

我苦笑了一聲,其實我自己也挺討厭自己的,自私自利又一無是處,所以我的人生走到這一步,好像也是可以預見的。

正在我陷入無邊的自我否定之中難以自拔的時候,大門卻被忽的被人敲響,我沒有立刻去開門,傻愣愣地呆坐了許久,也虧得敲門的人足夠耐心,一直都沒有離開。

大概五分鐘之後,我終於慢慢站了起來,我甚至沒有心思從貓眼看一下門外的人是誰。

門被打開,一個小小的人影猛地衝向我的懷裡,緊緊的摟住我的腰,讓我有點措手不及。

我還來不及反應,慕恩委屈的哭聲已經傳入耳中:“你這個壞女人,都不來追我!!我要是被壞人抓走了可怎麼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