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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恩出去的時候,我直覺地瞄了眼掛在牆上的始終,時間是下午兩點五十分。

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時候怎麼就腦抽了,居然會給一個七歲的孩子兩百塊錢,還讓他一個人去買食物。

就算他看起來再怎麼少年老成,可實際上,他也還只是個七歲的孩子,剛剛可以上一年級而已。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這五天來,我第一次沒有因爲新聞的事而惴惴不安,整顆心都放在慕恩身上去了,心想着他怎麼還不回來,是不是在路上發生了什麼意外。

這飯都熟了好一會兒了,說了很快就回來的臭小子卻遲遲不歸。

五點的時候,我終於熬不住了,下了決心換了身衣服,又戴了帽子和口罩,出門去找他。

慕恩出去的時候,說過他要去附近的聯華,我也顧不得許多,拉了拉帽子和口罩,在心裡安慰了自己幾句之後,就匆匆跑了出去。

下樓的時候還在電梯裡遇到了幾個樓裡的住戶,不過因爲是冬天,我戴帽子和口罩的樣子,也沒有引起他們的懷疑,這也讓我安心不少。

聯華就在公寓不遠處,來回一趟最多也就四十分鐘,就算慕恩步子小一點走路慢一點,一個半小時也總該回來了,可是現在,眼看着時間越來越晚,我心裡也更加着急了。

當然,我也想過那小子可能就是拿了錢自己回家去了,可是,萬一他沒回去呢?萬一真發生了什麼事呢?

去的路上,我一直關注着路上來往的行人,尤其是看到和慕恩年紀相仿的孩子,我總忍不住會多看幾眼,可是,沒有一個是他。

到了聯華之後,我在上下兩層都走了好幾圈,卻始終沒有找到慕恩,超市的服務檯有一些和大人走散的孩子,在經過廣播之後等待家長來接他們,慕恩也不在裡面。

實在是找不到人,我就算再不想和人打交道也沒辦法,只能到處詢問超市的導購人員,看他們有沒有見過慕恩。

也許是我找人的動靜實在太大,驚動了超市的經理。

在跟他說明了情況之後,他帶我去了保安值班室,調取了今天下午兩點到五點之間的超市監控。

超市的監控實在太多,即便是鎖定了時間,要找到慕恩的最終去向,也花了一點時間。

監控最後拍攝到慕恩在超市的時間是四點十六分,距離現在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小時四十分鐘,監控中,看着小小的人推着裝滿食物的推車消失在電梯盡頭的模樣,我忽然覺得自責極了。

“女士,你也不要太擔心了,可能是孩子貪玩,在哪兒耽擱了。”

經理是個看起來很和善的人,一直在旁邊安慰我,最後他還主動提議要幫我一起去找人。

現在是非常時期,而且我心想慕恩說不定這會兒已經到家了,所以我婉拒了他的好意。

我火急火燎地趕回公寓,可卻依舊沒有看到慕恩的身影,我開始察覺事態發展不妙。

自從事件爆發以來,我第一次把手機開了機,剛開機,裡面就跳出來很多各種各樣的信息。

我根本無心理會,第一件事就是給慕九言打電話。

然而他卻像是人間蒸發了似的,手機打不通,就連辦公室電話也沒人接。

不得已,又撥了姚特助的電話,可是卻和慕九言一樣,根本聯繫不上他。

我本來是想報警的,可是經過上次小九在山裡失蹤的事件後,我知道報失蹤是有時間要求的,否則根本就沒有用。

於是,我只能一個人沿着去超市的路線,仔仔細細地找慕恩。

冬天的鹽城,時間剛剛過五點就已經很暗了,現在,都已經六點多了,外面,街燈已經亮了,街燈照不到的地方,是一片黑暗。

我在高樓之間緩緩穿梭,尤其是碰到那些比較昏暗的弄堂,我總會停下腳步去看裡面有沒有人,儘管我自己心裡面其實也怕得要死。

我也希望,慕恩只是貪玩,在哪裡耽擱了。

可是,我心裡卻很清楚,他不是那種貪玩的孩子。

尋找的時間越來越久,我心裡也越來越不安,又是一處小弄,我膽戰心驚地摸了進去,一邊希望自己能快點找到慕恩,一邊卻又祈禱他並不在這裡,很矛盾。

這處小弄是前面餐館堆放餐廚垃圾的地方,一進去,就有一股不太好聞的味道。

有幾隻野貓在裡面覓食,我進去的時候,驚動了它們,它們的聲音,嚇了我一大跳。

再往裡走就到了底,看過去是一堵牆,旁邊除了幾個垃圾桶再無其他。

我看了幾眼,打算轉身離開,可是還沒走幾步,卻隱隱聽見後頭傳來微弱的呼救聲。

我心裡驀地一凜,連忙掏出手機,打開手電,一步步往裡頭走去。

“慕恩,是你嗎?慕恩?”

剛出聲,我就發現自己的聲音居然是顫抖着。

剛纔呼救的人沒有理我,我越走越近,終於,在幾個垃圾桶的另一側,在垃圾桶和牆壁的間隙間,我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在裡面,整個腦袋都埋在腿間。

他身上的那件衣服我認識,就是慕恩來時穿的那件,只不過,我看到的時候還是完整乾淨的,而現在髒兮兮的不說,有好幾處都已經被扯脫線了。

我的眼眶猛地一陣發熱,急忙衝了上去:“慕恩,你怎麼樣?能聽見我說話嗎,慕恩?”

慕恩就那樣躺在髒亂到不行的地上,聽到我的聲音,他的腦袋終於動了一下,露出他的臉來。

在看清他臉龐的那一刻,我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經歷了什麼,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此時此刻卻是佈滿青紫,右邊的臉頰更是腫了半天高,讓人根本就看不清他原來的五官。

看到我,他像是笑了一下,然後艱難地向我伸出手來:“我真的去超市買東西了,沒騙你。”

他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又輕得可以,可是,看着他手心裡那個已經碎掉只剩下蛋殼的雞蛋,我的眼淚卻是流得更厲害了。

“哪裡疼?”

慕恩就那樣躺在地上,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傷到哪兒了,也不敢隨便動他。

他卻像是沒有聽到我的話,只是又固執地道:“我真沒騙你,但是其他東西和找回來的錢,都被搶走了……”

慕恩的眼睛被揍得已經看不到他的眼珠子,可是那一刻,我看到他竟是落淚了。

“對不起,我真的努力了,可是還是沒能阻止他們……”

這小子還口口聲聲說我是蠢女人,現在到底是誰比較蠢?!

就算都被搶去了,也不過是兩百塊錢的事,至於他這麼拼地護着嗎?

“傻子!!”

我低罵了他一聲,終於伸手去抱他。

在我把他從地上抱起來的那一瞬間,我明顯的感覺到他小小的身子僵硬到不行。

“是不是很疼?我送你去醫院吧。”

慕恩卻說:“我不去醫院。”

“你這樣子萬一傷到了內臟可怎麼辦?我得帶你去檢查檢查。”

“不會。”他卻答得斬釘截鐵,聲音裡滿滿的都是不甘心,“他們就是仗着人多,我記着他們了,總有一天,我會把他們一個個都打趴下,讓他們對着我跪地求饒。”

聽他說話利索了不少,我大致檢查了一下,他身上也沒有什麼可怕的傷口,而且我現在也確實不大適合去醫院,於是,就把慕恩這樣帶着回了公寓。

因爲慕恩的樣子看起來實在是太引人注目,我不得不脫下外套,把他整個人都罩住。

好在事發地離公寓不遠,很快,我們就到了,把他安頓好之後,我又匆匆出門去藥店買了一些日用傷藥,紗布,消炎藥之類的,路邊剛好遇到有賣烤紅薯的,才記起好像還沒吃晚飯,於是又買了倆紅薯。

等我回來的時候,居然發現慕恩已經把自己打理得差不多了,看樣子,他甚至還給自己洗了個澡,頭髮還是溼的。

因爲他穿來的衣服實在已經太破爛的緣故,他身上穿的好像是我剛剛曬乾,掛在衛生間的t恤。

看到自己的衣服掛在一個七歲男孩的身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尤其是看到他不停地拉着要從肩膀掉下去的領口的時候。

看到我,慕恩立刻迎了上來,不過走路的姿勢有點奇怪,看來腿部也是受了傷。

儘管他已經把自己洗乾淨了,可是這時候,越發看出他臉上被揍得有多嚴重了,原本白白淨淨的一個娃,現在愣是變成了豬頭。

“你回來啦。”

印象中,這個叫慕恩的小子好像從來沒有這樣對我說過話。

雖然我們這也才第二次見面,但是,他給我的感覺就是高傲沒禮貌,不可一世的,而剛纔他這句“你回來啦”很明顯是帶着討好的意味的。

我還來不及開口說話,他已經把我手裡的東西接了過去,拿出消毒藥水開始在自己臉上和身上各種塗抹。

可能塗的過程有點痛,有好幾次他都齜牙咧嘴地,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我看着他嫺熟的動作,眯起眼:“小子,你是不是經常和人打架?”

否則,我想不明白一個七歲的孩子爲什麼比我這個成年人還會處理傷口,他甚至還不用看說明書。

不對,一個七歲的孩子應該也認不得幾個字纔對,所以他不看說明書是因爲他根本就不識字?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我就感覺心裡一陣發毛,連忙奪過他手裡的東西:“小子,不認字不要亂用藥行不行?你媽抱着你往陽臺欄杆上那麼一坐,我就成過街老鼠了。萬一你殘了,我還不知道會被噴成什麼樣呢!”

聽到我的話,慕恩忽的僵了一下,然後低下小腦袋,很輕很輕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我沒有想到他會跟我道歉,一時間也是愣了一下。

“我沒有經常和人打架,只是偶爾,他們總是欺負我,如果不還手,他們會欺負我欺負得更兇……”

慕恩這句類似解釋的話,聽得我又是一愣,心裡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如果安琪真如前幾天新聞報道里所說的那樣,是美籍華裔,名門小姐,還是和慕九言在美國領過證的太太,那麼,慕恩作爲她的兒子,不是應該和她一樣過着養尊處優的生活嗎?他爲什麼又會遭人欺負?

而且,他今天的表現也很耐人尋味,我很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家庭,會養出一個什麼都會,像個小大人一樣的七歲孩子來。

“慕恩,你說的他們,是誰?”

我儘量放低聲音,問他。

“他們是……”慕恩幾乎就要回答我的問題了,可是,他卻忽然停了下來,偏過頭去,“沒有誰。你別以爲你收留我,又出去把我找了回來,還給我買了藥,我就會被你收買!”

哦,是嗎?沒被我收買,卻把我爲他做過的事情記得這麼清楚!真是口是心非的小傢伙!

不過,我明白,這個年紀的小男孩自尊心已經很強了,我也不直接拆穿他,只是很不屑地冷哼了一聲:“小子,你搞清楚,今天是你主動找上門來的,不是我去找你的好嗎?”

說到這裡,我順勢問他:“說,你到底是怎麼知道我住這兒的?是誰叫你來的?”

“你搬來的時候,我剛好在附近看到了……”

我一聽,霎時瞪大了眼睛:“你尾隨我!!”

他不滿地抗議:“什麼尾隨!!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想看看你可憐巴巴的蠢樣!!”

慕恩說這話的時候,把小腦袋擡得老高,雖然他那臉很慘不忍睹,但是,那姿態倒是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模一樣。

只不過,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覺得他是個沒教養的小破孩,而這一次,卻是看出了他話語間的逞強。

剛纔聽他說“對不起”我就隱約知道他來的原因了。

我看着他笑了一下,伸手拿出剛纔自己買來的烤紅薯,丟了一個給他:“給你,晚飯沒了,拿這個將就一下了。”

慕恩接在手裡,看了我一眼,語氣裡有些不贊同:“你怎麼對吃的這麼隨便?晚上吃紅薯不好,熱量太高,很容易發胖的。”

“那怎麼辦,總不能餓肚子吧?除非你想吃方便麪。”

真是,小孩子就該有小孩子的樣子,看他說的那都是什麼話,一點都不可愛!

我徑自剝開了手裡的紅薯,自顧自吃了起來。

慕恩不想吃紅薯,但是和方便麪比起來,他還是很明智地選擇了前者。

不得不說,從某些方面來講,慕恩真的和慕九言有幾分相似,至少在吃相上,他們還真是一模一樣。

慢條斯理,優雅至極。

景盛以前吃東西雖然也不快,可也沒這樣,正如他所說的,既然他已經接替了慕九言接下來的人生,那麼就要做到盡善盡美。

所以我想他之前在我面前表現的,應該就是真正的慕九言纔有的習慣。

這個公寓本來就是慕九言臨時找來給我一個人住的,我根本就沒料到有人會來,自然也沒有準備多餘的日常用品備用。

但偏偏,慕恩又是個生活習慣很好的孩子,所以我不得不又下樓給他買了些日用品,當然還有他換洗的衣物。

一天之內出去了三趟,卻沒有被任何人認出來,我忽然發現,好像事情也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麼嚴重。

不過,這個小破孩的出現,着實讓我大破了一筆財,不過因爲他是慕九言的兒子,所以這筆費用我打算從慕九言那兒報銷。

提起慕九言,我又記起他好像還沒有給我回電話,就連姚特助也沒有,又撥了幾個電話過去,都一樣無法接通。

到最後,我也放棄了,心想慕九言應該和姚特助在一起,不然也太湊巧了。

如果他和姚特助在一起的話,那也不至於像上次一樣,喝了不該喝的東西吧。

別看姚特助那個樣子,但是他的心思還是挺縝密的,有他在,慕九言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我回到公寓的時候,發現慕恩已經斜靠在沙發上睡着了,不過他睡得很不安穩,即使是在睡夢中也哼哼唧唧的,不得安寧。

我走過去,推了推他,卻聽見他不自覺地喊了一聲疼。

真稀奇,好像這小子從回來到現在,連一聲都沒吭過,更別說叫疼了。

趁着他睡着,我悄悄掀起了寬大t恤的一角,這一看,我震驚極了。

在他腰際那一片,有一大片青紫的地方,因爲他本來皮膚就比較白,這樣一看起來實在是太觸目驚心了。

我剛纔好像剛好碰到了那個地方,怪不得他喊疼呢。

我連忙去翻找自己之前買來的藥袋,從裡面找出了活血化瘀的藥劑,給他噴了一些。

上面說最好再揉一揉,可是我一方面怕把他弄醒,一方面又怕把他弄疼,也就只是象徵性地搓了幾下。

我剛把藥劑放回去,準備收手的時候,慕恩卻忽的出了聲:“我自己揉不到,你幫我一下唄……”

他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醒的,我還以爲,他會排斥我碰他呢,沒想到……態度還算好。

我點了點頭,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出手,可是慕恩卻回過頭看着我說:“太輕了根本就沒用,你剛剛吃了那麼大一個紅薯,力氣呢?”

說着,他又瞄了瞄我的胸部:“也不見你的胸變大,真是浪費食物。”

“臭小子!”

我嘴裡罵着他,手上自然也不留情了,心裡還想着非得虐得他嗷嗷叫不可。

可是,慕恩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倔強多了,從頭到尾,我明明都看着他的手抓着沙發把手,都快要把沙發抓破了,他硬是一聲沒吭。

到最後,還是我自己實在是下不了手了,等差不多了就停了下來,而他背上那一片好像青得更厲害了。

許是見我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慕恩還不忘安慰我:“放心,就是要這樣纔好,晚上睡一覺,明天就好了。”

我看着他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問他:“你真的記不起是什麼人打你的嗎?或許我們應該去報警。”

這個問題,我之前也問過他一遍,他說不記得,可是我怎麼都不相信。

“報什麼警,我纔不做這種沒品的事!這筆賬我記着呢,遲早我會自己去討回來的!”

他怎麼可以認爲報警是沒品的事,這個孩子的三觀好像有點問題。

我正想和他好好聊聊,他卻忽的問我:“你很喜歡那個姓慕的?你到底看上他什麼了?”

如果我沒有理解錯,他嘴裡這個“姓慕”的是慕九言吧?

他不是慕九言兒子嗎?這樣稱呼自己的老子,是不是也太大逆不道了一點?

還不等我回答,慕恩又接下去說:“說真的,你眼光真差,像這種拋妻棄子的男人,你指望他能對你多好?”

聽他提及“拋妻棄子”四個字,我終於有點明白,他話語間對慕九言的怨氣是從哪裡來的了。

“小鬼頭,這些都不是你該管的事,去洗漱,好好睡覺,明天就回家去。”

“我沒有家。”慕恩曲起腿,把下巴埋在了腿間,看起來鬱鬱寡歡,“而且,我不是小鬼頭,我已經七歲了,再十一年,我就成年了,也不用和任何人綁在一起,成爲誰的累贅了。”

明明才七歲,卻想着十一年後成年的事了,而原因是不想成爲誰的累贅。

“慕恩,是不是你媽她對你不好?”

雖然問這話,我實在是有點狗拿耗子多管閒事的嫌疑,可是,看着慕恩那樣子,我情不自禁就問出了口。

慕恩擡頭看了我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終究只是輕輕搖了搖頭,什麼都沒說。

我也沒有再逼問他,把買來的日常用品和新衣服交給他,又給他拿了牀被子放在沙發上後,轉身回房。

然而就在我準備關上房門的時候,慕恩卻忽的對我說:“喂,你和那姓慕的婚姻被宣告無效後,你也別急着嫁人了,等我幾年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