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也會怕捱罵?”望着君柒柒那副真的很着急的模樣,楚天闊取出口袋中的手帕遞給他。

“別人罵我我不怕,那三個糟老頭罵的話,我可是怕到骨子裡了。”接過手帕,君柒柒就着一旁的銅壺邊擦臉邊回答。

望着向來不拘小節的君柒柒如今竟那樣老實的擦着臉,楚天闊恍然明瞭,他其實根本不是怕捱罵,而是怕家裡的老人家看到他的模樣後擔心牽掛。

儘管與君柒柒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但楚天闊發現,雖他看來獨立、隨興,行爲處事也機敏、老成,但終究還是孩子心性,對家中三位老者的孺慕與依戀,那份體貼與純粹,更無時無刻展現在他那聽似隨意的話語聲中。

“怕捱罵就少惹事生非。”

另取來一塊乾淨的軟布,楚天闊湊過身去替君柒來擦去他下巴上的幾處紅漬,然後突然發現鼻前傳來一股淡香,清清的、雅雅的、暖暖的。

“別再在那兒裝大叔,故意板着臉教訓人了。”有人幫自己擦臉,君柒柒自然樂得不動,自顧自的逗着腿上的小豹子玩,“你的眼眸明明在笑。”

“你看錯了,山寨大叔只管冷臉收錢不管笑。”

有些懷疑自己的嗅覺,但楚天闊還是在擦去君柒柒臉上最後一滴墨漬後便伸回手,儘管那暗香,不知爲何讓人聞着很舒服,更讓人不知不覺想再多嗅一些。

是奶香吧?畢竟十多歲的年輕人還不算是真正的男人,有奶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我方纔有沒有看錯我不敢保證,但我保證這回我絕沒看錯。”

就在楚天闊重新拿起畫紙時,卻發現君柒柒一向懶洋洋的嗓音裡此刻竟微微帶着點興奮,並且寨裡客人們的低語聲也開始此起彼落,“擡眼,有意思的人來了。”

楚天闊確實擡眼了,然後看見一名長相俊秀的清瘦男子,穿着尋常布衣由寨前緩緩走入,在輕拍過幾名小孩的頭並與幾名熟識者一一頷首過後,靜靜落坐在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

“那是?”

“本縣有史以來最年輕,最知書達禮、勤政愛民,最完美展現出‘質樸無華’形象卻無時無刻都讓人深深感受到‘權利野心’四字之精髓的我縣親親縣令大人——寅未。”

一個微服出巡的縣令,如何值得君柒柒如此“慎重”介紹?

雖腦中浮出一抹疑惑,但未待楚天闊細思,在衆人愈來愈細碎的鬨鬧聲中,一名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傲然步入寨中,誰也不望一眼地落坐於另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

“這位又是?”

“半個月前入我城查案,號稱御賜‘瀟灑神捕’的我朝最俊俏,最武功高絕、明察秋毫,最眼皮子底下容不下丁點錯誤卻完全不知曉他自己本身存在就是一項錯誤的神捕大人——靳風。”

“你的單口相聲說得不錯。”

聽着君柒柒接連兩回的慎重介紹,楚天闊沒有詢問他原由,只是靜靜打量着那兩名紆尊降貴,很難讓人相信是巧合同時前來的貴客,然後發現,他們也在悄悄打量着他。

“是嗎?那改明兒個我不畫畫了,直接在這登臺演出,到時別忘了少收我點份子錢。”

望着楚天闊和另兩人完全不動聲色,恍若誰也沒發現誰,卻暗流涌動的三方對視,君柒柒索性用手撐着下頷直接開始看熱鬧。

“這兩人是否同姓某姓,並且還相當不對盤?”半晌後,楚天闊緩緩望向君柒柒。

“果真英明神武啊,山寨大叔,你也沒想到自己身價這麼高吧?”凝視着楚天闊剛毅深邃的眸子,君柒柒嘿嘿一笑,“快,再高深莫測、決絕冷硬點,畢竟這戲纔剛拉開大幕,你總得給人留點表現的機會。”

“你呢?”

楚天闊之所會以如此問,是因爲依那二人只注意他、絲毫沒在意君柒柒的情況看來,他們似乎還不清楚他在這整個事件中扮演的角色。

“看戲唄!”

聽到楚天闊的話,君柒柒嘿嘿一笑,“本縣城最引人注目的縣老爺及大神捕兩人即將上演搶寶、搶地、搶男人的精采戲碼,我怎捨得不看啊!”

寅未和靳風,原本確實是一家人,只不過多年前,兩人原本擔任五喜國國師的祖父因病告老還鄉後,不知怎麼,竟將長子——靳風的父親趕出家門,並決絕地切斷他和寅家的血脈關係,更令其子孫永世不得姓寅!

而都知曉讖言的兩人,一個不甘居於小地方而想藉秘寶之才重回皇城權力核心,一個不甘被逐之辱而想籍秘寶出土搶回正統繼承權,會在此關鍵時刻出現,自不足爲奇。

由君柒柒口中,楚天闊知曉了那兩人交惡的大致原由,也明白了所謂“搶寶、搶地、搶男人”

——

寶,指的自是寅家秘寶;地,當然是秘寶有可能的出土地——惡馬寨;而男人,則是掌握那把開啓通往秘寶之地鑰匙的最關鍵人物——他,楚天闊。

但由於寅未和靳風怎麼說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因此檯面上自然不會有太大動作,但那臺面下的角力,就真可說是暗潮涌動了。

不過出人意料的是,不知是山寨雞當真那樣黯然,抑或是其餘四人着實魅力無限,他們竟各自招來了一批古怪、但背景雄厚的有力人士,日日在寨內鬧騰不休,讓這山寨雞城開得是愈發熱鬧,也愈發安全。

對楚天闊來說,這絕對是好事,畢竟礙着那羣人的存在,寅未和靳風絕不敢太過造次,冒險把戰線擴及另四人身上,如此一來,他們最有可能的作戰方式,便是將炮火集中於他一人。

只是令他哭笑不得的是,那兩人果然是一家人,在縱觀全局過後,一致採用“攻心爲上”爲起手勢——各自派出了風格不一的各式花美男,期望能有一名入得了他的眼,突破他的防備,近距離探查他究竟對秘寶一事知曉多少、多深!

日日被一羣花美男圍繞,楚天闊雖裝成什麼也不知道,但在那羣損友“豔福不淺啊”、”眼光別太高哪”的捉弄聲,以及雖不再日日前來支援作畫,但只要一出現就少不了用紙掩臉大笑的君柒柒笑聲中,他除了冷着臉無奈,還是冷着臉無奈——

時序進入七月,已是盛夏時節,酷熱的暑氣烘烤着大地,山寨雞城生意依舊興隆。

這日傍晚,收錢收到手軟的楚天闊如往常般坐在櫃檯後,但突然,寨門前傳來了一陣少見的喧笑聲——

“君柒,瞧你這模樣,就知道你家老頭子夏遊回來啦!”

“那可不,明眼人啊。”

“君柒,打賭又輸了啊!”

“明擺着的哪。”

“不是我說,君柒,這兩年多來,上元、端午、重陽,一年三節你沒一次贏的,連這額外加碼的夏花節,你都沒能翻身,會不會太背氣了點?”

“你懂什麼呀?我這叫綵衣娛親。”

聽着那一路不斷的鬨笑及君柒來有些大舌頭的迴應,楚天闊納問一擡眼,望見一名臉上畫着大濃妝,脣上塗着豔紅胭脂,頭上還彆着一朵大紅花的女子,帶着一身濃濃的古怪香氣和酒味,搖搖晃晃向他的方向走來,最後一屁股坐至平常君柒柒畫畫的座椅上,將雙腿縮至椅墊上後,背靠椅背舉起手指着自己——

“你沒看錯,我,願賭服輸的君柒。”

“你昨夜喝了多少?”

聞着君柒柒身上那股濃濃酒味,再望向他慘不忍睹的妝容,楚天闊好奇的不是他怪模怪樣的裝扮,而是那三個老者到底是何方神聖,居然能讓酒量相當之好的君柒柒喝到連眼皮都睜不開的境界。

“不多,到今早,正好三十升。”

“你家老爺子還真是老當益壯。”望着口說三十升,可卻舉着五根手指的君柒柒,楚天闊也不能不服了。

“你的看法一點也沒錯。”君柒柒努力睜着早睜不開的醉眼喃喃說道,“我都懷疑其實九十歲的人是我……”

“你今天沒班。”看着君柒柒想用手巾抹臉,卻只將臉擦得更慘不忍睹的模樣,楚天闊特地提醒他。

“我知道,但我這回的賭注還包括了三隻山寨雞……所以麻煩你……再怎麼樣都一定得幫我留三隻……三隻……一定啊……”

說完這句話後,君柒柒放心的昏醉過去了。

望着整個醉得不省人事的君柒柒,終於明白他今天爲何而來的楚天闊又好氣又好笑的將他扔進自己屋內,任由他睡去,直至夜幕降臨、人潮散去之時,纔將他由牀上拉起。

“醒醒,我送你回去。”

“什麼……哦,什麼時辰了?”

“亥時。”

“亥時……唉呀,亥時啦……雞,我的雞呢?”迷迷濛濛的睜開眼,但睜眼後的君柒柒卻只記得這件事。

“這裡。”嘆了口氣,楚天闊將自己手中打包好還熱騰騰的山寨雞舉至君柒柒眼前。

“漢子,真是個有情有義的好漢子……”

望着那三隻山寨雞,君柒柒感慨不已地拍了拍楚天闊的肩頭,拎起雞便往外走,然後在手肘突然被人一握時,豪氣萬千地擺了擺手,“不、不用,我自己能走。”

楚天闊知道君柒柒當然能走,只是走法絕對是那種在臺北街頭被警察臨檢,根本不用酒測就可以直接銬回警局的那種。

讓他自己回家,搞不好明天一早他都到不了,更何況他今天這打扮雖有些駭人,但終歸是女人裝扮,萬一路上遇到老眼昏花,或是和他一樣醉得分不清東西南北的醉漢,那結果真令人無法往下想……

在君柒柒一路“不、不用,我自己能走”的傻笑聲中,楚天闊一路拉着愈走愈偏的他往正路上走,但走着走着,在手中火炬被君柒柒不小心揮落,而他又因濃雲蔽月望不見前方道路而不得不低頭撿拾時,才一彎身,他便聽到身後傳來“咕通”一聲——

“雞!千萬保住雞!”

雖然在聽到水聲對,楚天闊已立即循聲飛身而去,但由於人雞之間只能選擇一個,因此他自然當仁不讓的先保住讓君柒柒念茲在茲、落水第一時間便拋向空中的山寨雞,然後在確定雞安然無恙後,再將跌落水塘的君柒柒一把撈起。

“漢子,貨真價實的好漢子……”望着楚天闊手中完全沒沽到半滴水的山寨雞,君柒柒感動得淚都要流出來了。

雞,確實保住了,但君柒柒卻也徹底成了落湯雞。

望着只顧盯着雞傻笑的君柒柒,楚天闊在確定他能自己站穩後,先將雞交到他手上,然後在無奈的嘆息聲中,將衣服脫下,爲他擦去那一頭一臉的水滴。

雲層,緩緩散去了,皎潔的月光,又一次映照大地。

望着月光下成了落湯雞的君柒柒,楚天闊發現,今天的決定真是正確,因爲在少掉那朵不知飄到哪去的大紅花後,君柒柒如今被水化掉一臉恐飾濃妝後的天然素淨臉龐,此刻,竟讓他看起來真的像個女人了!

他滴着水珠的臉龐,在柔和月光下像打了柔光般的小巧細緻,因醉酒而朦朧的眼眸,顯得那般夢幻,不斷傻笑而輕輕微張的脣,溫潤而又粉嫩,脣旁那一直沒有褪去的梨渦,更讓他整個神情傻氣又可愛至極。

這樣的君柒柒,讓楚天闊真有些愣了。

但半晌後,他搖了搖頭,一把扛起君柒柒轉進了城。

不可能!這樣一個胡天胡地,無酒不歡、一醉就傻的傢伙,要是個丫頭,那還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