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俱是飄來飄去撲騰着的雲朵,身子輕盈得緊,每當輕輕跨一小步,便會行出很遠很遠。這個詭異的地兒,究竟是哪裡,自己該不是到了天庭罷?會遇見玉皇大帝觀世音菩薩嗎?
我朝四下瞧了瞧,靜靜地,未瞧見一個人影。搖了搖頭,又朝前行了幾步。這次跨的步子有些大,腳下方向亦未控制好,狠狠撞在了一塊石峰上。
我揉了揉撞疼的額頭爬起來,靠!這裡怎地還會有石頭?
擡頭瞧了瞧,卻見石峰的那邊,似乎有個什麼宮殿,甚而閃着刺目的光華。唔,權且過去瞧一瞧罷。
待行得近了,才發覺,是一座修得金碧輝煌宮殿,匾額上“凌霄寶殿”四個大字正閃爍着奪目金光。想來先前瞧見的光華,便是由這四字兒冒出來的。
此即,大殿裡傳來陣陣說話聲,我想了想,擡腳往裡行去。
大殿左右兩側站滿了人,上位端坐着兩人,一位頭戴冠冕、鬚髮威嚴的男子,一位則是雍容華貴的婦人,大殿中央則跪着一名女子。
上位男者伸手拽了拽鬍鬚,威嚴地道:“你可有何話要說?”
女子跪伏在地,身子顫了顫:“一切罪責全在髏殤,求玉帝開恩,對錦,不,對靈君網開一面。”
上位男者皺了皺眉,他又伸手扶了扶自己的鬍鬚,眸間閃過一絲複雜,似在猶豫。
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悠悠站出來,拿着手中的玉笏朝上拜了拜,“陛下,請陛下念在懿慈靈君過去的種種,對髏殤姑娘網開一面罷。”
上位女者卻不是個善相與的人,聽聞老者的話,輕輕哼笑出聲:“照大仙這麼說,若每人犯了天規皆尋這等由頭脫罪,敢問我天庭還有何方圓,嗯?”
“這……”老者頓了頓,嘆了口氣,輕輕退回朝列中。
我悄悄前行幾步,整個大殿卻無一人瞧見我似的,便又肥着膽子繼續朝前。然待瞧清楚女子面貌時,我便驚得說不出話來。這個女子,怎地,怎地會和我長得一模一樣?
我尚在尋思中,眼前的一切瞬時便消散。畫面一轉,我來到一處高臺前。我估摸着,應當還是在這片地域裡,只不過換了個地兒。
先前那白衣女子站在高臺上,周圍閒閒散散站着百來十號人。
她這是……要做什麼?莫非是接受處罰?我摸了摸胸口,不知爲何,心裡隱隱的疼起來。
那個名叫髏殤的白衣女子靜靜力在高臺上,她瞧了瞧身後所有人,留戀地瞧了瞧某個方向,終是一個縱身,從高臺上躍下。
眼前突地閃過一些細碎的畫面,俱是白衣女子纏着慕錦的模樣:“呵呵,錦,我就要這麼纏着你,纏一輩子,你要買好吃的給我,不許欺負我,不準惹我生氣,不準瞧着別的女子眼也不眨,不許不要我……”
“對不起,是髏殤不好,是我不對……錦,莫如此偏執下去了。說到底,髏殤只是個小狐狸,打哪兒來回哪兒去總是應當的……錦,若有緣,江湖再見……”我聽她道。
瞧了瞧四下,那些人卻毫無所覺。
女子方纔消失不見,一個身着白衣,髮髻凌亂的男子便匆匆行來,他瞧了瞧空空的高臺,前行的步子微微趔趄。不遠處,一個嬌俏的女子匆匆跟了過來,死死拽住男子衣衫。錦哥哥,別去。
男子驀然擡頭,露出一張溫雅至極的面容。是慕錦。他怔愣地呆在原地,過了陣子,方纔朝着女子慘淡一笑,回身輕輕將女子摟進懷裡。那女子臉上方閃過繼續得逞,欣喜之色頓時便僵住。她不可置信地瞧着男子,緩緩垂首覆上自己腹部,而那裡,一柄雕刻着詭異花紋的正泛出陣陣藍光。
“她……走了麼?”慕錦喃喃。他頓了頓,垂首呵呵輕笑起來,而後驀然飛上高臺。我張了張口,扯着嗓子大叫:“慕錦,別跳,別做傻事,不值得。”他卻瞧了一眼身後所有人,眼角那抹決絕和悔恨尚未褪去,便已義無反顧跳下高臺。
心底突地似砸下一塊石頭,悶悶地泛着疼。爲何要跳,爲何這麼傻?
我對着空氣伸了伸手,眼前一晃,便又來到另一處。
整片整片的桃花林,紛繁的花葉,兩棵參天的大桃樹,以及兩棵桃樹枝椏盤結虯紮成而成的窩棚,眼前的一切俱是十分熟悉,這,這不就是……上次夢見的那個地方麼?
她是好吃懶做的小精怪,他是勤學修仙的凡人。
我朝不遠處瞧去,果見慕錦身着一身白衣蹲在一顆桃樹下,伸手逗弄着團成一團的白皮小狐狸。小狐狸炸毛了,小狐狸撓爪了,桃樹怪將小狐狸捲起了,小狐狸化成人形了,小狐狸自顧自說道自己喚作髏殤巴巴跟着慕錦走掉了。這次,我瞧分明瞭小狐狸幻化成人的模樣。原來,是我的模樣。她是好吃懶做混吃等死的小狐狸,而他,是個修仙之人,亦是個普通人。呵呵,這一世,他們該是幸福的罷,我無聲裂着嘴笑,摸了摸自己的臉,只覺臉上似乎有什麼涼涼的。
我跟着二人,靜靜朝前走,待行出桃林,卻突地落至一個塔底。
塔身高高細細的,頂上泛着封印的微微光華。
慕錦站在一邊,渾身充斥着無言的怒火。他站在塔外,嘴脣緊緊抿着,手裡的劍感應到主人波動的心緒,泛着一層幽藍火焰。
人妖殊途,師門中的人自然反對兩人在一起,趁他不在,將人關進這座鎮妖塔。
他在師門前跪了三天三夜,師父卻只對他道:“唉,只要關進鎮妖塔,斷無放出來一說。十年之內,只要你練至虛化一層,如若還是忘不掉那小妖,再自行救人罷。”虛化,說起容易,做到卻極難。從創派至今,達成虛化境界的門中人便寥寥無幾。他卻不放棄,執念着要將塔裡的人救出。他站在鎮妖塔重重封鎖之外,道精怪的壽命比凡人長出一大截兒,自己總有法子將那隻白皮的小狐狸救出。卻不知塔裡那人,身子一虛弱的不行。她平日就好吃懶做,鎮妖塔又是個吸食精氣之地,柔弱如她,又怎敵得過。
他挺拔的身子抖了抖,用盡全力朝裡高聲道:“髏殤,莫怕。你等我十年,不五年便好,錦定救你出來。”
塔內,髏殤卻毫無知覺,她倒在暗沉的地上。重重結界,她根本聽不見外面那人的話。她餓得伏在地上,塔裡沒有吃的,笨蛋慕錦,去哪裡了,爲何還不來救她,哼,待自己出去,定不要搭理那個笨蛋。
等啊等,抵不過塔裡嗜血氣息,髏殤終於幻出圓形,縮成小小一團團在角落裡。慕錦,髏殤不與你生氣啦,你爲何還不來救髏殤。再後來,原身也抵不住了,白皮的小狐狸,在塔內不吃不喝苦苦熬過兩個年頭,便徹底消散。
而五年之內,他卻再未來過,未前來瞧上一眼。他不知,塔裡那個女子,離去時,心底還懷揣着極大的期待。
而當他終於練至虛化,帶着滿身傷痕衝進塔裡,尋遍上上下下,卻再無那人蹤跡,唯一留下的,便只有牆角上,那些隨着年月流逝漸漸淡化的撒嬌和埋怨。
堅持了那麼久的希望瞬間崩塌,最後如何從塔裡出來的已不記得。他越發沉默,閉關躲在自己屋子。直至過了許多年,待年華老去,他終是修得正果,位列仙班,又成了天庭裡那個溫雅如玉的懿慈靈君。
所有人都對他抱拳道賀,恭喜他修得正果,卻只有他自己知曉,他的正果,早已隨那女子消散。也只有他自己知曉,自己這般努力爲何。所以後來,當那場毀天滅地的災難來臨時,所有人俱是震驚了。
殘陽如血。
洗心殿前。慕錦一身白衣已被鮮血刺目的紅所掩蓋掉。他手執一柄泛着幽幽藍光的長劍,劍柄上只簡簡單單幾筆雕刻出一隻小小狐狸,此刻,那柄劍斜斜指着地面,劍身佔了血,沿着劍刃往下滑,到劍尖出,則順着慢慢朝底下滴落。慕錦身前,抓着地府的閻王,而他的腳下,則是已被身死命絕的地府判官大人。
他的對面,則站着一大波人,瞧着形貌打扮,似是天庭中人。爲首的那個,手中拿着一本冊子,封面上大刺刺寫着生死簿三字兒。
爲首的那人眼神鄙夷,最後說一次,將閻王放了,陛下還可免你一死。
慕錦揚了揚手中的劍,輕搭上閻王的肩頸。我也最後說一遍,把東西交過來,如若不然,莫怪我動手。
爲首那人頓了頓,抱臂挑眉,靜待男子動作,慕錦眸光閃了閃,手起劍落間,割掉了身前閻王一隻耳朵。鮮血順着閻王的脖頸朝下流,慕錦卻渾不在意將割下的耳朵向爲首那人扔去。
待剁下閻王兩根手指頭時,爲首那人終於熬不過了。他頓了頓,將手中的冊子向男子丟去,慕錦一手接過,將身前的閻王推過去。爲首那人將閻王扶住處理傷勢,慕錦則丟了身上唯一的武器,低頭迫不及待翻開生死簿。尋到記載着髏殤二字的那頁時,狠狠用筆將其劃掉。
爲首的男子從鼻尖哼出一聲,不屑至極地道,陛下早料到你會這麼做,這個根本是假的,你還是死了那條心罷。
慕錦聞言,突地瘋狂起來,他雙眼通紅,揮手使起自己的劍,和對面一衆天庭中人廝殺起來。待一切復又安靜下來,對面衆人,包括閻王和爲首男子在內,俱全爲慕錦所殺。
他雙目燃燒着瘋狂的火焰,卻瞧也未瞧似在自己劍下的亡魂,僅僅小心翼翼將那本染滿血跡的假生死簿摟進懷裡,仰天慟哭。
天庭裡衆人一直知曉地府裡發生的一切,玉帝看後更是勃然大怒,復又派出更多天兵天將,前去捉拿他,然慕錦這次卻束手就擒,根本未有一絲掙扎。他一心求死。
很快,慕錦便被帶回天庭。他一直以爲自己可以一死了之,然上位女者卻提出一個他萬萬未料到的處罰:你既是這般深愛她,本宮便給你個機會。自今日起,便將你魂魄分離,一魂一魄鎖在地府,保留記憶,不得擅離。另六魂五魄,抹滅記憶,落入輪迴軌道。你若願意等,那邊在地府裡好生等待罷。本宮給你一千年時限,是否有緣端看你二人造化,你可願意?
她的眼底明明白白閃爍着不懷好意的光華。
不要,不要答應。慕錦,不要答應。呵呵……你心心念念想着的那個人早已忘記你,你還記着她做什麼。她做了那麼多奇怪的夢境,到頭來卻連自己原本的名字
也記不起……這樣的她,你還記着她念着她做什麼呢?
慕錦卻無絲毫猶豫,隻字未言便應下了。
傻瓜啊,慕錦你個大傻瓜。
時光不知不覺便流逝許多個日日夜夜,平凡,乏味,了無生趣。他卻安安靜靜,揣着一魂一魄的殘缺,耐心等待。
“傻瓜,莫再等待了,再等,她終究也回不來了。”然,不論我怎樣在他跟前蹦呀跳呀,他卻聽不見,也瞧不見。
髏殤,髏殤,他念。
他總愛着一身白衣在佇立在橋頭等待,一念,便唸了整整一千年。他一直在等那人,等到幾近不抱希望,等到最後自己幾乎也快忘了時,某一日,地府裡來了個睡覺迷糊中離魂的女流氓。女流氓見着他時,開口喚得卻是:慕公子。
她早已將他忘得一乾二淨。
前塵往事,一幕一幕,所有曾在腦海裡飄過的細碎片段,一個接一個,終於慢慢拼接起來。原來如此,原來竟是如此呵!
我道爲何總覺着他熟悉至極,卻原來,早在三世以前,便和他一直糾纏。
眼前突地一黑,所有一切,消失不見。
睜了睜雙眼,努力掙脫黑暗。終於從這個長長的夢境裡醒來。
雙兒候在一邊,雙眼直閃着眼淚花花。她嘴裡帶着濃濃的哭腔,“少夫人,少夫人,你終於醒了。”
“嗯,醒了。”真的,醒了。所有記得記不得的,以前知曉不知曉的,一切的一切,都清明瞭。
“少夫人,別,別在哭了。”
“哭了麼?”唔,眼睛確實有些難受。我伸手摸了摸臉,額上一片冰涼。
“恩恩,”雙兒使勁點頭,她吸了吸鼻涕道:“哭得好厲害,還,還使勁掐着雙兒,把,把雙兒嚇死了。”
我將她的手拿過來瞧,細小的手腕上,果真帶着一圈醒目的紅痕,有幾個地方,甚而帶着彎彎的,月牙似的血跡。
我摸了摸她的小腦袋,輕聲道:“疼吧?對不起……”
雙兒搖了搖頭。
“少夫人做噩夢了罷?”她伸手過來,學着輕輕在我發間撫摸,“不怕不怕,有雙兒陪着你。”
輕輕扯了扯嘴角,朝她羅處一抹微笑,也不知牽動到哪裡,全身上下俱被碾了一遍般,疼的想死。我齜了齜牙,狠狠吸了一口冷氣。
雙兒臉上又露出一抹擔憂,“少夫人,可,可又是疼得慌了?”她摸了摸我的額頭,“呀!又冒冷汗了。”趕緊伸手替我擦了擦。
我這纔回想起來昨日的事情。
我偏頭朝裡瞧了瞧,“小傢伙呢?在哪裡?”
雙兒眨了眨眼,“嘿嘿,王大媽在照看呢。”雙兒一雙大大的眼睛轉了轉,偷偷瞄了我一眼,小臉苦巴巴的,“不過,少夫人,小傢伙真的好醜哇。”
“……”你生下來不也一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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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那老孃們兒懷裡抱着一小團,身子輕輕搖晃着,進了屋來。
方纔聽雙兒那麼說,心裡其實聽錯愕的,想到自己昨日最後是怎樣將腹中小妖怪生下來的,臉上不禁有些訕訕的。咳咳,也多虧了瞧見她,若不然,估計還沒那般神速。
她顯見着未料到我這時醒來,輔一瞧過來,某種閃過些許錯愕。接着,難得溫和地對我道:“醒了。”
我朝她點了點頭,“昨兒,真是有勞王大媽了。”
她點了點頭,尖細的下巴微微擡起,“現下如何?身子還疼麼?”
“沒。好多了,只是有些無力罷了。”
她眸中閃過幾許柔和,慢慢朝我走進,“來,瞧一瞧罷。”
說着便輕輕將摟抱在懷中的布團遞過來,甚而貼心地將微掩的布料拉開。
我瞧了瞧,眼角立時抽了抽。怎會這麼醜?這,這還是我生的麼?伸手觸了觸他皺巴巴的臉蛋,下了和雙兒下了一樣的結論:“真醜。”
老孃們齙牙閃了閃,雙目幽幽地盯着我:“母不嫌子醜。”
噗,好吧。再醜也是痛了這麼久拉出來的。
老孃們又道:“餓不餓,我燉了些雞湯,溫在爐子裡。”
“嗯,是有些。”
聞言,雙兒一把跳起來,“雙兒這便去拿。”
“仔細些,莫燙着了。”王大媽又對她道。
我聽着怪滲人的,這敗家老孃們兒,今日怎這般和善?還有哇,竟二話不說便幫我做了這麼多……委實好詭異。
見我奇怪地瞄着她,她挑了挑眉,淡淡道:“怎麼?”
“沒什麼。”唔,念在你這麼和善的份兒上,本姑娘決定,以後不叫你老孃們兒了。
雙兒很快便將雞湯端了來。
我喝了一口,隨即問道:“等等,你,你慕大哥呢?”
他在哪裡?
想到之前種種,突然覺着心裡十分忐忑。如若瞧見他,我該如何說話?如何,如何和他相處?
雙兒有些悶悶的,“慕大哥到現下也未回來過。”
這樣啊。心底鬆了口氣,似乎又有淡淡的失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