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獲鳥出生于山海界的密林之間。
霧氣結成了她的身軀和衣裳。
林間的腐枝枯葉中每生出一朵藍色的磷火,這磷火便令她的身上多出一片羽毛。
而從姑獲鳥生出第一片羽毛的那刻起,她便能聽見磷火中那些稍縱即逝的低語。
——“這個孩子,我想把他生下來。”
——“我們給這個孩子起個什麼名字好呢?”
——“孩子!大夫,救救我的孩子!”
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傳說,姑獲鳥是死去孕婦的怨念所化。
那麼,這些瀰漫在山林間的磷火,便是從人間飄散至山海界的怨念了吧?
凝結軀體的過程是如此漫長,或許會持續百年也說不定。
在這漫長的時間裡,姑獲鳥便不斷聆聽着這些低語,豐滿着自己羽衣。
直到有一天,她終於可以展開雙翼,飛出這片山林。
然後,她便迫不及待的在山海界中尋找了起來。
她想要一個孩子,給那個孩子起名字,看着她長大。
但是山海界裡沒有孩子。
山精野怪都是聚天地靈氣所生,不會有孩子。
偶有些妖怪誕下幼子,卻俱是奇形怪狀,全然沒有姑獲鳥想要找的那種模樣。
心灰意冷的遊蕩了許多時間,姑獲鳥終於還是回到了自己誕生的那片山林。
林間的薄霧和磷火不知爲何淡了許多,一股奇異的力量正宛如清泉正從林中流淌出來。
姑獲鳥趕走了徘徊在此處的其他妖物,然後獨自向着奇異力量的源頭走去。
在山林深處,一柄黃色的油紙傘斜插在地上,傘面上血跡斑斑。
流動如水的力量正不斷從紙傘中散溢出來。
然後,她走過去,握住傘柄,將其拔了出來。
這紙傘並不是山海界的東西,反而和遙遠的另一個世界存在着某種聯繫。
當姑獲鳥握住紙傘的瞬間,她的耳中聽到了不屬於山海界的聲音。
那是一聲響亮的啼哭。
屬於嬰兒的哭聲。
一瞬間,姑獲鳥渾身的羽毛都激動得顫抖了起來。
她握着這把紙傘沖天而起,眼角撒出喜極而泣的淚花。
衝破了雲海和呼嘯的天風,向着哭聲傳來的方向,她直飛過去。
當山與海的雲霧都到了盡頭,姑獲鳥的眼前霍然開朗。
夜空之下,人類的城市猶如潑灑在大地上的明珠,璀璨奪目。
而那個嬰兒的哭聲明明已經近了一些,反而卻聽起來更弱了。
姑獲鳥來不及感嘆人類的繁榮,振動着翅膀,在夜幕的掩護下風馳電掣,一心只想快些找到那個哭聲的來源。
最後,她落在了臨近河邊的一片雪地中。
在小河邊的雪堆裡,她看見了一個竹筐。
竹筐裡,是一個女嬰。
冰天雪地中,嬰兒的身上卻只蓋着一塊破布,與**無異。
姑獲鳥所追尋的哭泣聲,正是從這嬰兒細細的喉嚨裡傳出的。
只不過,女嬰此刻的臉色已經是凍得青紫一片,漸漸哭不出聲了。
縱然這是姑獲鳥第一次接觸人類,卻也立刻知道,如果放任不管的話,女嬰很快就會死去。
帶着無比的愛憐,姑獲鳥將女嬰從竹筐裡摟了出來。
妖怪的身體是冰冷而缺乏溫度的,但姑獲鳥卻將自己的法力燃燒,爲女嬰取暖。
漸漸的,女嬰臉上的青紫色退去了。
寒冷被驅散,但女嬰的生命之火依舊黯淡。
除開了寒冷之外,還有其他的什麼東西在摧折着女嬰的生命。
飢餓嗎?
雪夜中,姑獲鳥馬上反應了過來。
可是,妖怪怎麼可能會有乳汁呢?任她將法力燃盡,也不可能解決這個問題。
她懷抱這嬰兒,狀若瘋狂的在大雪中奔飛,終於找到了一隻剛剛生下幼崽的母狗。
說明了自己的來意之後,姑獲鳥將女嬰放進母狗的懷裡。
那隻上了年紀的花母狗用鼻子將女嬰拱到自己腹下,讓其方便吮吸。
但女嬰明明叼着乳首,嘴脣卻動也沒動一下。
不行嗎?
還是說,人類的嬰兒只能用人類的乳汁來餵養。
一瞬間,姑獲鳥的耳中彷彿又充滿了那些從磷火中飄出的低語……孩子,母親……
是的,應該去找這個孩子真正的母親。
只要找到了母親,這個孩子一定能活下來!
姑獲鳥抱起奄奄一息的女嬰,告別了母狗,再度消失在風雪中。
她一心只想救活這個孩子,卻沒有去想,爲什麼這個女嬰會**着躺在河邊的雪地裡。
就這樣,姑獲鳥遁着竹筐上留下的味道,飛進了一處小樓。
透過小樓的窗戶,她看見坐在昏黃燈光下面色蒼白、神情呆滯的女人。
那個女人的身上有着和女嬰一樣的味道,確定是女嬰的母親無疑。
姑獲鳥欣喜的想要衝入室內,想要將女嬰放回那個母親的懷裡。
雖然她可能會因此而失去這個孩子,但只要女嬰能活下去,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就在這時,女人休息的臥室的大門打開,一對老夫妻走了進來。
“孩,孩子呢?”女人擡頭,愣愣的看着那老翁問道。
老翁冷哼了一聲,道:“孩子?你什麼時候生過孩子?我怎麼不知道?”
一瞬間,姑獲鳥在那個女人的眼中看到了驚恐、絕望、痛苦和難以名狀的悲傷。
過盛的情緒令女人的身體不住地顫抖着,她張了張嘴,從齒縫間呼出**般的一句話,道:“女兒,我的女兒呢?”
老翁似有些不耐煩了,手一揮,斷然道:“賠錢貨,我給扔了。”
“扔,扔哪裡了?”女人追問。
“怎麼?你想去撿回來?”
老翁忽然一聲冷笑,道:“撿回來也沒用!我這次專門問過算命瞎子,往那賠錢貨的身上插七根針,再扔雪裡凍透,保證以後女鬼都不敢再往我們家投胎!”
老翁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牙關咬得很緊,面目猙獰,每一個字裡都透出濃濃的血腥味來。
女人原本還掙扎着想要下牀,但看到老翁的樣子卻被鎮住了,縮在被褥裡,動也不敢動。
一旁的老婦則在這時端着一碗黑糊糊的湯水放在牀頭上,沒好氣的說道:“來,趕緊喝了!這個可是我去廟裡求來的!等你把身體養好了,一準能生個胖小子!”
姑獲鳥立在窗外,聽着屋裡的人所說的話。
她用顫抖的手指緩緩揭開了包裹在女嬰身上的破布,很快就在女嬰的背上找到了細小的針眼。
針很細,又都埋進肉裡,留下的針眼如果不仔細看的話根本發現不了。
而且,刺的都是要命的位置。
姑獲鳥抱着這個孩子奔走了一夜,卻不知道從她見到女嬰的那一刻起,女嬰的生命就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爲什麼?”姑獲鳥抱着女嬰,忽然又聽到了哭聲。
不是嬰兒的哭聲,而是從她自己嗓子裡發出的無法遏制的嚎啕。
“我很想要個孩子。我知道我養不了孩子,可是我真的很想要個孩子!”
“你們很輕鬆就可以得到孩子,可是爲什麼又偏偏可以這麼輕易的捨棄呢?”
“爲什麼?”
在姑獲鳥的哭聲中,女嬰的身體終於僵硬。
而屋裡的人卻渾然未覺,只當是屋頂的夜鷺在嚎叫,卻不知那是另一個難過得撕心裂肺的靈魂。
姑獲鳥原本是黑白分明的眼珠中飛快充血,變得赤紅一片。
她用這雙宛如滴血的眼睛緊盯着那對老夫婦,沙啞的語調發出痛苦的聲音。
“我詛咒你們,我詛咒你們的雙手,永遠都無法再擁抱到任何一個孩子!”
“你們的子嗣之中,也將永遠不會再有一個孩子降生!”
“我詛咒你們!”
“永遠,詛咒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