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 聽見

姑獲鳥出生于山海界的密林之間。

霧氣結成了她的身軀和衣裳。

林間的腐枝枯葉中每生出一朵藍色的磷火,這磷火便令她的身上多出一片羽毛。

而從姑獲鳥生出第一片羽毛的那刻起,她便能聽見磷火中那些稍縱即逝的低語。

——“這個孩子,我想把他生下來。”

——“我們給這個孩子起個什麼名字好呢?”

——“孩子!大夫,救救我的孩子!”

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傳說,姑獲鳥是死去孕婦的怨念所化。

那麼,這些瀰漫在山林間的磷火,便是從人間飄散至山海界的怨念了吧?

凝結軀體的過程是如此漫長,或許會持續百年也說不定。

在這漫長的時間裡,姑獲鳥便不斷聆聽着這些低語,豐滿着自己羽衣。

直到有一天,她終於可以展開雙翼,飛出這片山林。

然後,她便迫不及待的在山海界中尋找了起來。

她想要一個孩子,給那個孩子起名字,看着她長大。

但是山海界裡沒有孩子。

山精野怪都是聚天地靈氣所生,不會有孩子。

偶有些妖怪誕下幼子,卻俱是奇形怪狀,全然沒有姑獲鳥想要找的那種模樣。

心灰意冷的遊蕩了許多時間,姑獲鳥終於還是回到了自己誕生的那片山林。

林間的薄霧和磷火不知爲何淡了許多,一股奇異的力量正宛如清泉正從林中流淌出來。

姑獲鳥趕走了徘徊在此處的其他妖物,然後獨自向着奇異力量的源頭走去。

在山林深處,一柄黃色的油紙傘斜插在地上,傘面上血跡斑斑。

流動如水的力量正不斷從紙傘中散溢出來。

然後,她走過去,握住傘柄,將其拔了出來。

這紙傘並不是山海界的東西,反而和遙遠的另一個世界存在着某種聯繫。

當姑獲鳥握住紙傘的瞬間,她的耳中聽到了不屬於山海界的聲音。

那是一聲響亮的啼哭。

屬於嬰兒的哭聲。

一瞬間,姑獲鳥渾身的羽毛都激動得顫抖了起來。

她握着這把紙傘沖天而起,眼角撒出喜極而泣的淚花。

衝破了雲海和呼嘯的天風,向着哭聲傳來的方向,她直飛過去。

當山與海的雲霧都到了盡頭,姑獲鳥的眼前霍然開朗。

夜空之下,人類的城市猶如潑灑在大地上的明珠,璀璨奪目。

而那個嬰兒的哭聲明明已經近了一些,反而卻聽起來更弱了。

姑獲鳥來不及感嘆人類的繁榮,振動着翅膀,在夜幕的掩護下風馳電掣,一心只想快些找到那個哭聲的來源。

最後,她落在了臨近河邊的一片雪地中。

在小河邊的雪堆裡,她看見了一個竹筐。

竹筐裡,是一個女嬰。

冰天雪地中,嬰兒的身上卻只蓋着一塊破布,與**無異。

姑獲鳥所追尋的哭泣聲,正是從這嬰兒細細的喉嚨裡傳出的。

只不過,女嬰此刻的臉色已經是凍得青紫一片,漸漸哭不出聲了。

縱然這是姑獲鳥第一次接觸人類,卻也立刻知道,如果放任不管的話,女嬰很快就會死去。

帶着無比的愛憐,姑獲鳥將女嬰從竹筐裡摟了出來。

妖怪的身體是冰冷而缺乏溫度的,但姑獲鳥卻將自己的法力燃燒,爲女嬰取暖。

漸漸的,女嬰臉上的青紫色退去了。

寒冷被驅散,但女嬰的生命之火依舊黯淡。

除開了寒冷之外,還有其他的什麼東西在摧折着女嬰的生命。

飢餓嗎?

雪夜中,姑獲鳥馬上反應了過來。

可是,妖怪怎麼可能會有乳汁呢?任她將法力燃盡,也不可能解決這個問題。

她懷抱這嬰兒,狀若瘋狂的在大雪中奔飛,終於找到了一隻剛剛生下幼崽的母狗。

說明了自己的來意之後,姑獲鳥將女嬰放進母狗的懷裡。

那隻上了年紀的花母狗用鼻子將女嬰拱到自己腹下,讓其方便吮吸。

但女嬰明明叼着乳首,嘴脣卻動也沒動一下。

不行嗎?

還是說,人類的嬰兒只能用人類的乳汁來餵養。

一瞬間,姑獲鳥的耳中彷彿又充滿了那些從磷火中飄出的低語……孩子,母親……

是的,應該去找這個孩子真正的母親。

只要找到了母親,這個孩子一定能活下來!

姑獲鳥抱起奄奄一息的女嬰,告別了母狗,再度消失在風雪中。

她一心只想救活這個孩子,卻沒有去想,爲什麼這個女嬰會**着躺在河邊的雪地裡。

就這樣,姑獲鳥遁着竹筐上留下的味道,飛進了一處小樓。

透過小樓的窗戶,她看見坐在昏黃燈光下面色蒼白、神情呆滯的女人。

那個女人的身上有着和女嬰一樣的味道,確定是女嬰的母親無疑。

姑獲鳥欣喜的想要衝入室內,想要將女嬰放回那個母親的懷裡。

雖然她可能會因此而失去這個孩子,但只要女嬰能活下去,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就在這時,女人休息的臥室的大門打開,一對老夫妻走了進來。

“孩,孩子呢?”女人擡頭,愣愣的看着那老翁問道。

老翁冷哼了一聲,道:“孩子?你什麼時候生過孩子?我怎麼不知道?”

一瞬間,姑獲鳥在那個女人的眼中看到了驚恐、絕望、痛苦和難以名狀的悲傷。

過盛的情緒令女人的身體不住地顫抖着,她張了張嘴,從齒縫間呼出**般的一句話,道:“女兒,我的女兒呢?”

老翁似有些不耐煩了,手一揮,斷然道:“賠錢貨,我給扔了。”

“扔,扔哪裡了?”女人追問。

“怎麼?你想去撿回來?”

老翁忽然一聲冷笑,道:“撿回來也沒用!我這次專門問過算命瞎子,往那賠錢貨的身上插七根針,再扔雪裡凍透,保證以後女鬼都不敢再往我們家投胎!”

老翁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牙關咬得很緊,面目猙獰,每一個字裡都透出濃濃的血腥味來。

女人原本還掙扎着想要下牀,但看到老翁的樣子卻被鎮住了,縮在被褥裡,動也不敢動。

一旁的老婦則在這時端着一碗黑糊糊的湯水放在牀頭上,沒好氣的說道:“來,趕緊喝了!這個可是我去廟裡求來的!等你把身體養好了,一準能生個胖小子!”

姑獲鳥立在窗外,聽着屋裡的人所說的話。

她用顫抖的手指緩緩揭開了包裹在女嬰身上的破布,很快就在女嬰的背上找到了細小的針眼。

針很細,又都埋進肉裡,留下的針眼如果不仔細看的話根本發現不了。

而且,刺的都是要命的位置。

姑獲鳥抱着這個孩子奔走了一夜,卻不知道從她見到女嬰的那一刻起,女嬰的生命就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爲什麼?”姑獲鳥抱着女嬰,忽然又聽到了哭聲。

不是嬰兒的哭聲,而是從她自己嗓子裡發出的無法遏制的嚎啕。

“我很想要個孩子。我知道我養不了孩子,可是我真的很想要個孩子!”

“你們很輕鬆就可以得到孩子,可是爲什麼又偏偏可以這麼輕易的捨棄呢?”

“爲什麼?”

在姑獲鳥的哭聲中,女嬰的身體終於僵硬。

而屋裡的人卻渾然未覺,只當是屋頂的夜鷺在嚎叫,卻不知那是另一個難過得撕心裂肺的靈魂。

姑獲鳥原本是黑白分明的眼珠中飛快充血,變得赤紅一片。

她用這雙宛如滴血的眼睛緊盯着那對老夫婦,沙啞的語調發出痛苦的聲音。

“我詛咒你們,我詛咒你們的雙手,永遠都無法再擁抱到任何一個孩子!”

“你們的子嗣之中,也將永遠不會再有一個孩子降生!”

“我詛咒你們!”

“永遠,詛咒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