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死之人,何必知道那麼多?”幽落的手中已握住了那把紫色的骨竹傘。她看到了御風的靠近,也看到了蕭雲若的躲閃。她絕不允許有人要傷害蕭雲若,絕不允許!
依舊是鏽跡斑斑的鐵欄杆,只是少了黃昏的點綴。
“啊。”昏睡中的君涯發出了一聲低低地呼痛。他不安地伸手亂摸着,臉上滿是汗水,殷紅的鮮血在他胸前一朵一朵地綻開,而原有的血印,顏色更是深了一層。
望因看了他一眼,心想一定是傷口破了。
但她卻沒去管他。
望因有些討厭君涯。雖然他不是故意的,但是君涯畢竟是害她再次被抓的罪魁禍首。若不是,若不是他突然喊了幾聲,追影又怎麼會發現他們?
也不知,現在名揚山莊怎麼樣了。
望因暗歎口氣,伸出右手在滿是灰塵的地上畫着圓圈。她好擔心,御風自己能應付得過來嗎?
“孃親……”君涯喃喃地叫着,“我只要……孃親……”
望因正在畫圈的手一滯。
也不知是君涯的真情呼喚感動了她,還是她的確狠不下心腸看他流血而死,望因走過去,輕輕地掀開君涯的外衫,開始輕車熟路地給他包紮傷口。
姻緣宮的人,是沒有什麼男女之別的觀念的。
畢竟,她們已經習慣了這些。
君涯似乎感到了巨大的痛苦,眉頭緊皺,嘴脣被牙齒咬得死死的,已經隱隱可見血跡。他又聽到了父王和孃親間的交易,那樁交易,是他永遠也不想再記起的罪惡。那樁交易裡,有一個母親的愛,卻也包含着一個丈夫的自私。
望因瞥了他一眼,輕聲哼起往昔唱給樑談軒聽的歌來。這首曲子調子極爲怪異,卻很是好聽,君涯就像一個得到了大人愛撫的孩子一般,慢慢地安靜下來,只是一雙手緊緊地抓住瞭望因的衣衫。
於是,君涯擡頭時,第一眼見到的,就是望因的眼睛。那雙眼睛很美,可是卻沒有感情,纖長的睫毛間隱隱透出淡淡的光芒,就像八月十五時剛剛升起來的月亮。
“我們……現在在哪兒?”君涯捂着頭,坐了起來,“你怎麼,還沒走?”
“走?”望因冷笑一聲,慢慢地離了他,“我能走得掉嗎?”
“什麼意思?”
“你不覺得,這兒很熟悉?”望因輕輕地伸手順着自己的長髮,“我們又回來了,回到追影的監獄裡。”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彷彿這已經是註定好的命運,根本不需要掙扎。
“回來?怎麼會?”
望因不說話,卻是有意無意地看了君涯一眼。
“因爲我?”君涯指指自己。他的心裡開始不安起來,也許,真的是因爲他,因爲他做了那個夢,在夢裡,他不斷地呼喊着,不斷地叫嚷着,一定是不經意間叫出了聲,這才被追影發現。
“對不起。”君涯從來不會吝嗇這三個字。他一直覺得,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對了就該堅持,錯了就該認錯。
望因嘴角劃過一絲禮貌的淺笑,以示她並不在意。這件事,也不能全怪在君涯頭上罷?畢竟,是她自己沒有料到,追影居然能在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內便解開了身上被封的幾處大穴,她原本以爲,那些冰片,至少可以撐三刻鐘的。
“其實,是我連累了你罷。”君涯突然嘆口氣。
望因還是淺笑,並不說話,但那笑意裡已含了微微的嘲諷之意。
“他想要的東西,我根本就不稀罕!”君涯眼中滿是不屑,“那裡,沒有我想要的任何東西!”
望因終於說話了:“那你爲什麼不離開?”君涯若是真的討厭妖王殿,他大可以離開呀,爲何還要呆在那裡度日如年?
世人都是這樣口是心非,明明嘴上說不在乎,但要他完全地放棄那樣東西,他卻是絕對不肯的。
“離開?我怎麼可以離開?我答應了孃親,我怎麼可以違背?”君涯似乎被觸到了痛處,聲音突然高了起來,“我何嘗不想離開?那個地方,太髒了,除了孃親,每個人都太髒了,孃親死後,在那種陰暗的環境中長大,在那些骯髒的人的照顧下長大,我有時候都覺得自己好髒!真的好髒!”
“髒?你覺得姻緣宮很乾淨嗎?”望因的聲音還是那麼平靜。姻緣宮,表面上是月老的處所,神聖而不可侵犯,但是自從師傅月老離世之後,大師姐玉緒掌管了姻緣宮,姻緣宮便成了一個仇恨的聚集地。每天,都會有大堆大堆被愛情傷害了的男女前來請求幫助,每天都會有許多許多的姻緣宮弟子在姻緣宮和紅塵裡穿梭,爲那些受害者討回公道,讓那些背叛愛情的人受到懲罰,可是,姻緣宮卻不再幹淨,那裡,甚至比塵世更加喧囂。
姻緣宮的人,都不再是神仙,甚至,連凡人都比不上。
“我在姻緣宮長大。”望因嘴角的嘲弄加深。
“不同!不同!”君涯咳嗽幾聲,“那個人,根本就不配當我的父親!不配!他不配!”
望因只是靜靜地看着他,等着聽他的下文。反正現在也無事可做,不如就用這個來解解悶罷。
君涯的聲音突地低下來,彷彿是一個受了傷的孩子,他低垂的眼臉讓望因有一瞬間的憐憫。
“你可以想象嗎?一個丈夫爲了身外之物,竟然讓自己的妻子去勾引……他居然,把自己的妻子讓給一個混蛋!就爲了一把弓箭,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弓箭!”君涯胸前的傷口包紮好的傷口已經微微滲出血跡,“從小,我就沒有見父王對我笑過,他看着我時,眼睛裡總是含着精光,似乎我就是他的敵人一樣,其實,我不覺得委屈,真的,一點兒也不,我有孃親就夠了。他,對所有的子女都是一樣的冷漠,他根本,就沒有心,沒有心。我不會向一個沒有心的人要心的。”他說話的聲音很低,低得望因幾乎就聽不見了。
“可是,他現在很愛你。”
“愛我?那不是愛我,那是在履行承諾。他是個男子漢,自然要對自己做過的承諾負責。”
“承諾?他對你孃親做的承諾?”
君涯看她一眼,她真是個聰明絕頂的女子:“對,他對我孃親做的承諾,那是我的孃親,用她的生命換來的承諾。”
望因嘆口氣:“你真幸福。”
君涯愣了一下,嘴角慢慢展開一抹淺笑:“是呀,我有一個好孃親。”他的孃親,是他在這個世間所尋到的唯一的光明。
望因淡淡地問道:“君涯,君涯,君在天涯。你的名字,是這個意思?”
君涯不做聲。
於是望因便知道答案了。妖王殿的人,也不比姻緣宮的人幸福多少呀!身爲妖王的子女,他們的出生就已經註定了是一場悲劇。
不僅是追影,君涯,還有許許多多在妖王殿眺望的男子或女子,他們每個人的名字裡,都是一個個女子對愛情的渴望和控訴,都是含着一個女子一生花開花落,都是一場註定的悲劇。
問世間情爲何物?不過是伊人望穿秋水。
妖王不是花心,而是沒有心!這比見異思遷更加可怕,因爲他的心,永遠都不會給別人,無論那個女子再愛他,他也不會有任何感動。
可是,還是有那麼多的女子將一生的光陰獻給了他,只爲了他的一個回眸。
妖王,究竟是有何魅力?
長長的走道上隱隱傳來了腳步聲,還有“嘶嘶”的摩擦聲。
望因和君涯對望一眼,都自然地把目光移向了走道的出口處。
腳步聲越來越近,望因的心臟卻彷彿是被這緩慢的腳步聲壓住了似的,跳動得異常吃力。
是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地牢裡。
一個灰白頭髮的小妖出現在走道的盡頭。
望因注意到了他身後的布袋,那是一個用黑色的粗布織成的袋子,大得有些誇張,似乎能裝下好幾個人。現在,那裡面鼓鼓的,應該是裝着什麼東西。
“大公子叫我送一件禮物給姑娘。”那個小妖“嘿嘿”地笑着,“他說,姑娘一定會很喜歡的。”說着,他用手熟練地解着扎布袋的繩子。
“我想,我不會喜歡……”望因的話沒有說完,因爲,她看到了那張從袋子裡露出的臉龐。那張臉已經失去了血色,蒼白得近乎透明,薄薄的嘴脣無力的微張着,彷彿在努力地吸取僅有的一絲空氣,青絲垂下,那襲優雅的白衫於布袋中慢慢呈現,就像一根針一點一點地扎進望因的心裡。
胸口涌上一陣腥甜,望因閉上眼,使勁用力,強行壓下。不會的,不會是他!不會是他!
然而,那個人的睫毛顫了顫,嘴裡輕輕地吐出了兩個字:“姑姑。”然後,他又暈了過去。
那一聲“姑姑”就像一陣颶風,引得望因渾身顫抖,那股洶涌的血氣再也壓制不住,望因一低頭,地上立刻就化開了一片鮮紅色。
“談軒,談軒。”望因痛苦地叫着,幾乎是癱軟在了地上,“談軒,談軒。”她的嘴裡,不住地叫着樑談軒的名字。都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她早該想到這些的,既然追影已經知道了一切,他就不會輕易放過談軒!可是,竟然她忘了想辦法去阻止,忘了去保護樑談軒!
“望因,你沒事罷?”君涯挪了挪身子,那撕心裂肺的疼痛讓他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你怎麼了?”
“姑娘,這份禮物可好?”那個小妖擡起樑談軒的下顎,“嘖嘖,長得還挺不錯,真是可惜了。”
“你們,究竟對他做了什麼?!”望因狠狠地看向那個小妖,眼睛裡閃動着明滅不清的光芒,“說,你們到底對他做了什麼?”她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再也不能如同無事一般悠然。那是樑談軒,那是和她在一起上千年,由她親自撫養成人的樑談軒!那是她最好的朋友的獨子!那是她對好友的承諾!那是一個純淨美好的少年!那是,她心底最在乎的一個人!她不能容忍別人對他的傷害,她不能漠視他的痛苦!
“做了什麼?”小妖放下樑談軒的下顎,“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吸了他一點血罷了。”
吸了談軒的血!追影居然吸了談軒的血!
雖然妖精吸取他人鮮血來增強功力的事已是多見,但是以追影的道行,何必要如此呢?都是,因爲她罷?
望因又“哇”地一口吐出一灘鮮血,那襲粉色已經被血跡染得極爲刺目。“咳咳,”望因不斷地咳嗽着,竟像是受了比君涯還要重的傷,“你們,怎麼可以……他還只是個孩子,你們有什麼,衝我來呀。”
“呵呵,姑娘真是說笑了。”小妖皮笑肉不笑,“我們雖然不懂得什麼君子之風,但憐香惜玉還是懂的。姑娘長得如此美麗,試問,我們如何下得去手?”小妖打開門,把樑談軒像丟垃圾一般地丟到了望因身邊,“大公子說,這份禮物是因姑娘逃跑而賞的。”
望因一把攬過樑談軒,用顫抖的手輕輕拂過那張熟悉的臉龐,她好想緊緊地抱住樑談軒,好想緊緊地將他的心臟貼向她的心臟,可是,她又不敢那麼做,她怕弄疼了樑談軒,怕弄傷了樑談軒,於是,她就只是輕輕地撫摸着他,把淡淡的溫度傳給他。
“姑娘,既然禮物已送到,那我就走了?”小妖笑着,一雙眼睛骨碌骨碌直轉。他轉過身,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回頭看着望因,“姑娘,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