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內,一個身着樸素的紫發青年,閉目安詳的躺在一張矮腳硬板木牀上,輕柔的呼吸着,飄浮於屋內半空中的“他”,正靜靜的端詳着身下牀上睡着的那個自己。
竹子搭成的小屋,裡面的陳設很簡潔,樸素不失雅緻,身處這樣的空間,他不由升起了一股熟悉的感覺,是了,那時候師徒兩人,不就是在竹屋之前持酒悲歌,鈞天廣樂嗎?
當年自己與師傅在峨眉山上,嬉笑怒罵,百無禁忌,清斯山泉濯纓,濁斯寒潭濯足,舞劍聽風雷震動,夜來觀暴雨滂沱,邀月齊飲,笑醉紅塵,是何等灑脫?
想不到時光飛逝,造化弄人,三十年彈指一揮間,往日初登峨眉的那個懵懂少年,如今已是飽經滄桑,無形的歲月秋刀,帶着時光的鋒利刀芒,毫不留情的在他心頭劃過,帶走一片本屬於他的純真,殘酷留下的只有傷痕累累的孤獨。
跳出三界五行輪迴的他,自此少了一份執著,拋離了六慾紅塵的束縛,卻一不小心迎來了永恆的孤獨……
孤獨很遠,雖使人同情,但卻可怕,難以忍受,孤獨給人底蘊,遠離塵囂,激人嚮往,卻讓嚮往和正在承受孤獨的暗暗心傷,茫然不知歸途。
雲山之下的少年孩童,遠離凡塵,身不知人世的險惡,整日嬉笑喚朋,沉迷山水,縱情嬉鬧,如果不是那天祠堂中遇到了鍾寅初,如果不是雷雨下白蛇怒斥蒼天“妖何罪”的一番憤言,恐怕自己現在已經娶妻生子了吧?
終老山林的宿命被踏劍而來的邋遢老道改變了,他到如今也不知道,這種改變到底是好是壞,得到些什麼,總是會用失去的那部分去彌補,只有永遠得不到的東西,纔是最好的,如果讓他重新選擇,他或許會甘願做一隻平凡的井底之蛙。
有些東西明白了,未必就比不明白的時候幸福。
命運給他開了個玩笑,在登上峨嵋山天池峰的那一天便拐了個大彎,山中方一日,人間已是百年,沉睡了七年的他一覺醒來,滄海已是桑田,相依爲命的爺爺駕鶴西遊,從小爲鄰的夥伴隻影不再。
歲月更迭,回望睡夢中匆匆逝去的七年,他恍然醒悟,相對那一呼一吸間已是滄海桑田的浩瀚宇宙,這滾滾紅塵中,人生的短暫。
從此,他的人生軌跡發生了變化,再也與逐野生趣,兒孫繞膝的生活無緣,他開始追求一個永無盡頭的天道,一個茫茫的未知。
天池峰上學藝六年,終於被缺銀少酒的師傅派下山歷練,想自己當年少年心性,拂風翻江,劍挑攔路白龜,收三獸,誅殭屍,黑風洞斬妖除魔,下探幽冥紫府,偶然於大殿之中得窺改變了自己命運的《煉妖密錄》,之後救太子,結交三殿閻王,終於神功初成,一時風頭無兩。
如果不是這其中遇到了花靈兒,他說不定就會沿着這個軌跡一直的走下去,就像當初的葉孤,花露侵詩,槐薰入扇,少年英雄,降魔衛道,遊戲人間,那又是何等的自由灑脫?
想到這裡,正在屋內半空中飄浮着的他,不得不感嘆命運的無常,一個九華山,一個自己本不夠資格去助拳的地方,因爲魔界大軍的突然入侵,凌霄閣傷亡殆盡,不得不八方求援,連自己這樣的半吊子道士都得到了消息,可見山上面臨情況的危急,後果之慘。
還發生了什麼呢?他恍惚中記起了廣渡那詭異的眼神,噢,對了,還有葉孤跟幽霜,這兩個把自己坑到魔界的狗男女,自己美好的前程就被這兩人頃刻間顛覆了……
這一個坑掉下去,又是十三年。
魔界中逛蕩的他,終於見識了殘酷冷血的一面,終於懂得了一切爲了利益的行動準則,四處碰壁的他卻在地礦黑牢中,接觸到了另一個邪異的力量,從此身兼道、邪、魔三家功法,心境跟看待事物的想法,也隨之頻繁轉換,屢次涉險,差點走火入魔。
龍血的帝王平衡之術使自己險些死在斯影的手上,不明白爲何孩子把玩偶當朋友,可當孩子長大,卻把朋友當玩偶。
當知道了入侵九華山的那些人不過是魔界的老弱殘兵,他開始害怕,開始恐懼,害怕某一天魔界的人會殺入人間,恐懼那個可怕的結果。
所以,他不顧滿身風露,在極短的時間內建立了黑巢,之後立即駕“破浪”橫渡魔海,迴歸人間,爲的就是破壞關於人間命運的九鼎,爲了阻止魔界的入侵。
三年來,自己修成天劍十八訣,下幽冥,探秦陵,登崑崙,遠赴西域,和血族古萊結盟殺入大馬士革,焚教堂,毀古城,奪聖器,散播瘟疫,狙殺教廷援兵……整個歐羅巴因他的到來,古萊的血腥,上百座城鎮爲之一空,死亡逾千萬之衆,立時蒙上了一層灰影。
可在這時,差點讓他萬劫不復的事情出現了,不是來源於敵人,而是來源於自身。
爲了救古萊,兩人等於是交換了彼此的鮮血,自己的血果然味道好,有療效,咬了自己的古萊立刻就好了起來,不但重整旗鼓的收攏族內傾向於他的少壯勢力,而且孤注一擲的再次吹響了進攻梵蒂岡的號角。
古萊不屑找那些長老秋後算賬,按照他的話來說,只要這一仗勝利了,他就是家族的新族長,其餘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
古萊沒有說大話,吸取了“他”的血液後,這個本來見不得光,只能在黑夜裡活動的吸血鬼,涅磐重生般的獲得了意想不到的力量,連血皇該隱都不具備的能力,能力數十倍的增長,可以白晝現身。
古萊突破“夜蝠”的境界後,直接就繞過了親王沉睡不死的“蝠王”層次,直接晉級血族最高的能力“血皇”,從此以後,他將是新的蝠王,新的血皇。
血族少壯派爲主導的這場復仇之戰,從進攻梵蒂岡的一刻起,前後整整打了近三年,三個教皇中的兩個被殺,只有阿維尼翁眼看撐不住,立即果斷的領着教廷的殘兵敗將,當夜便逃出梵蒂岡,以求積蓄力量,重新翻盤。
次日夜裡便跟隨古萊等戰勝軍進入梵蒂岡的“他”,並沒有找到神鼎,失望至極,當夜便不顧古萊的苦苦挽留,告辭離去,剛從聖彼得教堂內搜出聖器碎片的古萊,一股腦的將所有碎片交給他。
古萊當時真誠的告訴他:戰爭尚未結束,等結束後他會親自到東方,從他手中取回這些碎片,既然沒有幫助他找到神鼎,如今這些東西就當成是抵押,意思就是這個情先欠着,等古萊也能幫到他後,再歸還。
他沒有推辭,當時便毫不在意的把這些聖器碎片,扔到了乾坤袋內,繼續踏上了尋找神鼎的漫漫征途。
兩年多的時間內,仍在歐洲大陸的古萊,領大軍四處圍剿教廷的剩餘勢力,最後因族內的事情,放棄了趕盡殺絕的打算,緩過氣來的教皇重新進駐梵蒂岡,可這時候的教廷,已經是名存實亡了。
兩年多的時間內,無數被召回的傳教士們死傷慘重,派駐歐洲各大小公國的聖騎士們,也都被抽調一空,控制思想的紐帶,那些神職人員沒了,武力威懾的寶刀,聖騎士跟護教騎士們拼光了,歐洲大陸上百多個大小公國開始擺脫教廷的束縛,蠢蠢欲動。
伴隨着教廷的衰敗,合縱連橫在歐洲大陸上悄悄開始了,教廷名義下的十字軍東征,將從此不可能發生,一個嶄新的時代,隨着“他”這個東方修道士跟古萊的一通血腥洗禮,終於到來。
歐洲變天了……
兩年多來,他曾經登上了極北的冰封大陸,入眼一片銀白,頭頂是變幻莫測的七彩光華……他曾經入海南下,登上了一塊西南邊的陸地,無數黑皮膚的土著,就在這塊大陸上繁衍生息……
他曾經橫穿了那個被自己視爲西海的汪洋,浩瀚的大海仿若無邊無際,只有中途幾個零星的小島,能供他稍微歇息……
可仍未看到陸地,他再一次的昏迷了。
自從體內含有了古萊的血液,他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昏迷了,嗜血的渴望,毀滅的慾望,無時無刻不在抓心般的折磨着他,一次比一次嚴重,開始只要強忍一下就能忍過去,到了後來就只能封住自己的感官。
這次不同往日,洶涌的殺意決堤般衝向心頭,極度的嗜血渴望使他開始在汪洋之上陷入了瘋癲,海平面被風狼劍劈的就像是裂開的藍寶石,塊塊斷碎,無數的海鯨跟游魚慘遭橫禍,屍體像是涌出的泉水般,紛紛冒着白色的氣泡,翻肚上浮。
他卻不敢去吸食這些魚類的鮮血,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壓制不住自己,只能強制封閉自己的九識。
他本想去尋找神鼎,想追尋那個天道至極,卻忽然發現自己和天道之間,像是挨着的兩條平行線,看似緊密,卻有着最大的距離,就像如今飄浮在海上的他,茫然不知身在何方,要到哪裡去。
到了現在,他已經不知道在海上浮了多久,漂了多遠,過了多久……
想到這裡,正在半空飄浮着的他,恍惚中一愣,原來自己不是做夢,更不是靈神出竅,可爲什麼自己的肉身會躺在這裡,爲什麼自己能看到身下的自己呢?
“我”這又是在哪裡?
在這個念頭升起的同時,牀上的鐘道臨額頭眉心正中忽然閃出一片金黃色的星圖,漩渦般旋轉着的星圖又將半空中的另一個“鍾道臨”給吸納了進去……
如果從外面看,只見竹屋內出現了淡淡的紫色光暈,緊接着,整個屋子由內向外迸發出強烈的紫芒,溢出的紫色光芒將竹屋所處的地方,整個籠罩起來,如煙似霧,紫芒閃爍不停,就像是個正在發光的紫色寶石,耀眼奪目,瑰麗無比。
遠處傳來了陣陣海浪拍打礁石的“沙沙”聲,夜已經深了,天上卻沒有星月,只有屋前草叢裡,那些點點飛舞的螢火蟲,勉強充當了星星的角色,划着一個個濛濛閃光的軌跡,飛來舞去,就像是無數從黑暗中竄出的精靈,歡快的詮釋着夜的美麗。
牀上的鐘道臨微微睜開了眼,剛纔發生的事情,對於他來說就像是一場夢,真實而又虛幻,剛想撐起身子下牀,耳邊就聽“吱呀”一聲摩擦響動,擡頭就見一個頭戴銀飾,身穿碎花蠟染服飾的少女,推門走了進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充滿驚訝的望着自己。
“你是誰?”
鍾道臨搭腳坐在牀邊,皺眉的問了一聲,顯得很生硬。
之所以這麼不客氣,是因爲鍾道臨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那就是面前這個女人是跟自己很親近的人,甚至有些不分彼此,這種詭異的感覺讓他有些迷惑,甚至有些懼怕。
少女同樣有這種感覺,卻不知道鍾道臨心中因爲奇怪而生出的戒備,就那麼自然的走過來,挨着鍾道臨坐到牀邊,輕輕抓着他的手,柔聲道:“我叫藍月牙,你現在有什麼感覺?”
說罷,少女偷眼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盤着的兩條小青蛇,當發覺小蛇親熱的想用身子接觸鍾道臨的手背,眼中閃出了莫名的光芒,似乎想到了什麼。
鍾道臨自然不知道少女抓他手的目的,就是爲了看看小蛇會不會咬死他,等感覺到了小蛇給自己手背造成了癢感,也沒有鬆開藍月牙的手,因爲他發現自己也是很享受這種感覺,手被人握着的感覺。
“沒什麼感覺,你指的是什麼?”
鍾道臨知道人家不會是問他被抓住手有什麼感覺,肯定是問從昏迷中醒來後,有沒有什麼不適應,雙目緊盯着藍月牙的雙眼,沉聲道:“兩年多來我從來沒有這麼舒服過,你究竟對我做了什麼?”
“我也不知道呢!”
藍月牙低頭悄聲答道,少有的現出了女兒家的嬌羞神態,喃喃道:“我還以爲你會被大青和小青咬,沒想到它倆會把你當成我。”
那一低頭的嬌羞,分明含着橘子花香的溫柔。
鍾道臨看着眼前的藍月牙,神情有些發呆,同樣很自然的用另一隻手,握住了藍月牙抓住自己左手。
兩人眼神對視着,久久沒有說話,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或者根本就是不想用俗世的語言,驚碎眼前的溫柔。
藍月牙被鍾道臨炙熱地眼光看的有些臉紅,當時她把本命盅放入鍾道臨體內時,那場景會讓任何一個未出閣的閨女面紅耳赤,她卻都沒有臉紅過。
八天前,衆人從海上回來後,藍月牙跟昏迷中的鐘道臨,就是在這個遠離萬花島衆人聚居地的屋子裡,有了赤裸裸的肌膚相親,儘管當時鍾道臨處在昏迷中,藍月牙也是抱着醫者眼中不分男女的心態,可該發生的,畢竟發生了。
本命盅是宿主最強大,也是最脆弱的盅蟲,爲了不引起鍾道臨體內自主的反擊,藍月牙當時與鍾道臨都是赤裸裸的一絲不掛,面朝面,胸對胸,通過腹部的緊密接觸,讓本命盅從藍月牙自身的肚臍中穿出,再鑽入鍾道臨的肚臍裡。
這其中,一旦鍾道臨潛意識中的靈覺感到了危險,就會馬上自主地發動攻擊,米粒大小的本命盅根本抵禦不了他體內強大的力量,一旦本命盅受損,藍月牙也將立即隨之悽慘的死去。
藍月牙不想冒險,也不敢冒這個險,只能通過自己與鍾道臨肌膚的接觸,先是雙手,再是身軀,最後纔是赤裸裸的全面接觸,通過彼此含有體溫的皮膚接觸,心靈接觸,慢慢化解鍾道臨心靈的敵意。
在本命盅從肚臍,一寸寸的慢慢鑽向鍾道臨丹田的過程,藍月牙更是像個母親一樣,緊緊抱着一絲不掛的鐘道臨,放開心靈最深處的壁壘,展開內心,擁抱鍾道臨的心靈。
這當中要讓鍾道臨的心靈完完全全把藍月牙當成自己人,絲毫不能有任何的牴觸跟敵意。
自從相依爲命的姐姐死後,藍月牙刻意深深封閉的內心,這還是首次開啓,放開了心靈的藍月牙,也在通過與鍾道臨心靈的不斷試探、交流、信任的過程,不知不覺陷入了另外一種莫名的情緒當中。
一縷情絲,就那麼順着鑽進鍾道臨肚臍內的本命盅,牢牢牽住了兩人。
苗族女子敢愛敢恨,察覺到自身變化的藍月牙先是不信,後是惱怒,刻意的在內心中否定,甚至想過收回本命盅把這人殺掉……
等一切都無濟於事,她才從內心的驚慌中慢慢走出,漸漸轉變爲對鍾道臨這個陌生男子的愛,自然的愛,無私的愛,甚至有些母愛摻雜其中……
心靈的彼此相親相愛,是最高層面的愛戀,一個人能夠欺騙感情,欺騙別人,甚至欺騙自己,但是永遠都不可能欺騙自己的心靈。
即使再惡毒、奸詐、無惡不作的人,心靈也都是純潔的,他們也會在黑暗中流淚,盡情釋放自己的軟弱,也會自己恨自己,發泄對自身的不滿,更會在內心中不停的譴責自己的虛僞……
只不過當面對旁人的時候,他們不敢讓人看到他們的內心,看到他們的軟弱,看到他們的虛僞,他們只有在噩夢驚醒時,才能瞥見絕美的陽光,那是心靈的閃光。
他們僞裝出的兇惡表象,能矇蔽不知情的人,能矇蔽自己,但絕矇蔽不了自身的心靈。
這個世界既不是有錢人的世界,也不是有權人的世界,它是有心人的世界,錢與權都能矇蔽很多東西,只有心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