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王嫂和小玉從廟會回來之後，小玉心情不錯，嘴角還掛着糖葫蘆的糖渣。
王嫂也是破天荒的炒了兩個熱菜，又給我帶回幾個桃子讓我解饞。
飯桌上，小玉有些驚訝的問我：“聽說你救了人啦？”
我點點頭，說聲順手而已。
王嫂笑着誇了我幾句。
我擡頭看她，卻見她看向我的眼中，再也沒了恐懼。
反而，滿是親切。
我覺得，我終於是融入這個家了。
“小玉，別把肉都吃了，給你猴子大哥留點兒。”王嫂看着貪嘴的小玉，拍了一下她的筷子，笑罵一句。
我說沒事兒，我是個猴子，本來就不愛吃肉。
小玉嘻嘻笑着，把剩下幾塊肉也都收了，又給王嫂夾了幾塊出來。
“對了，明天到了飯點兒，你出來幫我賣賣包子吧。”王嫂忽然擡頭對我說了這麼一句。
我說我不是隻負責在屋子裡做包子嗎，你說過我見不得光，要是被人發現……
我有些疑惑。
王嫂安慰一般對我笑笑：“你白天穿成這樣，不也照樣救了王哥嗎？沒事兒，你小心點就行。”
我點點頭。
心裡卻是一暖。
除了小玉以外，終於有人把我當成人對待了。
其實，當不當成人也無所謂，主要是有人把我當成了自己人，當成了平等的存在。
我想，只要我做的夠好，總有一天我即使脫下袍子，別人也會笑着對我。
我忽然覺得，我……不想當個妖怪。
……………………………………
從這天開始，我便開始在飯點兒的時候，幫王嫂張羅着賣包子，幫她忙活店裡的營生，收收錢之類的。
不是飯點兒的時候，我則依舊躲在後廚做包子。
偶爾，我會從自己的工錢裡留出些錢，來送給小玉買糖葫蘆，她也不客氣的嘻嘻笑着接過。
有時候……我會揹着王嫂，從客人的包子錢裡摳出來小玉的零嘴錢。
呃，這也是每個員工都會做的吧，不怪我。
再說小玉也沒訓我，反而是誇我幹得漂亮。
而那些碼頭的把式漢子以及各位船老大和商販，也都對我很好，私下裡都討論我的力氣到底有多大。
那次我救王哥的壯舉，已經徹底傳開了，這裡的人都知道這個包子店的小黑爲人善良本分，又天生神力。
包子店的名聲也漸漸傳了出去，生意大好。
王嫂也愈發信任我，甚至有時候說我比小玉那丫頭懂事多了，更像親生的。
我心想小玉只會吃吃吃，你拿我跟她比什麼。
其間幾次廟會，王嫂甚至讓我自己在店裡張羅着，信任程度可見一斑。
王嫂說，讓我再好好學學，漲漲經驗。最近生意不錯，店裡也賺了不少。等着再過幾個月，開個分店，讓我當店長。
我嘿嘿笑着撓撓頭，說王嫂你人真好。
日子就這麼匆匆過去三個月。
三個月中，每天傍晚，我都會躺在包子店的屋頂上，看着那天邊的紫霞，與那邊的海面融合在一起，映紅了半邊天地。
有時候，我會做一些夢，裡面一直有個仙子，在一個桃園之中莫名其妙的對我笑。
身後，也是滿天紅霞。
我曾以爲日子就會這麼平淡的過下去，說不定等自己練好了手藝，還能開個包子店，當個小老闆。
直到……
…………………………………………………………
“王嫂，今天天色不好，都沒多少人來買包子了。”我一身黑袍，坐在門口的凳子上，有些擔憂的看着海面。
烏雲蔽日，黑壓壓的蓋在空中。
大風呼嘯，海面之上大浪滔天。
碼頭上早就沒了人影，把式漢子和商販們都躲了起來，只剩幾艘空船在岸邊隨風晃着。
王嫂看了看那陰沉的天空，嘆了口氣。
“這是個海盜天啊。”
小玉聽了，眼圈微微發紅。
我見她伸手揉了揉眼睛，便一句話不說的進了屋子裡，隱隱有啜泣聲傳來。
傲來海域，天空一向多變。平地起大風，晴天下暴雨，這種事兒也不少見。生活在這裡的漁民也已經適應了這說翻臉就翻臉的天氣。
但是，在各種天氣中最爲聞名的，當屬這“海盜天”。
海盜天，說白了其實就是海盜最喜歡的天氣。陰雲，昏暗，大風，大浪，這些因素缺一不可，最好還能再下點兒暴雨。
這樣，海盜們幹起活兒來也利索，幹完活兒之後，也好跑。
而對於海盜們來說是幸運的海盜天，對碼頭的百姓，卻是一場噩夢。
我聽說，小玉的父親就消失在這樣的“海盜天”裡。
“關門吧，今天休息。”王嫂面色也是低沉，徐徐嘆了口氣，低聲吩咐了我一句。
我哦了一聲，就要走上前去把門關上。
然而，站在門前的一瞬間，我面色劇變，瞳孔猛地一縮。
遠處，烏雲連天。
海面上，一望無際的巨型船隻浩浩蕩蕩飄來。
每艘船上，都豎着一杆黑色旗幟，有的旗幟已經有些破爛了。
每杆旗幟上，巨大的白色骷髏很是扎眼。
我看着那無數畫着白色骷髏的黑旗，嚥了口唾沫。
艱難的轉過頭，我指着海面上一望無際的骷髏船，斷斷續續的問道：“王嫂，這，這是什麼……”
王嫂擡頭一看門外，卻呆在了那裡。
“嘩啦”手中茶碗掉在了地上。
我第一次見到王嫂的臉上浮現出無比的恐懼，那種恐懼，比第一次見到我這個妖怪的時候都要濃重許多。
王嫂的臉瞬間變白，哆哆嗦嗦的站在那裡，看着海面上駛來的骷髏船，半晌吐出兩個字。
“海……盜。”
我一愣。
“王嫂，你和小玉先躲起來，我去叫官兵。”
我扯着嗓子喊着，就要向門外跑去。
王嫂卻輕喚了一聲回來。
“‘海盜天，關城門’……現在那城門早就關上了。”
王嫂聲音顫抖。
我聽了，心裡一涼，卻又有些不解：“爲什麼關城門？”
王嫂朝我苦笑：“因爲，住在外面的，都是窮苦百姓。那些大官和員外，都在城裡……”
“那士兵死一人，朝廷要賠百兩紋銀。我們這些人，不值這個錢。”
王嫂說着，卻流下了淚水。
我呆呆站在原地。
身後，無盡的海盜船即將靠上碼頭。
我正愣神，王嫂卻突然兩腿一彎，朝着我，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我渾身一哆嗦，我說王嫂，你這是作甚，起來，快起來。
王嫂一臉苦澀，流下淚來，卻並不起身。
“猴子，你答應王嫂，帶着小玉躲起來，以後好好照顧小玉。”
“我知道你本事大，就當王嫂最後求你一次。”
王嫂跪在地上，拉着我的一隻手，眼中滿是訣別。
我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我說王嫂，我絕不會躲起來，讓你自己出去。
“王嫂，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家。今天就算我死，也絕對不會讓它散了。”
“你起來吧，有我在這兒，我倒要看看，誰能踏進來一步。”
我一邊說着，一邊彎腰拎起一個凳子。
心裡，第一次有了殺機。
我覺得，我可能要殺人了。
王嫂卻是無奈又帶着些憐愛的看着我，如同看一個發脾氣的孩子，摸了摸我的猴毛。
“猴子，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只是……他們的船上，有大炮。”
王嫂說到這裡，沒再往下說。
我一愣。
我曾經見過，山裡人用**炸石頭。
百米方圓，山崩地裂。
如果我殺的興起，那些海盜一炮打來，那，即便我死不了，王嫂呢？
小玉呢？
我不敢賭。
我若賭了，我會輸的一無所有。
但是我若不賭……王嫂就得走出去……
我眼中一片茫然。
手中的凳子，卻越握越緊。
我，天生神力！
又有何用？
我慘笑出聲。
“猴子，你聽我說，你和小玉還小，你雖不是我親生兒子，但這幾個月，我早就把你當成了兒子。”
“兒子，好好對你妹妹。也算媽含笑九泉了。”
王嫂摸着我的腦袋，低聲喃喃。
我知道，王嫂是要自己走出去。
然而，她的臉上卻沒有絲毫恐懼，反而是笑意吟吟的看着我。
但是，就是這樣溫柔的眼光，卻讓我心中的怒火緩緩平息。
只剩下了苦澀。
許久，我點了點頭，眼淚流下,手中凳子掉在地上。
“媽……”
人性，真是奇怪的東西。
王嫂明明知道自己要死了，卻毫不恐懼。
而我，卻滿是害怕。
我看着王嫂，張張嘴，許久才說出了幾個字。
“媽，還是我出去吧。你和小玉，躲好了。”
說完，我轉身向門外走去。
我想，如果海盜們抓到了我，那麼也就不會仔細搜查屋子了。
王嫂和小玉，也就能活下來。
然而，就在我即將跨出房門的那一刻，我忽然感覺腦後一陣風聲。
我只覺後腦一疼，眼前一黑。
昏倒之前，我似乎聽見王嫂的哭聲，卻又像是笑聲。
最後一眼，我又看到了牆上掛的那個寺廟產的香囊。
“吉祥平安”
四個大字很是刺眼。
後來，我一直在想，爲何王嫂一個普通的婦女都能一棍子把我打昏？
我可是個妖怪啊，按理說不應該這麼弱啊？
想了很久，我都沒想通，幾乎都要放棄。
直到有個人告訴了我一句話。
“爲母則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