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絕望弒子

八月初二, 夏夜裡的暴雨似女子的心事般從未停歇,含淚的芭蕉葉也被無情穿透。懷着五月身孕的傅瑤便着了身清爽宜人的百花織錦曳地長衫在長廊盡頭靜靜瞭望,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已漲了秋池毫幾。共剪西窗燭的那人又在何方, 卻是不言而喻。

夜色寒涼, 纖長的羽睫緩緩垂下了難言的朦朧淚意。帶着盛夏的乏悶, 像極了飲下黃連湯藥的苦澀華年。外頭傾瀉而下的暴雨如注, 折壞了牆邊開着的一朵不入流的野花。身子也覺着有些寒了,一魏紫色素錦披風已貼身披着,回首一望, 卻是傅鈺。

傅瑤也不拒絕,不可否認他的關懷總是這樣恰如其分, 在一些密不透風的黑暗中給她一絲光源。他的身量又高了些許, 已足可以俯視自己, 不曾改變的數年如一日的溫暖笑靨忽而融化了她內心的堅冰。愛她的人總是希望她能永遠平安喜樂,她愛的人卻總讓她黯然心傷。這幾年究竟是誰虧欠了誰的心事, 我寄愁心與明月,明月依舊,心事又到了何年何月才得以解脫。

傅鈺溫熱的鼻息就貼在她的耳後,他身上的香氣不同於傅歆,好似山巒中寧靜的溪流般清新雋永。一顆滾燙的熱淚打溼了傅瑤的衣襟, 連她自己都未能察覺這些日子她有多難過。傅鈺好似懂得的輕輕擁她入懷, 語氣中是說不出的心痛難忍:“如果你願意, 可以把我想象成他的臉。”

傅瑤掙扎着從他懷中抽離, 無奈地苦笑道:“你何苦。”

傅鈺又是苦澀一笑:“你大可不必這樣顧忌着我, 你難過,我更難過。可若你能將我當成他獲得半分安慰, 我也不會比此刻更爲難過。”又是頓了頓,撫過傅瑤的手眸中全是一塵不染的真心愛護:“瑤兒…你告訴我,你快樂麼?”

傅瑤低垂着眸子還是收回了手,心也不可抑制地揪了起來,慢慢退了一步道:“傅鈺,我沒有選擇,你也是。”

八月十一,蕭婕平安產下一雙龍鳳。二皇子名曰傅端,二公主名曰安樂。傅歆沉溺於愉嬪的溫柔鄉內無法脫身未置一詞,太后卻是極爲歡喜的晉蕭婕爲修儀,爲後宮位份最高之人。而此時傅歆卻執意要越級晉封愉嬪爲婕妤,居於傅瑤等人之上,任憑太后如何阻攔傅歆都一意孤行。傅瑤由起初的憤恨,到心傷,再到如今麻木的接受。

日子便是像無波無瀾的死水一天天過去,待到九月初踏青之時,傅瑤的身子也愈加笨重起來。攜着靈芝去往御園走走,卻正巧碰上了鸞轎上手託香腮的南昧婕妤。

傅瑤面目麻木地福了一禮,想來上次見面還是數月前在金龍殿中。南昧婕妤的美貌由勝從前,大約是有了恩寵的滋潤更是養尊處優。往日即便是五官出挑,長日以來的委屈也瞧起來有些中氣不足。而今隨意斜露的一顰一笑,雖保留了從前的羞怯,卻更是姿容豔豔,傾倒萬千。

南昧婕妤眉宇間還似從前那般羸弱,一言一語都好似含着欲語還羞的嬌氣:“姐姐今日怎麼想着出來走走?依柔侍奉陛下忙碌,一直不得空向姐姐賠罪。”

傅瑤心下生了幾分厭惡:“妹妹得陛下寵幸,忙碌也是理所應當。”

南昧婕妤煙霧一般清秀的眉輕輕蹙着,極美的一雙眼這就掉下了淚來,低低抽泣着委屈道:“姐姐這樣說,是怪罪依柔了麼…”

見傅瑤冷冷瞧着她不言語,便更爲委屈地狠狠揚手扇了自己一巴掌流着淚低低道:“姐姐怪罪依柔…依柔就懲罰自己來讓姐姐開心好了。左右依柔在大堯舉目無親,所能仰仗的也只有真心待我的姐姐了。”

傅瑤不耐與她多言,剛想離開。卻見傅歆的依仗從遠處緩緩行來,這下卻是走不了了。待傅歆近些後,傅瑤面上沒有一絲多餘表情的行禮道:“臣妾見過陛下。”

又是一貫的視而不見的匆匆略過,直奔着南昧婕妤而去了。待見得南昧婕妤一臉的梨花帶雨,傅歆似個孩子一般方寸大亂,極爲疼惜地輕輕揉着她有些紅腫的面頰,萬分疼惜道:“依柔…這是怎麼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南昧婕妤嚶嚶泣着,嬌弱地身子直往傅歆懷裡鑽,惹得傅歆愈加愛憐地捧着她被打紅了的面龐。南昧婕妤緊緊靠着傅歆抖着聲音道:“不…不關姐姐的事…是依柔惹了姐姐生氣。”

傅瑤一輩子都不曾被傅歆以這樣的眼神相對過,怨憤,嫌惡,還有等不及將她撕成碎片的怒不可遏,好像她故意碰壞了一件他最愛的瓷器。傅瑤的眸光也漸漸冷了下來,淚意也瀰漫了雙眼,口中是不可言喻的酸澀:“陛下是疑心臣妾欺負了南昧婕妤?”

傅歆忽而變得暴怒異常,是失去了理智的暴躁極端:“難道依柔會自己傷害自己麼?你不過是嫉妒她的美貌,嫉妒她的賢惠貞淑,嫉妒朕對她的寵愛!你這樣的毒婦,怎配再留在宮中?來人吶,將她打發出去,省得再礙了朕的眼,平白添些晦氣!”

旁的侍衛一時間都嚇得傻了眼,李拓忙上前勸道:“陛下啊,您忘了,傅容華還懷着您的孩子吶!”

傅歆冷冷睥睨着傅瑤的面孔,又將視線移至她隆起的小腹。不過只有一瞬便轉爲了冰冷的嫌棄,一字一句都似鋒利的尖刀插在了傅瑤心上:“不是依柔的孩子,朕都不稀罕。”

傅瑤全然失去了流淚的能力,只怔忡地愣愣看着她面前冷若冰霜的男子。誑論他從前與如今對自己如何,她都很堅定地想守護着她腹中的至寶。她所期待的相愛而成的結晶,在他眼裡卻彷彿成了再平淡不過的一團皮肉。她可以縱容他夜夜流連別處,卻無法忽視他眸中再明顯不過的厭棄漠冷。還有他們的孩子,他說不在乎。

傅瑤的眸子從不可置信,到崩塌,再到沉沉的怨恨。她緩緩跪下,以最挑不出錯的禮儀三叩九拜:“臣妾與陛下曾恩愛相知,卻不想今日遭陛下真心厭棄。臣妾唯一慶幸,陛下從始至終對臣妾都是一如既往的真心。真心欺瞞,真心怨懟,連同今日的真心冷待都如出一轍。”

傅歆眼中跳脫而出的暴怒幾欲想要衝上前來將她撕裂,傅瑤卻還是揚起了頭繼續道:“陛下說不在乎臣妾的孩子,臣妾對陛下一片深情,怎有不追隨的道理。若陛下准許,就請賜臣妾與腹中孽障一杯鴆酒。不但臣妾,連那腹中孽障也一併去了罷。”

傅歆叫她說得啞口無言,失了理智的暴怒令他登時抄起手邊一做工精緻的魚骨折扇劈頭蓋臉地朝傅瑤打去。破碎的摺扇應聲落地,傅瑤的額角也有鮮血汨汨而出。傅瑤含了一抹笑意擡首淒冷道:“陛下對待臣妾的招數就這一把摺扇了麼?當初陛下爲討臣妾歡心所說的俏皮話兒可當真是花樣百出,爲何臣妾今日所見只是一沉迷美色的瘋子!”

傅歆抑不住滔天的怒氣只想生吞活剝了眼前人,正要下令便見得錦嬪流淚跪下道:“陛下,即便您不在乎傅容華,可她腹中卻真真是您的親骨肉。容華姐姐懷胎辛苦,陛下可否不再追究,放傅容華回去好生歇着吧。”

傅歆眼角的冷意不減,錦嬪又是再叩首求情。南昧婕妤輕輕挽住了傅歆的臂膊,嬌嗔道:“陛下,您說好陪依柔去聽戲的。容華姐姐一時失言,又何必與她計較?”

傅歆望向南昧婕妤的神情恰似冰雪初融,言不盡的春風和暖:“那就依依柔所言,今日便放過那個瘋婦。”

夕梨宮。

傅瑤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這冰窖一般冷清的宮宇,她曾在那張楠木雕花牀上與她愛的男人夜夜歡好,而今過往所有美好的鏡花水月都成了笑話。傅瑤的淚似初冬裡刺骨而下的冷雨,狠狠打在了短短數月已被傷得千瘡百孔的心上。她曾嘗試着想象過她與傅歆的孩子會有多麼天資聰穎,好看可人。即便傅歆多日以來視而不見的冷待她都一一忍下,爲得就是她相信他,相信他與自己,有那麼一點點真心。而今他卻連他們共同的孩子,他的親生骨肉都不屑一顧。傅瑤好恨,往昔所有的情愛與時光都已錯付幻滅,他不在乎,她也不必再執着,大可都棄之了罷!

傅瑤拿出自己往昔珍藏的那隻白玉簪子,正代表了她無憂無慮的少女綺夢已破碎殆盡。她爲他懷了兩次孩子,卻偏偏兩次他都不要了,傅歆,她怎麼還能相信他說過的情話都是出自真心。她以爲他愛她,原來不過是自己癡心錯付,白白枉費了這幾年的年華。

傅瑤的淚水漸漸停滯,顫抖着的右手上還存着當年留下的疤痕,是怎麼都去不掉了。傅瑤淒冷一笑,心底的寒冷卻讓她禁不住的遍體生寒。他不愛她,她恨他,那麼這個孩子便沒有了存在的意義。

傅瑤手起簪落,釀了一地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