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 折虎風煙舉疏影橫塘

蘇彥升被喝得驚跳起來,神智陡清:“你怎知那是《不復之刀》”

耿照沒時間解釋,只說:“琴魔前輩臨終前,曾與我說過。”

撐住女牆,作勢欲跳。

蘇彥升差點破膽,揪住他的衣袖,尖聲道:“你……你做什麼?”

耿照一把揮開:“萬劫好殺,我要阻止它。”

縱身往臺下一躍,雙手抱頭、着地翻滾兩圈,也不見他撐地起身,整個人橫裡一晃,忽如蝗蟲般蹬腿掠出。

他俯頸矮身,雙腿飛快交錯,奔跑的動線如水中游蛇,又有些像是林間鼯鼠,幾乎讓人產生“貼地滑行”的錯覺;一霎之間,已切入萬劫刀的揮動半徑以內,飛也似的撲向碧湖的背心!

“好……好快!”

蘇彥升目瞪口呆,才發現自己低估了這名鄉下少年。

耿照移動的方式,完全顛覆了蘇彥升對“輕功”的既有印象。那種水一般流暢、完全沒有頓點的連續動作,看不出有什麼內力或招式的運用之處,與其說是“武功”更像是由極端靈敏的知覺、異常發達的肌肉,以及不可思議的反射動作融合而成的運動本能……(這樣的敏捷不像是人,似乎……更接近野獸!耿照雙手一合,原本打算出其不意地擒抱住碧湖的小腰,誰知她身子一轉,拉着鐵鏈踏上石刀,嬌小玲瓏的**順勢蕩去,反而繞到耿照背後,細白的裸足挾着勁風穿出薄紗裙襬,“砰!”

蹴上耿照的背門!

耿照一口鮮血涌上喉頭,眼冒金星,仆倒時身子一掙,連滾帶爬的摸向石刀另一側;原地“唰!”

被踩出一小處陷坑,碧湖小巧的雪白腳兒頓成殺人兇器,美腿一勾,徑取耿照頸側!

耿照閃避不及,並起雙肘一擋,“篤”的一聲悶響,臂骨疼痛欲裂,忍不住單膝跪地。

碧湖踩着他的肩頭一躍而起,右腳高舉過頂,腿心秘處暴露無疑,雪白的小腹繃成一球一球的小丘起伏,整個陰部小巧如圓棗,色澤粉橘,**上一撮烏亮纖茸迎風飄卷,粉蛤毫無遮掩,裸露出一條小指長短的粘閉肉縫;因右腿的腿根大開、肌肉牽動之故,蛤嘴噙着的兩片酥潤嬌脂微微翻開,隨着擡腿的動作拉開一抹半透明的晶瑩水光。

她凌空擡腳,一雙**的結實美腿幾乎拉成一字馬,右踝貼耳,挺腰一擰,肌肉拉成了既緊繃又平衡的完美線條,側看猶如一個曲線玲瓏、雪膚粉潤的“冫”字;轉眼上躍之勢已盡,隨着嬌軀墜下,渾圓小巧的右腳跟對準天靈蓋,右腿“呼”的一聲往耿照頭頂踵落!

千鈞一髮之際,耿照往後一仰,堪堪避過,忽覺臉上微涼,原來她右腿放落,蛤縫裡的一抹水光擠成幾點液珠,潑風濺出。他用手背一抹,鼻端嗅着一絲酸酸甜甜的體味,濃烈馥郁,如花房熟裂、果腹迸漿,與染紅霞的清幽截然兩樣,卻不覺得嗆人,也無絲毫不潔之感,一般的令人想品嚐再三。

碧湖右踵落空,倏地飛起左膝,去頂他咽喉。

耿照打死不退,雙掌及時接住膝錘,瞥見她腿間水光盈潤,一道晶亮的水痕沿大腿內側淌下,**的圓翹臀廓上還懸着液珠;淫蜜被體溫一蒸,撲面都是鮮濃馥烈的熟果香,熱烘烘的一陣溼潤,不覺蹙眉:“殺人……真的給你這樣大的快感麼?”

忍着掌骨疼痛,用力將她推開。

誰知碧湖沾着溼泥的、剝蔥似的左腳足趾纔剛點地,右腿一勾,又如閃電般回身掃至!

一連三招毫無間隙,耿照體勢用盡,終於不及格擋,側着腰硬生生吃下這一擊,“砰!”

翻倒在地,餘勢不停,被踢得連翻幾匝,咬牙撐起半身,忍不住嘔出一大口鮮血。

兩人距離拉開,纏鬥之勢頓時破局。碧湖蒼白的小臉露出一抹空洞的笑意,喀啦啦的一陣刺耳聲響,鐵鏈被拉得筆直繃緊,插入土中的石刀便要飛出。——一旦面對萬劫,下場便是化成血池塘的一角而已。

耿照一開始就定下“對人不對刀”的策略,寧可貼身纏鬥,利用萬劫刀巨大不便的弱點,徹底隔開刀與持刀者之間的聯繫。

結果正如他的預想:萬劫歸萬劫,碧湖仍是碧湖,縱能駕馭千鈞巨刃,她卻沒有因此變成內力超羣、身如鋼鐵的絕頂高手,少女的拳腳並不能直接威脅他的生命,與持萬劫刀時的恐怖有着天壤之別。

只是失去靈魂、如傀儡娃娃般的刀屍,似乎仍保有相當程度的智力。

碧湖的猛烈攻擊並非是想徒手取命,而是要逼他退出石刀的直徑方圓之外,以施展萬劫的無匹威力。耿照勉強起身,還在凝聚體力,碧湖已揮動鐵煉,猙獰的巨型石刃呼嘯而來——勁風自頭頂掃過,驀覺腳下一空,已被人揪着衣領一把拉開。兩人一路滾至林邊,耿照擡頭睜眼,出手相救的居然是方纔那名落馬的青年大鬍子。

“媽的!”

胡彥之一躍而起,忍不住啐了一口:“這小娘皮……是哪裡來的妖魔鬼怪?”

“是萬劫妖刀。”

耿照突然瞪眼,拉着他低頭一滾:“小心!”

嘩啦啦的一陣亂響,萬劫過處,兩株大樹如泥塑紙紮,攔腰倒落。

胡彥之挽住他的臂膀,低喝道:“進林子裡去!”

耿照會意,跟着他一溜煙鑽進了茂密的樹林中。胡彥之點足而起,躍上一棵大樹,縱身掠至前方另一蓬樹冠裡,回頭道:“走上面!枝葉越茂密處,那把天殺的鬼刀越難施展!”

忽見耿照三兩下爬上樹頂,攀着樹間的藤蔓擺盪過來,敏捷得猿猴也似,不覺一怔:“你不會輕功?”

“不會在樹上飛的這種。”

耿照老老實實說:“教人跑步快的我倒是學過一些。”

胡彥之不覺失笑。

他精擅追蹤術,輕功自是極好,於林間縱躍宛若飛影,不僅僅是快,更快得藏形匿蹤,不仔細辨別,還以爲是鼯鼠山貓之類。

然而耿照雖不通縱躍之術,身手卻異常矯健,往往一勾一蹬之間便能上樹,攀着藤蔓飛來蕩去,間隙太寬時便直接落地奔跑,居然也緊跟其後,仍在聲息相聞的範圍之內,胡彥之不由一凜:“這少年身手了得,若經調教,定成高手!”

好奇心起,大聲道:“喂!我叫胡彥之,是真鵠山鶴真人的徒弟。這位兄弟怎麼稱呼?”

耿照調到執敬司後,曾用心背誦過正道七大派的要人名冊,心念電轉之間,忽想想到:“莫非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策馬狂歌’胡大俠?”

危難中不敢失了禮數,大聲道:“小人是白日流影城的弟子,名叫耿照。”

奔跑間無法詳談,兩人逃出裡許,只聽身後葉搖樹倒,轟隆隆的有如巨靈壓境,漸次逼來,知道是萬劫追到。胡彥之低頭啐了一口:“呸,他***!這小娘皮是哪來的怪胎?衣衫不整、妖妖嬈嬈的,出手卻這般狠。老子出入妓院,見識過的女子也不算少了,從來沒看過這麼恐怖的。”

耿照回道:“那是妖刀萬劫所致。持刀的那位碧湖姑娘是水月停軒的弟子,原本該是一位良善貞淑的好姑娘。”

將水月停軒裡發生的事約略說了一遍。

胡彥之聞言不禁回頭,微微蹙起濃眉。

“水月停軒的……碧湖姑娘?”

“胡大俠認識麼?”

耿照奇道。

“如果她不拿那把大刀子狂殺猛殺的話,我倒想認識認識。”

他哈哈大笑:“放眼東海,無論正道六大派還是外道七玄界中,哪有少年男子不憧憬水月停軒的?我十幾歲時,根本覺得那是個活色生香的女兒國哩!”

胡彥之混跡市井,說話俚俗慣了,但被他豪邁的笑聲一襯,說什麼都不覺得卑瑣下流。耿照忍不住笑起來,好感頓生,驀地前頭光線驟亮,不知不覺,這片深林將至盡頭,唯恐妖刀接近人居,大聲說道:“胡大俠!蒙你搭救,日後若有機會,小人定當補報!就此別過。”

矮身鑽入一處粗大的椏叉不動,靜待妖刀接近。

身畔林葉一陣沙沙動搖,胡彥之飛掠而回,一抓他臂膀:“小夥子!你腦袋不清楚啦?這麼想死麼?”

耿照搖頭。“若讓妖刀離開此地,只怕死傷更多。”

胡彥之一凜,見他模樣十分鎮定,心知有異,沉聲道:“這不是鬧着玩的。

你知道怎麼應付?“耿照沉吟道:“我也沒把握。不過要是能分開人與刀,碧湖姑娘應該有救。

萬劫刀對應的屬性是‘嗔’,非恚恨難平、怨念極深之人不附,一旦合適的人選出現,妖刀便會出現在他的面前,引誘那人持有;要是被附身的刀屍怨恨平息,又或者力量消退,妖刀就會另外再找新主。當然,尋常人觸摸到妖刀,也難保不會被妖魂影響,能不碰就不要碰……“胡彥之省悟過來,擊掌道:“是了!只消分開人刀,待小娘皮醒過來,哄得她眉開眼笑、心花怒放,那撈什子的萬劫刀就不要她啦。是也不是?”

耿照倒沒想得這麼多,只想阻止萬劫殺入人羣,見他說得高興,不忍心告訴他萬劫若被遺棄、不得不另覓新主時,必以舊主的血糜骨肉做爲營養,是一柄兇惡至極的魔刀,只點頭道:“胡大俠說得極是。”

胡彥之笑道:“難怪你死纏爛打,淨巴着小娘皮不放。我還以爲是哪來的色中惡鬼,死也要佔人家便宜。”

圈指銜口,發出一聲尖銳長哨,回頭笑說:“若我那兄弟沒死,我倒是有個主意。”

眼看林中騷動逼近,耿照不願連累無辜,低聲道:“胡大俠,萬劫殺人如麻,我們倆要是同在此處犧牲,就沒人向正道示警啦。林後懸崖之下,還有三名水月停軒的姑娘等待救援,另外我將蘇道長藏在烽火臺中,這四位就麻煩你了。”

胡彥之神情一凝,似要發怒;眼珠子一轉,忽然哈哈大笑:“媽的!我們觀海天門,還真是教你這小子給看扁了。”

忽聽遠處一聲昂嘯,林中風動葉搖,竟似虎咆,喜上眉梢:“救兵來啦!”

拉着耿照躍下枝椏,發足向林子盡處奔去!

胡彥之施展上乘輕功,幾乎是足不沾地,直如貼地飛行,身旁諸物颼颼掠過,眼角只餘一抹殘影流光,不消片刻,已將碧湖遠遠拋在了後頭。遍數觀海天門十八宗脈百餘處觀門,並無一家以輕功見長,能練到這般“泄地流影”的驚人境界,只能說是此人異稟天生。

他不肯舍下耿照,緊緊拉着,奔行片刻纔想起這少年不通輕功,趕緊放慢速度;見耿照滿頭大汗、邁步狂奔,卻未如想象一般,被自己拖得一地亂爬,不覺驚訝。趁勢按住耿照脈門,悄悄渡入些許內息,果然沒有異種真氣入體、與本身內力相互激盪的反應,暗忖:“看來這小子沒騙人,他是真的沒練過上乘輕功。”

須知輕功要至“泄地流影”之境,除了鍛鍊筋骨,還須佐以呼吸、運氣等內家功法,否則難以持盈保泰,縱快得一時,趨避、動靜間也無法運化隨心。耿照內力低微,也沒學過什麼高深的輕功訣竅,跑起來居然只稍遜胡彥之一籌,無怪乎他另眼相看。

兩人狂奔一陣,耿照跑得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勉力開口:“胡大俠……”

胡彥之皺眉道:“你說話能不能爽快些?‘大俠’兩字,連妓院的娘們叫春都不時興了,你老弟何苦弄得我這麼軟?”

耿照一愣,有些不好意思,訥訥道:“小人……”

“行了行了。”

他嘆了口氣,搖頭道:“你小子心腸不壞,就是彆扭得要死。

我看這樣:我的年紀,當你大哥淨夠了,你就叫我老胡;老子呢,嘿嘿不好意思,喊你一聲小耿——這樣簡單多了吧?“耿照本不是小氣之人,聽他說得率直有趣,忍不住笑出來,邊跑邊喘:“好……好啊,老……老胡!”

胡彥之哈哈大笑,忽然歡叫:“好兄弟!”

前頭樹影兩分,一頭龐然黑影一躍而出,正是那匹紫龍駒。

“小耿,同你介紹。這位呢,算來是你二哥了,有個匪號叫‘策影’,踹死的惡徒可比我劍下殺的還多,二位親近親近。”

他拍了拍那紫龍駒“策影”的馬頸,策影卻大不領情,低頭一拱,黑毛白流星的長吻撞得他踉蹌幾步。

胡彥之見它左眼血流如注,從鞍側解下個繫着黑舊紅繩的黃油大葫蘆,拔開塞蓋,一陣濃烈的酒香四溢而出。策影“喀搭喀搭”趨前幾步,不再像之前那般躁烈。

胡彥之仰頭灌了一大口,忽然“噗!”

一聲,通通噴在策影的左眼處。

策影吃痛,搖着頭踏蹄低吼,“虎——”

的嘶鳴聲透耳一震,彷彿四周忽然生風搖動起來。耿照一凜:“方纔那有如獸咆般的叫聲,竟是它發出來的!”

只聽胡彥之道:“兄弟,事急從權,不及給你裹傷啦。先喝兩口壓壓疼,一會兒咱們報這條老鼠冤去。”

策影咬過黃油葫蘆,居然仰頭骨碌骨碌喝起來,酒水不住從它血紅的口中溢出,有股說不出的豪邁殺氣。

胡彥之笑着對耿照說:“你二哥不只能喝酒,還極愛吃肉,一次要吃十斤碎棗混十斤剁碎的生牛肉,外加一罈上好的蘭英白酎,吃完氣力百倍,真個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喚它都不停。下回有機會再找你一道。”

“我有個法子,教小娘皮和那把鬼刀分開。”

他拍拍策影,神秘一笑:“不過,得靠你二哥幫忙。你想不想聽?”

◇◇◇兩人佈置妥當,胡彥之躍上馬背,兩腿一夾,策影掉轉馬頭,小碎步往林中奔去。

碧湖原本便追得緊,不消片刻,雙方已在狹窄的林道間遙遙相望。

胡彥之雙手交錯,自鞍畔擎出雙劍,踮步打浪,策影越奔越快、越奔越快,熾電般的雪白長鬃迎風獵獵,劈啪勁響,猶如衝鋒時高舉的軍旗旌尾!

林道狹長,不容萬劫迴轉。碧湖停下腳步,反手握住石刀,由背後舉至身前,刀尖直指林道,正對着急馳而來的策影!

“又來啦!”

耿照小聲道:“小心她的《不復之刀》”

“放心好了。同樣的招數,豬纔會連上兩次當!”

胡彥之僅以兩條腿跨住馬鞍,放開繮繩,雙手分持雙劍,斜斜垂落身側,縱聲豪笑:“好兄弟,待會便瞧你的啦!”

策影虎虎噴息,不像尋常馬匹般仰頭嘶鳴,始終不發一聲,烈電般的一隻右目迸出怒火,放開四蹄,飛也似的衝向嬌小的碧湖。每一落蹄,均刨地寸許,掀起滾滾黃塵,形影之巨、聲勢之猛,彷彿要將碧湖碾成肉泥!

一人一馬眨眼已至十步外,林道寬約五尺,還不夠一名成年人橫躺,萬劫刀固然難以揮動,胡彥之也沒有跳下馬背閃躲刀氣的空間;十步一到,碧湖驟然睜眼,嶙峋的石刀一震,“嗤”的一聲破空尖響,地上卷塵倏分,細細的泥灰中印出一條極寬極扁、快到煙塵來不及合攏的乳白刀形,颼地正中策影!

眼看馬將對剖,策影忽往旁邊一跳,肌肉糾結的馬肩撞上林樹,刀氣削過鞍頭,直奔胡彥之的腿胯!

胡彥之雙劍交擊,危急中往身前一擋,“鏗!”

一聲龍吟激盪,雙劍應聲折斷;他整個人往後一仰,猛被刀氣掀下馬背!

碧湖凝立不動,冷冷瞧着失馭的策影一路擦撞着林樹,歪歪倒倒從身畔奔過——忽然間,一人從馬腹下鑽出,牢牢將她抱入懷中,在着地的一瞬間及時翻轉,沒讓小碧湖撞着地面;便在同時,策影交錯而過,張嘴咬住石刀後的鐵鏈,往烽火臺的方向發足狂奔!

那人死命抱着碧湖,伸腿勾住林樹。策影拖着石刀絕塵而去,兩股相反的巨力一扯,碧湖的小手再也握持不住,虎口迸出鮮血,鐵鏈脫手飛去!

“救到了……”

耿照抱着她一躍而起,不顧滿面黃塵,歡聲叫道:“我們救下碧湖姑娘了!”

胡彥之翻身躍起,也不管雙手虎口迸碎、鮮血長流,一把揮開黃塵,大聲問道:“人呢?有沒有怎樣?”

耿照低頭審視懷中的少女,回道:“昏過去啦。似是……似是無礙,只有些皮肉傷。”

胡彥之猿臂一舒,衝上去將兩人抱住,眯着眼睛放聲大笑:“幹得好、幹得好!好兄弟!哈哈哈……呸、呸、呸!惡——”

不意吃了滿口黃塵,轉頭一徑吐唾。

塵灰飛散,三人都是黃撲撲的一身,碧湖紗布纏頭,倒還罷了,耿、胡卻有如扮戲文的丑角,均是苦着一張黃底白麪,不見鬚眉,隻眼眶、嘴縫、鼻孔周圍等露出肌膚顏色。兩人相對一怔,不由大笑。

耿照只覺平生從未如此開懷,碧湖是素昧平生,胡彥之也是素昧平生,卻彷彿於這一刻間無比熟悉;自他幼年離開龍口村、來到白日流影城之後,這是頭一次毫無顧忌的放聲大笑。

笑着笑着,林樹間一陣沙沙風搖,策影巨大的身軀緩緩行來,閉着的左眼尚未結痂,步子卻十分穩健,身後雪白的長尾不住輕掃,縱使滿身傷痕,自有一股沉定內斂的睥睨之氣,猶如林中王者。

胡彥之從腰後解下黃油葫蘆,自飲一口,隨手一拋。策影頭頸不動,站得既挺又直,葫蘆飛至面前,才張嘴咬住,仰頭痛飲;喝了片刻,忽然一拱耿照肩頭,長吻微伸,將葫蘆朝他伸去。

“你二哥讓你喝酒哩!”

胡彥之微愕,旋又大笑:“它看得上眼的人不多,我也是頭一回見它請酒。”

耿照啞然失笑,將葫蘆接過來,仰頭喝了一大口。

那酒又嗆又烈,簡直像透明無色的水狀焰火,一路從口腔燒至腹內,所經之處如無數把刀子攢刺一般,不由一顫,咳出大口濁氣,咬牙硬說:“好酒!”

誰知開聲之後,喉中刺痛感大減,竟是說不出的暢快。

他拭着嘴角大口喘氣,每吞入一口新鮮空氣,喉管至腹腔內都有變化,時冰時熱、又痛又癢;呆怔片刻,纔想起自己的模樣定然十分狼狽,呼的一聲,抓頭傻笑起來。

策影從他手裡咬走了葫蘆,依舊站得直挺挺的,自顧自的仰頸痛飲。

“其聲如虎,不輕嘶鳴;其行如電,不輕放蹄。峙之如嶽,停之如淵,不倚爪牙而嘯深林者,謂之‘紫龍’。”

胡彥之接過葫蘆,拍了拍策影:“像你二哥這樣,才能稱得上是馬中的千里之王。”

耿照一吐酒氣,點頭道:“做人……做人也是這個道理罷?二哥真了不起。”

胡彥之豪邁一笑,將葫蘆遞給他,徑自從地上拾起兩柄斷劍,笑着說:“若非這對‘狂歌劍’,只怕我已分成兩半啦。這小娘皮好厲害的手段!”

耿照心想:“原來老胡的對劍名喚‘狂歌’。他的外號,卻是從劍、馬而來。”

◇◇◇兩人將昏迷的碧湖橫放鞍上,牽着策影回到崖邊,搖搖欲墜的烽火臺中已不見蘇彥升的蹤影。耿照有些擔心:“莫非是出了什麼意外?”

胡彥之搖搖頭:“姓蘇的最是怕死,如果我所料不差,他一見苗頭不對便即溜走,此刻不知逃到哪兒去啦,你擔什麼心?”

耿照想想也是,趕緊奔到臺後垂繩處。

崖下的黃纓一見他探頭,氣得破口大罵:“方纔那柄大石刀突然飛了下來,‘轟’的一聲墜入溪裡,真是嚇死人啦!你在上頭幹什麼吃的?這麼大的玩意兒丟將下來,不用先說一聲麼?”

耿照心想:“原來它將刀甩下了山崖。”

暗歎二哥靈性更勝常人,一邊忙不迭地賠小心,一邊縋着繩索下崖去,對黃纓道:“適才情況兇險,來不及同你說。

這崖不太好爬,我揹你上去。“黃纓原本窩了一肚子的氣話要發作,一聽他如是說,怒氣大大平息,白了他一眼道:“哼,馬屁精!誰要你來賣好了?”

一張粉嫩小臉卻漲得紅撲撲的,杏眼裡盈盈有光,菱兒似的豐潤小嘴抿着一抹笑。

耿照先將赤眼解在崖下,揹着她爬上山崖,得胡彥之與策影之助,將染紅霞、採藍二姝及魏無音的遺體拉了上來。胡彥之不識黃纓、採藍,與染紅霞卻有數面之緣,奇道:“二掌院武功超羣,是誰將她傷得如此之重,居然昏迷不醒?”

一旁的黃纓聽見,摀住小嘴,忍不住“咭”的一聲,一雙明媚的大眼睛明目張膽地瞟了瞟耿照,滿臉的幸災樂禍。

耿照窘得臉紅脖子粗,抓耳撓腮:“是……是妖刀所致。這個……說來可就話長啦。”

胡彥之心覺有異,正想繼續試探,忽聽林間一陣蹄響,塵沙飛揚之間,十餘騎衝了出來。

馬上的騎士身披雙扣布甲、腰繫雙鉈尾帶,布甲上綴着魚鱗鐵片,揹着髹漆長雕弓,鞍頭兩側各掛着一個同式的箭壺,繁纓飾馬,蹄鐵簇新。人人佩帶長劍,手中攢着長槍,只差一頂護耳翻起、頓項披垂的綴羽兜鍪,活生生便是圖畫裡奔出來的皇廷羽林軍。

爲首之人長槍一舉,籲的一聲,十幾匹馬一齊停住,顯是訓練有素。

紅螺峪已是朱城山地界,再往裡頭走上七八里路,便可見白日流影城的外廓。

這一隊騎兵鎧仗鮮明,想也知道是流影城的人馬,胡彥之正欲開口,忽見耿照面色一沉,不禁悄聲問:“怎麼,這夥不是你們的人?”

耿照默不作聲。

那領隊長槍一指,喝道:“這匹馬是誰的?”

指的居然是策影。

他連問三聲,胡彥之只是抱臂嗤笑,也不答話。領隊眉頭微皺,單手握繮,冷冷道:“既是無主之馬,入我流影城地界,便是流影城之物!”

舉起槍尖,大喝:“備索!這次別再讓它跑啦!”

左右齊聲相應,聲若洪鐘,紛紛從鞍頭解下套索,策馬圍了過來。

黃纓嚇得粉臉發白,顫聲道:“耿……耿照!這是怎麼回事?”

驀地一聲烈咆,策影仰頭長嚎,四周林葉被吼得颼颼亂搖,竟如深林虎嘯一般!

騎隊的十幾匹駿馬彷彿遇上了攔路虎,被吼得前腳一軟,跪的跪、退的退,還有嚇得人立而起、或要掉頭逃走的。衆騎士握繮呼喝一陣,纔將坐騎安撫下來,模樣雖有些狼狽,忙亂中卻無一人滾下鞍來,迅速恢復了陣列,依然是一彎月形,散開來將耿照等人堵在懸崖邊。

須知訓練有素的武裝槍騎隊,只需一伍(五人)連轡,便足以對付一般的武林好手。銳利的槍陣無論合圍或並進,配合馬匹衝刺居高臨下,殺傷力十分驚人;若再輔以弓箭,就算如胡彥之這等高手,萬一不幸遭遇,孤身逃走或有一線生機,硬碰硬則萬萬討不了便宜。

胡彥之眯着眼,單臂環胸,另一手撫弄下巴濃髭,似是在看笑話,心中卻不無欽佩:“這些人的騎術堪稱精湛,就連東海都督府的馬軍都無這般能耐。放眼東海,說不定只有鎮東將軍麾下精兵可比……奇怪!白日流影城是吃飽了撐着,沒事練這等馬軍做甚?”

忽見那領隊平舉長槍,槍尖對正自己的鼻子,厲聲道:“你!模樣鬼鬼祟祟,非奸即盜!藏此好馬,莫非是想做什麼歹事?快將馬匹獻上,要不,綁你去見官!”

胡彥之聞言一怔,登時哇哇大叫:“去你媽的!這裡忒多人,便只有我像賊麼?”

就着眼角餘光瞥去,赫見耿照滿臉真誠、黃纓嬌俏可愛,如遭重擊,抱臂陰沉道:“哼哼,你們這些個眼殘的,說了你們也不懂。這匹紫龍駒如此神異,誰能駕馭?天生奇物,何須人主……它,便是它自己的主人!”

耿照聽他二人一來一往,始終不發一語,只是仔細聆聽;聽得片刻,才忽然抱拳道:“這位是多射司的葛家五郎麼?小弟是執敬司的耿照。”

那領隊掖住長槍,單手解下面巾,皮兜下露出一張與耿照同樣黝黑的年輕面龐,細長的雙眼炯炯放光:“你是耿家的麼——”

雙腿略夾馬肚,踮着光亮的銅鐙策馬上前,俯身低道:“你在這裡做甚?這幾位……是二總管的差使?”

原來這馬隊首領葛五義是龍口村出身,算得是耿照的同鄉。

在家鄉時,葛家的三郎愛慕耿照的姊姊耿縈,總是讓五弟前來傳話。耿縈年紀較長,通曉事理,知道葛家在龍口村坐擁良田數畝,決計不會娶一個破落軍戶的女兒進門,爲免嫌疑,都讓耿照去打發。兩人說不上童年玩伴,卻是自小便看熟了的。

耿照不願對他說謊,只說:“這位胡彥之胡大俠,是觀海天門鶴真人的徒弟,馬是他的;馬背上那位紅衣女俠,則是水月停軒的染二掌院,這幾位姑娘是她師妹,都不是可疑之人。小弟正要領她們去見二總管。”

葛五義沉吟片刻,低聲道:“這馬呢?能留下麼?”

耿照老實搖頭。

葛五義似已料到,只微微頷首,忽聽遠方馬蹄聲響,林後煙塵翻卷,似是陰霾涌至,依稀聽得人喊馬嘶,聲勢浩大,已算不清有多少騎。

“不好,是公子來了!”

他皺起眉頭,低聲道:“你先避會兒,我來引開他們。”

耿照會意,拉着胡彥之等躲進烽火臺中。策影身軀龐大,幸而木臺被萬劫砸壞一角,門框碎裂,堪堪容它低頭鑽入。

葛五義縱馬踩亂泥地上的足跡,指着另一頭道:“黑馬往那裡去了,快追!”

率先甩繮,往烽火臺的反向奔去。衆騎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猶豫片刻,也都策馬追上。

突然間,林中衝出大隊人馬,服色與葛五義等相彷彿,卻足有數十騎之譜,隊伍前頭有八名短後衣、雙袍肚,頭戴紅纓皮鬃笠,外扎綠鸚短繡衫,衫中露出銅釘襯甲的武裝侍衛,簇擁着一名錦衣玉帶的白馬公子。

葛五義等一見那公子到來,紛紛勒馬讓至一旁,就着鞍上垂槍俯首,齊道:“公子爺!”

那公子看也不看,徑自舉目遠眺,喃喃道:“怪了。方纔聲音明明是從這兒來的,怎麼又不見蹤影?”

身旁一名護衛聽見,忙問葛五義:“你們先來一步,有見着麼?”

葛五義垂首道:“沒看真切,不過來時聽見樹叢搖動的聲響,依屬下猜想,約莫是朝那裡去了。”

那公子聞言回頭,白麪上掠過一抹青氣:“那你還楞在這兒做甚?還不快追!”

不待左右答應,熟練地調轉馬頭,馬鞭一抽、馬刺一蹴,胯下的雪白駿馬跳蹄長嘶,飛也似的朝葛五義所指之處奔去!

他的坐騎遠較諸人神駿,部屬們一下子措手不及,片刻就被拋在後頭。

那八名綠衫侍衛趕緊策馬直追,餘人也不敢怠慢,呼喝聲中,眨眼走了個乾乾淨淨,只留下漫天的塵沙飛卷。

“那人……真是一點兒都不愛惜馬匹。”

清脆動聽的喉音微帶嬌慵,黃纓、胡彥之雙雙回頭,居然是染紅霞醒了過來。

耿照一見她甦醒,喜動顏色,脫口道:“你……身子好些了麼?”

話沒講完,便已後悔。

只見染紅霞身子一顫,雪靨微紅,姣美的脣瓣卻略顯蒼白,轉過頭去,低垂妙目,半晌才淡然道:“不礙事,多謝關心。”

耿照無比尷尬,支吾幾句,有些手足無措。

黃纓看在眼裡,小小的心思裡轉過無數念頭,故作天真狀,拉着染紅霞的手嘻嘻笑道:“紅姊紅姊,多虧這位胡大俠幫忙,咱們才能離開那個鬼地方。碧湖也給救回來啦,這位鬍子大俠真是好本事。”

染紅霞與胡彥之見過幾回,雖不熟稔,也算是舊識了,頷首道:“多謝胡大俠仗義出手,染紅霞感激不盡。”

胡彥之不敢失禮,拱手道:“二掌院客氣。胡某也是因緣際會,糊里糊塗便遇上了,談不上什麼仗義。”

轉頭對耿照道:“你那位姓葛的朋友義氣,只是惹的麻煩不小,恐怕要受我們連累。這大票人一路追去,沿途看不見馬蹄痕跡,遲早要發現上當的。”

耿照早就想到這一節。只是他素來聽說公子的爲人,名馬、美女若教他看中,只怕擡出二總管來也壓不住,把心一橫,咬牙道:“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先回到流影城中。我家二總管手段厲害,葛兄弟若真的有事,再請二總管搭救。”

胡彥之點點頭。“我猜他們很快就會折回,此地不宜久留。”

他兩人以木材繩索紮成擔架,讓策影拖着魏無音的遺體上山。

耿照揹着碧湖,胡彥之背採藍;染紅霞雖已甦醒,但那“牽腸絲”的毒性極其霸道,中和之後會產生強烈的倦怠與不適,黃纓中毒淺,一夜好眠體力盡復,她卻是全身酥軟如綿,提不起半分氣力,姊妹倆只好同坐一鞍,由黃纓扶持照應。

“我聽說獨孤天威只有一根孤苗,年前還入京封了官。”

走到中途,胡彥之突然問:“剛纔那位……莫不是獨孤天威的寶貝兒子獨孤峰罷?”

耿照點頭:“正是。”

白日流影城之主獨孤天威出身獨孤皇族,流有白馬王家的尊貴血統,是本朝開國之君、諡號“武烈”的太祖皇帝獨孤弋族弟。

太祖武烈帝獨孤弋號稱“古今帝王武藝第一”憑藉着蓋世武功開創帝業,在位纔不到五年,卻於北疆將平的前夕忽然駕崩,天下震動。因其子年幼,不足以指揮大軍結束割據,羣臣遂擁立其弟,時任大將軍、中書令、北關道三府總制、徵北大都督、功封定王的獨孤容繼位,也就是日後的太宗孝明帝。

太宗孝明帝在位二十餘年,宵衣旰食,夙夜匪懈,降服南陵道諸封國,獎農桑、開科舉、興水利、明吏治,白馬王朝的基業可說是成於他的手裡,百姓都說:“打天下的武烈,守太平的孝明。”

敬愛之忱,可見一斑。

獨孤天威的年紀比武烈、孝明二帝小得多,孝明帝時被召進宮擔任太子侍讀,叔侄倆雖然相差了十多歲,卻脾胃相投得很;獨孤天威整天陪太子習武狩獵,蹴鞠打球、投壺賭戲等,玩得不亦樂乎,居然也在玩樂中建立起極爲深厚的感情。

孝明帝大行後,太子獨孤英於平望都繼位,年號“承宣”即爲今上。

據說孝明帝臨終前曾說:“仲雷(獨孤天威的字)貪好遊藝,視兵家之事如田獵,所統如逾千兵,定要生亂,不可委以大任。”

承宣帝親政不久,想替這位叔叔兼童年玩伴安插從三品的“員外散騎常侍”一職,丞相陶元崢激烈反對,堅持不允;想替他弄一個奮威將軍的虛銜過過癮,誰知鎮東將軍慕容柔又搬出先帝來,一連上了幾道奏摺阻擋。

初登大寶的少年天子火了,惡氣無處發泄,靈機一動,將獨孤天威封到東海朱城山的白日流影城,讓他做無職無權的一等昭信侯。按照王朝律法,侯爵可配有銳槍明鎧的甲兵九百、僕役若干,的確不違先帝“不逾千兵”的聖訓。

承宣帝登基七載之間,年年都召見獨孤天威父子,賞賜無算,去年還封了個五品的“羽林中郎將”給獨孤峰,恩寵冠於羣臣。

自陶元崢死後,“丞相”一職不再升補,朝廷政務由三司六部分管,凡領有“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頭銜的政務長官均可參與御前議事,直接向皇帝負責,王權大張。今日想封獨孤峰一個年秩兩千石的五品官兒,遠比七年前要容易得多。

胡彥之嘖嘖道:“‘入我流影城地界,便是流影城之物!’獨孤天威的兒子,真是好大的威風!”

耿照默然無語。一行人沿着小路蜿蜒上山,走了大半個時辰,終於看見白牆黑瓦的高牆建築。

還未叩門通報,身後忽聞轟隆蹄聲,耿照等連忙避入道旁林中。只見大隊人馬揚塵馳過,朱漆重門聞聲大開,衆騎士馬不停蹄,一路急馳而入,正是先前見過的多射司人馬,葛五義也赫然在列。

門關上之後,牆內仍騷動不斷,尖銳的馬嘶、兵器碰撞聲此起彼落;半個時辰之後,大門再度打開,一隊騎兵馳出,看服色仍是多射司的人馬,只是人數較先前少得多,約只十餘名而已。

胡彥之投以詢問之色,耿照低聲道:“按公子的性子,若尋不到二哥,便將朱城山翻了過來,也絕不罷休。”

果然過不多久,又有一隊騎兵出城,坐騎後拖着繩網等捕獵重械,陣仗十分驚人。

“現在怎辦?”

胡彥之問。“殺進去?”

“等。”

耿照沉吟:“現在進城,必然驚動公子。先等他率大隊出城再說。”

此際日影西移,已近申時。胡彥之透過樹影觀察太陽,皺眉道:“等他下山,天都黑了,這公子哥兒還出城麼?”

耿照想了一想,謹慎道:“公子爺時常夜獵,我見他對二哥的喜歡,一定會再出來找尋。”

胡彥之點點頭,不再多說,找了個節瘤圓凸的大樹底坐定,染紅霞、黃纓也各自倚坐歇息;採藍、碧湖昏迷不醒,被安置在林蔭草軟之處。

策影的定性異乎尋常,一旦跪臥下來,便如一塊黝黑烏亮的巨石,動也不動。

鞍袋裡還有乾糧,衆人配着酒水進食,倒也不甚難捱;只是染紅霞始終沒同耿照說過一句話,不知是不願在旁人面前說,還是無話可說。

耿照忍着情思起伏,靜靜觀察城外人馬進出的情況。

其間屢有騎隊馳出流影城,卻無一隊回來,顯然上頭下了嚴令,沒找到黑馬不許回城。等了將近兩個時辰,流影城前六門洞開,獨孤峰面色陰沈,率領大隊人馬奔出城來,人人手持火把,一路馳下山去;遠遠眺望,猶如一條蜿蜒細長的火焰龍。

耿照等大隊去遠了,這才上前叩打朱門,“砰、砰”兩聲,牆上覘孔探出一張黝黑的年輕面孔,胸口以上的服色與哨隊相似。他舉火下照,眺望一陣,忽道:“你不是耿照麼?怎麼搞成這樣?”

耿照抱拳道:“何大哥,這說來話長了。煩請代爲通報二總管,說耿照有十萬火急之事。”

那姓何的少年甚爲精警,眉頭大皺。

“你帶了外人哪!我得先同我們頭兒說一聲。”

耿照搖頭:“何大哥,麻煩你,先與二總管說。”

那少年登時會意,左顧右盼,見四下無人,埋怨道:“要是惹了麻煩,你救得了我麼?”

耿照低聲道:“不會有麻煩的,一切有我擔待。”

少年猶豫片刻,一溜煙下了牆臺。

片刻,兩扇釘滿銅釘的朱漆大門緩緩打開,一隊持槍佩刀的武裝侍衛擁出來,將耿照、胡彥之等團團圍住,其中也包含那名何姓少年。

胡彥之小聲道:“看來你朋友還是賣了你。”

耿照搖頭:“本城戍衛歸巡城司管轄,我逾時晚歸,關條已經失效,按理他是該通報頂上官長。”

一名武官模樣、身穿絹甲的中年人扶着腰刀,越衆而出,肅然道:“耿照!

你身爲執敬司弟子,卻放着二總管的差使不管,在外遊蕩了一日一夜纔回,還帶來這一干不明之人,是視本城規矩如無物了麼?““弟子不敢。”

耿照恭恭敬敬俯首,一一介紹了魏無音、胡彥之與染紅霞等。

那巡城司馬正自驚疑,身後忽有兩盞明燈行來,兩名服色與耿照相似的高大少年並肩而來,其中一人亮出腰牌,寒聲道:“二總管有令,讓本司弟子速速去見,誰都不許阻攔!”

巡城司馬倒抽一口涼氣,爲在部屬前保住臉面,兀自頑抗:“耿照逾時未歸,按規矩應由巡城司收押,交付都刑司審問。便是你們執敬司的人,也不能……”

發話的那名英俊少年臉露不耐,從懷裡摸出一張關條,往巡城司馬腳下一扔:“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二總管的親筆,教耿照便宜行事,不受夜規節制。”

那關條上墨跡宛然,還未全乾,顯然是方纔寫就。

這意思再明顯不過。區區一介巡城司馬,自然鬥不過手把一城大小事的總管大人,他木然低頭拾起關條,寒聲道:“既然如此,人你們帶走。其餘可疑人等,且由本司押下,上稟城主處置。”

少年劍眉倒豎,睜眼大喝:“放肆!這都是二總管的客人,你是向誰借的膽?”

衆巡城兵被他嚇了一大跳,矛尖幾聲磕碰,夜風裡聽來格外清晰。

巡城司馬雙肩垂落,面色鐵青,咬牙擺手:“你們可以走了。”

耿照微微欠身,領着胡彥之等魚貫而入。

那兩名少年掌燈引路,看都不看耿照一眼。黃纓見他倆身材頎長,衣着體面、相貌俊美,原有十分好感,暗忖:“都是執敬司橫二總管的部下,他們可比耿照好看多了。”

見二人對耿照異常冷淡,又不覺有些氣惱:“看不起人麼?擺什麼三白眼兒,哼!”

二少領有總管手令,所經之處無人能擋,自然也沒人敢上前招呼馬匹,高大的策影就這麼隨着隊伍穿過亭臺樓閣,一路進得城中。

胡彥之也不伸手牽它,並肩猶如老友逛街,不時與耿照指點談笑,沿途十分引人注目。

來到一處偏院,少年雙雙停步,其中一人轉頭道:“這是二總管的休憩之處,牲口請暫停園中,勿入內堂。得罪之處,尚請胡大俠原宥則個。”

胡彥之拍拍馬頸,策影似是通靈,自行踱到庭院偏角,跪臥歇息,也不低頭啃食花草,驕傲一如帝王。

胡彥之環視庭中,就着繡窗透出的燈光,卻見院裡小徑鋪石,夾道種滿梅樹,此時並無花苞,只餘一排崢嶸墨幹,枝葉經過細心修剪,不見寒日凌霜的赫烈威儀,倒覺得有些嬌巧妍麗。園裡遍植花團錦簇的綠繡球,兩支石燈柱雕成瘦頸長鶴的形狀,美則美矣,卻有些閨閣似的小氣家家。

繡窗裡似乎還籠着藕色的薄紗簾子,胡彥之心念一動,登時恍然:“是了,此地約莫是橫疏影的姬妾所居。他用過晚飯,便躲到這兒來大享美人豔福,不想卻被咱們吵了起來。”

他時常流連風月地,深深瞭解好事遭人破壞的那份掃興,悄聲對耿照道:“只怕……咱們來得不是時候。”

耿照伸指比脣,示意噤聲。

那兩名少年將他們引入內堂,果然是女子繡閣的模樣,居中置了張全不相襯的大長桌,桌上堆滿帳冊書卷、圖紙簿記,迭起來比一人還高,將桌後之人完全遮住,桌下只露出一抹梔子花似的明黃羅裙。

裙子的主人雙腿交迭,裙掖裡翹出一隻小巧的鸚鵡綠繡鞋,鞋中未着羅襪,雪白的足背酥膩瑩潤,渾不露骨,更難得的是嬌腴如雪麪糰子一般;未見玉趾,已知是隻肉呼呼的香滑小腳,教人忍不住想捧在手裡,輕輕握着揉着,恣意品嚐。

胡彥之吞了口饞涎,暗罵:“他***,這橫疏影真他媽豔福不淺,藏得這般美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桌後女子忽然開口:“人到啦?”

一名少年俯首道:“是。”

她嘆了口氣,“喀”的一響,彷彿隨手擲筆,綠繡鞋輕輕踏地,似是站了起來,只是書案迭壘,仍然不見人影。

窸窣一陣,一陣雪梅幽香隨風輕漫,桌後轉出一名襦裙半袖、繡綾裹胸的倦慵麗人,個頭不高,身段卻頗爲修長,梳着蓬鬆俏皮的墜馬髻,纖細的皓腕上佩着一隻羊脂玉鐲,膚質竟比鐲子還要膩潤。

她披着的半袖同樣是明黃色的薄紗所制,更像是睡前閒坐的閨閣服色,見不得外客,因此更顯得迷離動人。紗中透出一雙雪藕似的白膩膀子,細細的臂圍不露一絲骨感,薄霧般的絲糹間掩不住粉酥酥的嬌嫩肌膚,觸目只覺滑潤緊緻,似乎充滿傲人的彈性。

女子的薄紗半臂裡,僅有一件蔥綠抹胸,沿邊綴着豔麗的孔雀藍,錦綾上另有銀線繡樣,然而裹着兩團腴面似的飽滿隆起,鎖骨以下彷彿一隻打橫的大葫蘆,雙丸迭宕,肥嫩的乳肉雪呼呼地溢兜緣,柔軟到了極處。

細瞧之下,才發現女郎有張雪白精緻的鵝蛋臉兒,身形十分纖細秀美,削肩單薄、長頸如鶴,惟獨胸前一對乳峰飽滿柔軟,綾紋抹胸的圖樣全被撐裹、滿溢得變了形狀,在燈影下浮露出驚人的起伏,抹胸上的精緻繡工再難細辨;略一走動,那兩隻豆腐似的渾圓綿乳便顫忽忽地晃盪起來,望之令人目眩神馳,不忍須臾稍離。

她頸下裸露出大片胸脯,可能是在案頭前久近油燈,嬌嫩的身子不堪烘熱,酥胸上布着一大片晶瑩薄汗;身子一動,一滴汗珠便滑入了乳間深溝。

只可惜乳壑被擠得太脹太滿,中間竟無一絲縫隙,汗珠滑之不進,隨着柔軟的乳肉一陣晃盪,顫抖着滾到了抹胸邊緣,“篤”的一下彈跳出去,濺開一抹液光。

胡彥之看得目瞪口呆,喉結“骨碌”一聲上下滑動。女子卻絲毫不以爲意,徑自落座,也揮手讓衆人坐下。一名少年奉上濃茶,她隨手接過,以杯蓋輕輕揭去浮沫,就着豐潤的櫻脣啜飲一口。

“這姬妾……真是好大的派頭!”

胡彥之心想,不知爲何竟無一絲反感,只覺怦然。

女子穿着隨意,卻非刻意賣弄風騷,倒像某家的閨秀睡前夜讀、房裡卻突然闖入不速之客,不怪小姐衣不蔽體,錯在他們不請自來,從而一睹美人臨睡前的嬌媚模樣。

她生得明眸皓齒,微微撅起的雙脣飽滿滋潤,面孔看來十分年輕,腴沃雪白的**卻充滿成熟的魅力;無論是衣飾妝扮、房間佈置,抑或額間淡淡的三瓣梅痕,在在說明她已不是十幾歲的天真少女,只是擁有一張青春常駐的美麗面龐。

(若以年紀推算,她甚至可能是橫疏影的元配夫人!白日流影城的三位總管都很神秘,據說出身都不怎麼高貴,流蜚甚多,卻都傳得矛盾百出,莫衷一是。

二總管橫疏影是其中較爲出名的,據說全城大小事都是此人說了算,掌權十年,已令白日流影城富甲一方,生意越做越大,也坐穩了“東海七大門派”之一的位置。其妻若有如此風情,倒也不算怪事。

黃纓扶着染紅霞坐下,胡彥之坐在她身旁,耿照垂手低頭,與那兩名少年同站一列。女子明眸含笑,一一看過採藍、碧湖,以及放置在門外廊下的魏無音遺體,這才慢條斯理的開了口。

“二掌院,我以爲我們一年見上一面,已屬難能。”

她淡然笑道:“今日不知是什麼香風,將你吹了來?難道是我家之劍,不入二掌院法眼麼?”

“若非那把昆吾劍,此後恐無再見之日了……”

染紅霞面色蒼白,勉力一笑:“……二總管。”

胡彥之聞言一怔,倏然睜眼。

(原來,大名鼎鼎的流影城二總管、朱城山上的第一把手,人稱“暗香浮動”的橫疏影,竟是……竟是女人!

第二十八 折蛇虺當道落羽分霄第十九 折九幽泉下快斬無雙第六五 折他生緣會何輿阮郎第七一 折三尸化無虛鏡斷腸第八一 折夜麝蹄香燕驚風雨第百三十九 折羣姝無首豈子獨傷第三十二 折荒山古院梨花暴雨第三十 折背水一戰深溪同途第百九三 折明燭映曉初荷含辱第百五七 折自邇而高因怖生力第百十三 折難陀現首代戰者誰第百五三 折毫釐之差滿盤盡墨第六八 折火融冰消玉潔何守第百八三 折識誠扳蕩獨媚玄冥第二一七 折映鉤如線片片絮驚第百八十 折與爾同銷玉波盈盈第百六九 折碎骨金輪徒自緘憶第百七三 折疚恨終生如蛆附骨第四一 折思見身中照蜮冥途第百七五 折還報青羽仙蹟胥儲第五十八 折雲屏雨幕玉壑簫聲第百十九 折永言俱實微塵洞見第七七 折宜在上位提借鋒芒第二一四 折至此無爭混一執籌第二十一 折流霞春戲禍起青衣第百一 折奔雷殞日明鏡高懸第三十二 折荒山古院梨花暴雨第百九十 折心歸寂滅萬籟俱無第二十五 折焰折虎翼雷軌天行第七八 折爲誰減枝剎那空華第十七 折蛛網天裂刀中城皇第二十一 折流霞春戲禍起青衣第百七十 折彼夢如是說時曾經第九六 折驅民爲劍刀血翼揚第八十三 折靈劍穿心腹生火齊第百四八 折舊遊安在霧雨凝峰第百二十八 折真龍一怒上徹雲表第百零二 折翼爪劫餘饋子千金第三十五 摺合鼎同火授胎截氣後記「王道」的武俠主角視點第九 折英雄夢醒奪舍龍息第百三十六 折殘拳敗劍寰宇無雙第七八 折爲誰減枝剎那空華第百五六 折籠鳥掩借伽藍喙底第九七 折綠柳迷陣櫻庭分香第二零八 折山雲無覓且作浪遊第百七六 折太易凝俱謀者兆形第七九 折風停柳岸映日朱陽第百三十九 折羣姝無首豈子獨傷第七十 折鞭長莫及避坑落井第百六九 折碎骨金輪徒自緘憶第百零七 折義無反顧其重千鈞第百七五 折還報青羽仙蹟胥儲第五十七 折用無所用虎嗣龍承第三十二 折荒山古院梨花暴雨第百九七 折長惡不悛誰堪強怙第百零四 折千夫所視刃淬鋒極第二十七 折環刀夜煉鑄月補天第三十 折背水一戰深溪同途第四十 折鬼手薜荔集惡三冥第百零六 折天仗風甫八寒陰獄第十 折狂歌策馬十步一殺第百八八 折天姿降爾血海刀餺第四三 折此間少年三才一晤第二零四 折殺赦兩難胡爲干城第二十四 折劍出正氣鷺立寒汀第百五四 折新雪含垢倏忽魘成第百八九 折糞土爲牆豈可鏝圬第二零五 折天倫何系負德孤恩第七六 折聖愚不肖魚爛而亡第三 折萬劫不復禍起青苧第百七七折瓜濯素豔回 首驚情第九六 折驅民爲劍刀血翼揚第百零四 折千夫所視刃淬鋒極第百六三 折源始穹秘燕子無樓第二一八 折信其可信舊園曾憶第二零二 折泥犁淨業十六遊增第百 廿三折夢外冰凝古石含菁第二一零 折袞冕榮華或可輕拋第三十三 折佛入東海阿頂山門第百七十一 折此心既殊自非我族第百 廿一折重泉有罅福禍自知第二零九 折湖柳未央池苑依舊第百七八 摺子何易我倒戈以盟第八四 折蒼天欲賜衡門幸xing子第二零六 折潸然寄影野蔓自生第四十九 折斷鶴續鳧天涎雷鼓第百零四 折千夫所視刃淬鋒極第百十四折九訣三易起手無回第七三 折天資惡劍盈貫罪商第百零九 折壇宇論戰慈悲喜捨第百零五 折顛鸞錦榻如不勝衣第三 折萬劫不復禍起青苧第百十七 折千里秋毫洿池罟現第十七 折蛛網天裂刀中城皇第百八八 折天姿降爾血海刀餺第六一 折夜戰三方虛危之杖第百十六 折天工昭邈破魂血劍第六 折雖死猶生烽火絕地第三十二 折荒山古院梨花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