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 折烹割有道響屧凌波

白日將起,流影城一如既往,又是熙攘忙碌的一天。

執敬司是城中摳機,天未大亮,寢院中庭便有值更的弟子敲鑼叫喚。

耿照與長孫日九沒敢等到鑼聲大作,補寐片刻便乖乖起身,摸黑回寢室裡迭被換裝、梳洗乾淨,往膳房幫年長的弟子如鮑昶等盛粥打菜。

流影城中人丁衆多,每日一睜眼便有數千張嘴等着要吃,光膳房就有十幾處,最大的食堂一次能供數百人同時開桌用餐。鑄煉房的工匠學徒、巡城司的精甲駐軍、直屬世子統轄的多射司等,都不在一處吃飯;城主、城主夫人、世子,以及總管院裡又各有專門的內膳,可說是規矩繁複,千絲萬縷。

執敬司是內院核心,不必像巡城司或鑄煉房那樣,一開就是幾百人的夥,但求吃飽,不辨精粗。通常執敬司的弟子們都在瓊筵司直屬的大膳房用飯,吃用比照王侯藩邸的莊客家人,也有講究。

耿照、長孫穿妤衣服,刻意多用清水漱口幾次,漱去嘴裡的酒氣,搓搓凍僵的雙手。快步來到瓊筵司直屬的大膳房。

這“瓊筵司”顧名思義,就是個專辦筵席的單位,總管全城的膳房食堂、廚工雜役,統一採辦食材,再依所需分配到各膳去。大膳房裡燈火通明,十餘名廚子正揮鏟吆喝。三倍於這個數字的竈鼎中竄出茫茫水霧,數不清的下手雜役在熱氣蒸騰間交錯身影。

放眼望去,偌大的穿堂裡無一物不在律動、無一處不發出聲響,明明沒有門牖阻隔。清晨的寒露卻怎麼也滲不進這裡。殘料的生青氣息與油爆的熟食香味恣意混合,形成旺盛而強悍的生命力。

耿照非常喜歡這裡。

離開打鐵洪爐之後,只有每天來打飯的半個時辰裡,他才稍覺得精神。

一名切菜小廝見二人行來,破口大罵:“*****!執敬司都是餓死鬼麼?還沒天光,趕着來領祭品啊!”

長孫笑道:“是啊,都記得留你一份,晚點兒一起吃。”

小廝咒罵不絕,披汗的油亮面上咧開一抹笑,滿口的爛黃板牙。

世上若有比鐵匠更暴躁粗野、目中無人的,也就只有廚師了。

備餐時,瓊筵司上下活像面對不共戴天的仇人,嘶吼咆哮,頭一回聽到可能會嚇破膽子,但耿照卻非常自在i仕這裡,無論燒好一鍾姜豉燒肉,或將裝在皮囊裡的菰米揉搓脫殼、煮成香滑的雕胡飯,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看得見摸得着,存在過就會留下痕跡,與穿着整齊、逢迎戒慎之類的差使截然不同。

膳房裡燒好的菜餚用大盆盛着,並置於邊角的一張大方桌,桌旁的大竈頂上,熱騰騰的粥鍋兀自滾着,骨碌碌地翻騰着雪色的珍珠浪,漿滑液涌,米香撲鼻而來。

耿照從竹簍裡拿出洗淨的碗碟在長桌上排好,長孫卻走向一座頂箱立櫃,隨手打開櫥門。櫃中成組成組的堆放着餐具,形色不同,連件數都不一樣,與簍中的食器大相徑庭,其中有漆有瓷,有鑲銅、鑲象牙的,明顯比竹簍所貯高貴許多。

像何煦、鍾陽等擔任“三班行走”的高階弟子,終日跟在橫疏影身胖,權力甚至比各司、院、堂、房的管事還大,他們的飯菜通常由下一級的弟子負責準備——但鮑昶、文景同等老人絕不會親自盛湯打飯,層層相因,最後全成了耿照與長孫日九的活計。

而長孫日九隻消看一眼當月的行走班表,就能記住每天該替哪些人準備膳食,又有哪一人要服侍二總管用餐。負責高階弟子膳食的兩年多來,長孫非但不曾出錯,就連鍾陽愛吃夾有棗豆餡的天星糝拌糕、何煦嗜食以雪花芹菜切細的芹芽鳩肉膾等微妙細節,全吾拔得一清二楚。

只要當月輪到庚寅房備膳,三班行走們無不吃得舒心,鮑昶等也就特別好過。

耿照與長孫打好飯菜,忽聽身後一人吆喝:“喂,執敬司的!”

正是方纔那名切菜小廝。他雙手圈嘴,隔着大半個膳房,兇霸霸地吼道:“過來!”

兩人對看一眼,才發現不知何時,所有人都放下手邊工作,集中到那廂去了。長孫小眼微眯,拿手肘輕撞他兩下:“瞧瞧去。”

耿照點了點頭,兩人並肩走過去。

此時早膳已然備妥,各竈次第熄火,只餘菜盆上熱氣蒸騰,不復那種白煙飛竄、伸手不見五指的奇景。

旭日升起,小廝們滅去照明的燈火,初陽灑入四面挑空的廳堂,反在內裡投下大片陰影。師傅們解下油膩膩的裙兜擦手,衆下手在一旁或蹲或坐,捏着汗溼的短褐單衣搧風……他處,這天興許才初初開始,瓊筵司的大膳房卻已打完一場硬仗,光影之間塗布着戰後稍息的疲靜與寂寥。

角落裡並排着幾具七尺來長、三尺來寬的大型石槽,猶如墓葬用的石槨,槽下四角懸空架起,堆滿了燃盡的柴薪,火苗已然撲熄。石槽似乎久經燻烤之後,還放置了一小段時間,底部焦黑的炭漬雖延伸至槨槽四面,但靠近時並不覺得炙熱,石制的槨蓋上也無熱氣。

那小廝咧開黃牙,嘎聲笑罵:“來呀!又不是要烹你們,沒用的東西!”

周圍的雜役們一陣轟笑,粗言惡語此起彼落。

長孫日九打量着石槽,抓抓頭問:“這是什麼?”

小廝往他腦門揍了一記,呲牙咧嘴:“不識貨!這是‘棺材羊’!老泉頭舍你們的,真是糟蹋了好東西哩!”

長孫被揍得縮起脖頸,雪雪呼疼,衆雜役大樂,鬨笑不止。

“老泉頭的手藝,你們這些賊廝鳥嘗得起麼?我呸!”

小廝摳摳牙縫,笑得一臉壞:“別說俺欺負你,你把這蓋兒掀起來,俺就舍你一塊!怎樣?”

“閉上你的嘴,孫四!吵什麼吵?”

大膳房的管事鄭師傅一揮杓,周圍的廚工們紛紛閉嘴。

他高舉左掌,對衆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解下油膩的裙兜,畢恭畢敬地走到砧臺前,向着一名低頭操刀的廚工長揖到地:“老泉頭,看樣子石釜退溫啦!您老要不瞧瞧?大夥兒都盼着哩。”

耿照心中一凜:“原來他便是老泉頭。”

不禁多看幾眼。

那人身形頗高,手腳如猿,骨架較尋常人粗大,只是稍嫌肉少,嶙峋的背影有些佝僂。打扮與其餘廚工並無不同:汗溼的短褐,油膩的破舊布鞋,裸出衣外的油亮肌膚深如重棗,細胳膊瘦腿只有在用力瞬間,纔會虯起一綹一緒的肌肉線條,其上青蜿蜒筋,恍若盤根老樹。

此人是白日流影城的三總管,姓名已無人知曉,城裡都管叫“呼老泉”或“老泉頭”來歷不明!起碼耿照沒聽說過——只知十幾年前被延來爲城主掌杓,獨孤天威一吃成癮,不肯放人,索性封做城裡的三總管。

縱使世人早已見怪不怪,但獨孤天威讓廚頭做王侯府的七品總管,當時朝野是有些議論的。

耿照隨日九進出膳房,也不過是兩個月來的事,並未注意埋頭烹飪的師傅。想來呼老泉既不管事,只負責燒菜給城主吃,或曾多次過眼也未可知,今天總算認得了這位名聞遐邇的“老泉頭”籲老泉將切細的韭泥同腐乳調入醬中,端碗回頭,只見他生得深目高籲、鼻似鷹勾,紫紅瞳中依稀有一抹紺青碧色,披散的頭髮微卷,色帶暗赤,宛若陳年梅乾,一看便知有異族血統。

據說上古四方的神族中,盤據西方的毛族便有如許特徵,呼老泉的先祖或許出自西境。

耿照終於明白,昔年的非議從何而來。

碧蟾王朝亡於異族,白玉京付之一炬,三百年繁華化爲塵埃,央土殘破,百姓深恨異族。據說北關道的守軍一捉到異族之民,一律開腸剖肚,絕不令其速死,可見仇恨之熱。若無聖上回護,獨孤天威豈能明目張膽地封一個外族做總管?

呼老泉端着醬碗行來,廚工紛紛讓道,又忍不住伸頸踮腳,唯恐漏看了大師的出手。

他伸出左手食、中二指,試試石槽頂蓋的溫度,點頭:“行了。”

聲啞如磨砂,字音難辨。原來他喉間有道暗紅傷疤,長約四寸,幾乎橫過整條脖頸,將突如核桃的碩大喉結斫成兩截;很難想像受了如此重的刀劍傷,竟還能存活下來。

“鄭師傅見他點頭,如釋重負,忙指揮兩名壯碩的廚工,一人抓住一邊石槽蓋,殷殷吩咐:”

氣老泉頭這道‘棺材羊’,闕蓋淋醬是最關鍵的一道工序,你們要一口氣將蓋兒揭開。記住,別擋了老泉頭的光!“將羊片兒置入石槽時,厚逾寸許的石蓋要四人合力方能才擡起,然而石槽緊密並列若要搶在掀蓋的瞬間澆入醬汁,決不容四人分據四角,擠得摩肩擦踵。

那兩名胖大廚工神色緊張,聽呼老泉低喝:“開!”

忙用力一掀。

誰知石蓋挪開兩寸,“轟!”

又落下來,滿槽白煙沖天竄起,溼燙的水氣不住噴出,觸體如灼!兩名廚工慌忙退後,被熱氣噴到的手臂肌膚頓時泛紅,直如熟蝦。

鄭師傅氣急敗壞,遮着頭臉想逼上前,邊喚左右:“蓋……蓋起來,快蓋起來!哎呀,釜溫已泄,壞啦、壞啦!”

呼老泉一把拉住,搖了搖頭:“別忙,來不及啦,這釜不開!”

隨手一推,石蓋“軋”的一聲重又闔起。

便只一霎,鮮濃的肉香四溢,隨着蒸騰的熱氣充塞廳堂。

耿照不喜羊羶,卻忍不住歙動鼻翼,只覺這氣息既香又濃,光用聞的便能想像那股膏融脂潤的油嫩香滑,彷佛一口咬下,軟腴的肉條迎着牙尖一陷,便有無數肉汁涌出……

“這……這是羊肉?”

他推了推日九,一臉茫然:“怎地半點羶味兒也沒有?真有這種羊!”

長孫日九掐着脖頸猛吞唾沫,悽然搖頭。

“你別問我。就算是我的屁股肉也認了,死都要嚐嚐。”

石釜陡被蓋起,熱騰騰的鮮味逐漸消淡,衆人無不死命聞嗅,滿面于思。鄭師傅心痛如絞,彷佛連罵人的力氣也被抽乾,頻頻搖頭:“可惜……哎,真是可惜了!”

呼老泉面無表情,啞聲道:“白燒也有白燒的好處。放涼了再吃,也是滋味。”

鄭師傅一愣,失落的表情稍見平復:“是麼?原來也有這種吃法兒。”

心想這爛燒羊肉須趁熱才軟糯可口,做成涼菜難免顯露羊肉自身的羶氣,大違常理,卻不知是什麼滋味。想着想着,心思又落到釜裡的燒羊上頭,扼腕之色盡去,不覺露出一絲微笑,索性多叫上幾人,便要揭開另一具石槽。

五、六名廚工擠在三尺來寬的石槽兩頭,都快沒落手的地方了,情況大是不妙。忽聽迫:“鄭師傅,小人還有些力氣,不如讓我來罷。”

衆人訝然回頭,開口的居然是耿照。

雜役們見他個頭不高,又穿着執敬司特有的齊整衫袍,怎麼看都不像是幹粗活兒的,紛紛訕笑:“執敬司的賊廝鳥頂屁用?”

“得了吧!小心扭了你貴少爺的貴膀!”

“一會兒壓得肉泥也似,俺怕見了饞!”

“別逗了吧你!”

連黃板牙雜役孫四都忍不住調侃。

耿照一言不發,走向旁邊一隻盛滿清水的大甕。那甕高約半身,圓鼓鼓的腹部足比一名成年男子雙手合圍還寬,說是水缸怕也使得。他左手抓住甕口平平提起,右手托住甕底,好整以暇地摸到了底部中心,左掌一鬆,卓臂穩穩將水甕舉至頭頂;瞬間全場鴉雀無聲,靜得彷佛連針尖落地都能聽見。

鄭師傅猛一回神,大是興奮:“老泉頭!這小子有兩膀氣力,讓他試一試罷?”

呼老泉“嗯”的一聲,指着石蓋,對耿照說:“一次全掀開,面兒越大越好。”

耿照點頭,放下水甕,活動活動筋骨,抓着石蓋用力一掀!

水氣竄出的瞬間,呼老泉醬碗一潑,“滋!”

竄起大片燒煙;原本空氣裡的肉香突然一窒,一股莫可名狀的氣味才又更強烈地衝上來,羊肉的鮮甜、膏脂的滑潤,混合了韭菜青、腐乳和醬油豆豉的香氣,緊緊抓住衆人的心思。

熱氣散去,槽裡置着兩片對剖的羊片——就是將全羊去掉頭尾四肢、從中剖成兩爿的意思——燒透的羊皮羊脂上染有一層淡淡的琥珀色,彷佛是攤成了兩大片的醬燒蹄膀。

這道“棺材羊”與北方酒樓常見的筵席大菜“水晶羔蹄”相類,都是加料白燒的做法,將洗剝乾淨的羊片兒用寬竹篾子撐平,就像臘雞、臘鴨一般,特別之處在於使用傳熱平均的石釜燒上一夜,燒得骨酥肉爛、膏脂俱融,煨透了的表皮膠凝如酪,鎖住肉汁,入即化,毫無羊肉的羶騷。

呼老泉起出羊片兒,反手自腰後抽出一柄柳葉長刀,拆骨卸肉,將剔下的酥爛肉條平放在砧上,唰唰幾刀,羊肉便成了若干小塊,表整丁方,不住顫動的切紋間緩緩沁出蜜色肉汁,木砧上卻不怎麼滲油。

“耿照從小玩慣了劈柴遊戲,瞧着不禁佩服起來:”

快利本一家,這幾下明明不怎麼快捷,勁力卻無絲毫浪費。手起刀落,肉裡的汁油未出半點,當真厲害!“心想柴是硬的,煨爛的燒羊卻軟嫩不堪,難以下刀。這老泉頭的刀上功夫,恐怕勝過自己千百倍。

鄭師傅將羊肉分下,耿照捏着油潤的肉塊送入口中,一咬之下,只覺皮酥彈牙,軟嫩中仍有嚼勁,皮下的羊脂早已煨成了漿,濃厚的肉味滲入口腔,滿嘴都是甘甜肥潤的油香;肉嫩筋融,入口綿化,偏又能嚼出一絲絲的肌理,口感妙不可言。

羊片在放入石釜煨燒前,已抹上生薑粉、花椒粒等佐料,老泉頭趁開蓋時釜壓一泄、熱氣上衝的當兒澆入醬汁,冷熱一激,醬汁巧妙滲入燒化了的羊皮羊脂,使醬味與膏油肉汁交融滲透,又比一般醬燒來得爽口,留住羊肉的原味。

耿照一口未盡,頻頻吮指,忽見長孫坐在一旁,雙手揣在懷裡,面色十分陰沈,不禁皺眉:“莫不是吃壞了肚子?”

長孫緩緩搖頭,低聲道:“一沒留神,狠咬了手指一口。好在沒嚼開,拇指應該還在。”

老泉頭拆完了整片,大膳房無論上下,每人都分到一塊,連角落裡一名矮小少年也沒漏掉。他面色焦黃,瘦得渾身皮包骨,頭髮、衣衫格外骯髒油膩,但破孔間露出的肌膚又極是白慘。

羊肉一派到少年手裡,一旁覬覦已久的孫四夾手搶過,忙不迭塞入嘴裡,雪雪呼燙,還故意吼他:“你傻啦?連菜刀也不會拿,學人家吃什麼!滾一邊兒去!”

衆人都是一陣笑。

“那是誰?”

耿照悄聲問。

“你真以爲我有過目不忘、過耳不聞的本領?”

長孫日九正自鬱悶,勉強瞟了一眼:“上個月新來的。聽說是餓倒在山腳下,老泉頭給撿了上山,姓名問不出來,腦子多半有些毛病。孫四他們都管叫‘阿傻’。”

耿照見少年縮回角落,低聲道:“我瞧不像傻子,倒像有心事。”

長孫陰沉沉地望着手掌,神情肅穆,不知是哀悼羊肉抑或拇指。

“我不跟你爭。你是有心事的專家,你說了算。”

耿照掀蓋有功,分得的羊肉也特別大塊。他將吃剩的肉分成兩半,一半安慰了長孫受創的身心,另一半塞在那少年阿傻手裡。

“誰知耿照才轉身,孫四又將羊肉搶了去,塞進嘴裡,嚼得汁油四溢,手指耿照大笑:”

阿傻傻,你更傻!執敬司的卵蛋矇眼,白白孝敬了俺!“雜役們有的笑、有的噓,鬧作一團。

忽聽鄭師傅一聲大喝,持杓猛敲:“吵什麼!”

場面立時安靜下來。

他擡起下巴,遙指着阿傻:“阿傻,你過來!”

阿傻似未受過這般注目,嚇得打顫,畏畏縮縮上前。

老泉頭面無表情,廚刀一揮,隨手割了塊帶皮羊條,遞給鄭師傅。

鄭師傅把肉塞在阿傻手裡,大聲道:“這間廚房裡的功夫,你們要用眼睛學,用心學;最重要的,是要用舌頭學!”

指着砧上的醬羊肉,對衆人說:“這是老泉頭的妤意,你們這些王八羔子,一個個都給俺吃!把味道牢牢吃進嘴裡、吃進肚裡,吃進骨子裡,往死裡記着;將來有一天,就能燒出這樣的味道!”

膳房裡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只餘幾十雙閃閃發亮的眼睛。

這些在流影城裡被踩在最底層的、終日粗野愚笨的廚工們,在這一瞬間,突然都變得灤沈內斂,憑藉着與生俱來的直覺,像狼一樣貪婪地記着口中手中那震撼人心的美味。因爲那是在他們之中的極少數,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的重要依憑……

少年呆望着手裡汨着油汁的肉條,良久,倏地渾身一震,似有所悟,忙張嘴大嚼起來。

老泉頭平日不輕易炮製名菜“棺材羊”昨晚二總管已差人來交代,城裡來了水月停軒的貴客,城主可能會連開午宴、晚宴,讓瓊筵司先行準備。

耿照與長孫在大膳房等了許久,始終不見鮑昶等前來用膳,正自犯疑,忽見一名同寢弟子匆匆趕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們……快……宣德廳……集合……”

遠方依稀有銅鑼聲響,那是執敬司獨有的召集令號。

耿照與長孫交換眼色,拔腿朝宣德廳的方向奔去。

廳內,百餘名弟子各按職級分列,服色劃一、挺拔俊秀,煞是好看。只有耿照二人最不稱頭,位置恰恰就在門邊,兩人輕手輕腳挨近鏤空的門屏,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所幸前排也無人注意。

橫疏影親點的書齋行走共有十二名,每班四人,一日分三班輪值,故稱“三班行走”其中兩名在城中心的善政堂處理文書,兩人則跟在二總管身邊,聽候調遣。扣除夜班補眠四人,以及善政堂裡的兩位值差,能奉召而來的隨班行走至多不過六名,此刻卻是十二人齊至,以何煦、鍾陽爲首,分站主位兩側。

當值的司徒管事點齊人數,轉身走入後進;不多時,一股幽幽梅香漫出廳堂,垂簾微揭,一雙小巧的淡紫繡鞋跨過低檻,裸露的一小段酥膩足踝猶如雪砌,說不出的玉雪可愛,竟是橫疏影親來。

衆人一齊躬身,橫疏影雲袖一揮,當是回了禮,隨意落座。

“諸位辛苦了。”

她抿了口茶,美眸環視,清脆動聽的喉音迴盪在廳堂裡。

“衆所皆知,東海三大鑄號的競鋒之期將至。本城忝爲東道,執敬司更是城中頷首,須得妥善置辦、務求善美,以免貽笑大方,墜了本城及主上他老人家的威名。”

青鋒照、赤煉堂、白日流影城等三大鑄號,每年均於上巳節(一月初三)前後舉行競鋒大會,各出器械,論斷鑄造優劣,勝者可獨攬朝廷的軍械承造,爲平望都的羽林軍、札關道的精銳部隊等鑄造兵器。

這“三府競鋒”是經朝廷許可的兵鋒比試,埋皇帝冢、臬臺司衙門等甚至派要員參加,三十年來從未間斷,乃東海道的年度盛事,廣邀天下英豪、刀劍名家與會,已非單純的競鋒較技。

昔年天下未定,青鋒照與赤煉堂便支應獨孤閻軍用,一時傳爲美談。青鋒照精於花工巧造,赤煉堂掌握流鄒江的漕運命脈,原料取得便利,兩家於鑄造量大質優、規格統一的刀劍上,已有百數年經驗;爲朝廷製作軍器一事,實不作第三家想。

白日流影城開基不過半甲子,卻另闢蹊徑,專爲武林名家鑄造兵器,一劍須歷時三、五年而成,價抵萬金,成品無不稱手,甚至能輔助發揮本門武學的威力,相得益彰。另於奇門兵器的鑄造設計之上,流影城亦有過人之長。

雖未贏過“三府競鋒”大會,近十年來,流影城於會上接頭的生意,獲利未必便遜於青、赤兩家。全因橫疏影眼光獨到,不但避開了承製軍械的激烈競爭,更利用競鋒展示所長,逐漸在天下人心目中奠定地位。

“正所謂:”

氣青鋒照、赤煉堂,白日流影碧水長。“時至今日,江湖名俠若無一柄由流影城量身打造的碧水名劍,不免大**分,恐爲識者笑。

“三府競鋒”至關重要,尤其三年一度、輪迴朱城山做東道時,更是白日流影城的大日子,然而依橫疏影的個性,絕不會爲了這種不言自明的事召集弟子訓話,無端浪費時間。

耿照正覺奇怪,忽聽她話鋒一轉:“……眼下距鋒期不過月餘,諸事繁忙,千頭萬緒,我書齋裡的工作已應付不來。因此,與司徒管事等商量之後,決定再擢用兩名新的隨班行走,一在善政堂、一在挽香齋,毋須輪值,便宜行事。明確的職務區分,待鋒會之後再做調整。”

行伍裡掀起一陣小小騷動。開春以來,關於擢升的流言傳了再傳,都聽得不新鮮了,眼下終於是揭曉的時刻。

鮑昶挺起胸膛,左右投來或豔羨、或嫉妒的目光,五味雜陳,不一而足。

橫疏影接過司徒管事遞來的一封籤條,低聲問:“是這兩個沒錯罷?”

司徒管事微微一怔,見機極快,十慌不忙道:“小人們研究文檔,考覈能力,的確是這兩人最爲合適。還請二總管先過目,再行定奪。”

橫疏影搖搖頭:“不用,你辦事我一向放心。”

打開籤條,清了清喉嚨,朗聲念道:“庚寅房長孫旭,窮山國博父城氏族庶出,精通算數、文書嫺熟,入城六載,言行忠謹堪付重任,於茲薦用。”

螓首微擡,遙遙投來一瞥,似是打量片刻,淡然說道:“準。”

“多謝二總管。”

司徒管事團手作揖。

衆人一陣茫然。“長孫旭……那是誰啊?”

半晌纔有人省覺,失聲脫口:“是日九!”

“啊,怎能是他?”

“日、日九?哪……哪個日九?”

“全執敬司只一個日九!”

說的人氣急敗壞,也不知慌什麼:“沒聽管事說麼?是老鮑房裡的日九!”

被點名的人只怕錯愕更甚。

長孫日九瞠目結舌,口水差點沒淌下;偶一擡頭,才見前排轉過一張灰敗面孔,鮑昶咬牙切齒,投來一雙恨火熊熊的目光,彷佛瞪着什麼骯髒物事,恨不得將日九一身的白肉給絞出油來。

橫疏影接着念:“庚寅房耿照,王化鎮庶民,中興軍之後,入城十二載。此子臂助義盟,奮不顧身,嘉其忠勇,於茲薦用。”

喃喃低問:“便是昨夜救回染二掌院的那一位麼?”

語聲雖輕,前排卻清晰可聞。

司徒管事眼珠滴溜溜一轉,心下雪亮。無論二總管問什麼,便只有一個答案。

“是這個孩子。”

老管事雙手團抱,微微彎腰,模樣不卑不亢。

橫疏影滿意點頭。

“就這麼辦。衆人便散了罷,各自忙去,切莫浪費晨光。”

滿廳轟應,弟子們秩序井然,魚貫走出廳堂。

她翩然起身,順手將籤條折了三折,收進腰帶褶裡,悠然道:“長孫旭速往善政堂,即刻起歸嚴管事所轄,凡事聽他調遣,不得有誤。”

美目流沔,忽然閃過一抹狡黠,神情笑非笑:“至於你,耿照。你跟我來。”

想也知道,這一切都是橫疏影的安排。

前朝舉人出身的老管事司徒顯農都六十了,長年爲痛風所苦,幾乎不值夜班。昨夜染社霞等入城時,司徒管事早已返家歇息,從時間上推測,他對水月停軒一事根本無從得知。橫疏影不過隨手寫了封籤條給他,兩人臨場發揮,做了臺即興的好戲。

耿照跟在她身後約五步之遙,兩人在內城彎曲的廊廡間快步行走着。

適才在大廳,橫疏影不經意間顯露的調皮不過一瞬,隨即恢復成平日那副淡淡然的疏冷模樣,甚至有些刻意爲之的生硬。“我去晉見城主。”

朝會結束,她匆匆撂下一句,裙翻如舞、繡鞋細碎,恍若飄梅砌雪,眼看要一路漫出宣德廳去。

“讓屬下陪二總管同去罷?”

鍾陽快步跟上。

“不必。”

她並未回頭,腳步似有些煩躁:“你自忙去,我帶耿照就好。”

耿照猶記得走過他身畔時,那兩道乍現倏隱的凌厲目光,俊朗的眉目一瞬間糾結起來,瞧着竟有些猙獰。耿照雖無長孫日九過目不忘的本領,但猜也猜得到,今天該是輪到鍾陽擔任二總管的日班行走。

“小心照看二總管,莫出紕漏。”

鍾陽咬牙切齒,五官分明的俊臉上隱有青氣。

耿照不確定誰比較需要被“照看”入城十二年來,他從沒晉見過城主,只遠遠看過那一乘衆人簇擁的金頂彩轎,以及周圍始終不絕的笙歌伶舞。

事實上,“白日流影城”是朱城山頂這一片廣袤城寨的統稱,兵營、鍛冶作坊……以及城中要人的府邸等,合稱“外城”周圍設有磚牆木柵環護,但隨着建築物的次第增加,也有未設城柵之處;只有供城主居住的內城是不折不扣的石造城池,昔日乃獨孤閥據以俯視東海太平原的要塞之一,因由獨孤閥的累世家臣閭丘氏督建,又稱爲“閭城”長寬各約兩百步的石城,即使以百年前的眼光來看都不算大,此城最特出之處在於“高”——光是城牆就超過七丈,其上另設有女牆、箭垛、望樓等,四方形的長柱城體遠望如塔,尖端插入白雲山嵐,黑黝黝的矗立在羣落之間,無論身在白日流影城的哪一處,回頭都能望見那劍一般的烏黑城塔,壓得人心頭一窒。

耿照隨着橫疏影的腳步,依着閭城遠遠近近地繞了一週,走向城後的富麗莊園。

獨孤天威從來不住閭城。

說穿了,百年前爲軍事用途所建造的石城,住起來又陰又冷,一點也不舒服。被封到朱城山來的頭三年,據說獨孤天威一直住在大總管閭丘貫日的府邸裡,直到閭城后辟建的莊園大略完成,才又搬回內城。

這十年來,城主的私人莊園不斷擴大,或做修繕、或蓋新摟、或置花石,一年到頭都沒停過。耿照走在錯綜複雜的廊廡間,只覺這段路似乎走得比外城還久,方向難辨;忽然眼前一闊,總算擺脫了舉目盡是低檐鏤窗的幽暗景深,長廊的盡頭通往一處四合院,奇的是院中並無庭石花木等,而是一大片的清淺水面,宛若池塘。

仔細一瞧,水底下高高衢低低地布着無數錯苗落陰影,似是鋪得不平的方形地磚;水面上豎起無數木雕偶像,刻成樂工舞伎的模樣,也有划船馳馬的,精細到連核桃大小的五指拈花都雕刻分明,衣袂飛天、眉目宛然,刻意地不髹漆彩,顯露出的美麗木紋卻更添古趣。

長廊盡頭就停在水池前,廊板伸入水中約四尺,板下似有拱橋般的半拱支柱,做成了碼頭的模樣。

水池中央矗着一座飛檐高亭,四面挑空,垂着重重藕紗,風吹紗搖卻未飄起。紗後的藕色人影不住晃動,傳出鶯燕般的銀鈴笑語;偶爾迸出一兩聲清脆的鐘磬響,其聲雖然悅抖動聽,卻是凌亂破碎,不成樂章。

耿照看了兩眼,似乎那磬音一響,池面上水花四濺,其中幾具舞俑小人便開始轉動起來,才發現木俑的膝、肘、肩、腰等各有活動關節。只是亭中的磬音斷斷續續,小人稍動受即止,無甚出奇。

他沒來過這片禁園,卻也聽執敬司裡的老人說過,城主以千金的代價,向東海覆笥山四極明府之主逢宮求得一紙藍圖,聘請湖陰、湖陽兩城的巧匠百餘人,耗費三年時間,蓋了一幢樂舞自生的奇妙建築,號稱“響屧凌波”逢宮位列東境儒門九通聖之一,精通術數,擁有“數聖”的美名。

據說他隱居在四極明府中不問世事,專心追求陣法極致,或依遁甲、或排機關,一陣備完又覺不足,便再補一陣使臻完美;如此反覆多年,覆笥山裡陣法密佈,層層相因,竟成一座巨大的陣圖。好事者傳言……此山不僅飛禽走獸有進無出,就連雲霧山嵐都長年被鎖,絕不散逸,整座山隱於霧中數十年,附近耆老多不識山形。

城中諸人衝着“千機陣主”逢宮的威名,將這神秘新屋傳得神而明之,不想藍圖比建材人工都貴的“響屧凌波”竟只是一座靜池小亭而已。

橫疏影在長廊盡處停步佇候,見左右無一名近侍婢女,不覺蹙眉:“人都上哪兒去了?”

清了清喉嚨,隔着池塘水面,朗聲說道:“執敬司總管橫氏,求見主上。”

喊了幾聲,忽聽嘩啦一陣潑風轡,亭子正面的藕色重紗掀了開來,一大片溫熱的白霧滿泄而出,亭中笑語頓失遮掩,益發傳得肆無忌憚。

橫疏影斂衽垂首,福了半幅,低聲道:“快給城主行禮。”

耿照連忙跪到一旁,恭恭敬敬磕頭。偶一擡首,突然傻住。

白茫茫的熱風消散,亭中數十名美女,赤條條地擁着一名腰闊如熊、渾身白肉的中年男子。

他身下非是軟榻椅凳,而是四名十五、六歲的稚齡少女並肩趴跪,將渾圓彈手的緊實臀股高高翹起,並戌一片峰巒起伏的舒適坐墊;椅背也是由四名女子並排而成,但清一色都是二十出頭的成熟女郎,胸前異常飽滿,八隻碩大綿軟的雪白乳瓜連綴成一片,男子閉目倒臥,肩背軟軟地陷入豐腴乳肉間,光看就覺得無比舒適。

耿照並不知道,這香豔已極的人肉座椅有個名目叫“雲上烘”意思是說一坐上去舒服至極,飄飄欲仙像上了雲端一般。

“雲上烘”由十二名女子組成,以特製的器具讓美女或坐、或趴、或躺,不必多費力氣,才能讓坐的人感覺舒適愉悅,各部位都有講究,如:臀股坐墊必須兼具柔嫩與彈性,以十四歲以上、十八歲以下的健美少女爲佳;椅背宜擇沃乳,大小形狀必須一致,乳蒂須細小綿軟,勃挺之際不能大過一枚黃豆,方能坐得舒適。

男子所用的“雲上烘”乃精挑細選的極品,這四名美豔女郎不僅胸脯碩大、形狀劃一,而且天生乳首微陷,便是充血時也不明顯,枕之甚美,連一絲刮磨也無。這“雲上烘”還有另一種玩法,可挑選四名哺乳的美女充作椅背,平日多多餵食杏漿、乳飴、酥脂等,置身其上,側首吮的、隨手掐的,全都是香滑乳汁,滋味妙不可言,又叫“香雪酪”能得有這般排場,此人自是白日流影城之主獨孤天威了。

亭中除了“雲上烘”歌姬、舞伎,甚至侍女也一絲不掛,其中說不定還有城主大人的寵妾。耿照不敢多看,雙手伏地,餘光所及,只有身前的雪紗裙裾之下、那雙小巧精緻的淡紫繡鞋。

獨孤天威一見橫疏影來,似乎大是高興:“你來得正好!我才說呢,這一幫小妮子差勁透啦,逢大師設計的亭子如許巧妙,她們卻都玩不好。”

口吻輕浮,一點兒也不像一城之主。

橫疏影身子一巔,裙襬微微晃盪,似乎極盡忍耐,連語聲都繃得有些不自在。

“啓稟主上,昨夜城中發生大事,請您摒退左右,再容我細細稟報。”

“那些事你作主便了,我不愛聽。”

獨孤天威興致勃勃:“欸,你快來!這‘響屧凌波’建好以來,還沒讓你試過哩!這些歌姬舞伎笨死了,弄了幾天也弄不出一隻鳥來,我正喚人找你去。”

“逢大師身價不凡,豈能沒有名堂?主上且再試一試。”

她聲調變冷,顯是想起索價千金之事,益發惱火。把錢花在這種無用的地方,只是增加推動有用之事的困難度罷了——以獨孤天威的揮霍成性,這方面橫疏影恐怕有切膚之痛。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請主上……”

“夠啦,我不想聽!”

亭中嘩啦一聲,似是打翻了什麼物事,獨孤天威的聲音倏地嚴峻起來,周圍的姬妾侍女遂不敢言笑,場面一瞬間沈靜下來。

橫疏影的紗裙頤動着,呼吸有些急促,不知是惶恐或是憤怒。

片刻,居然是獨孤天威先打破了沈默。

“你旁邊那個是誰?眼生得緊。”

“啓稟主上,這是執敬司的弟子耿照,是昨夜之事的目證……”

“行了。”

獨孤天威的聲音聽來不懷好意:“總之,是重要的人罷?”

“是。”

橫疏影木然道:“我帶他來,便是讓他向您稟報昨夜的事。”

獨孤天威笑了起來。

“那好。你現在乖乖褪了衣衫,過來跳支舞。要不,我叫人殺了他!”

耿照猛然擡頭。

亭中的獨孤天威拈着脣上黑鬚,笑得得意洋洋,彷佛耍賴得勝的孩子,眼看勝券在握,恨不得立刻手舞足蹈起來。橫疏影俏臉煞白只咬着豐潤的脣珠簌簌發抖,籠在袖中的纖纖十指掐握,捏得指節微微泛青。——城主是認真的。他說得出,就做得到!

一剎那間,耿照突然如此感覺。

橫疏影咬着嘴脣沈默片刻,忽然展顏一笑。

“主上不過是想看支舞,何必殺人呢?多煞氣呀!”

她笑意嬌憨,連口吻都酥膩入骨,彷佛化不開的糖膏。“喏,我就跳一支喲!跳完了,主上就要乖乖聽小影兒說話,好小好嘛!”

獨孤天威大喜過望,連連拍手。

“妤!小影兒依我一件,我也依小影兒一件。”

橫疏影解下禦寒的大氅,隨手交給耿照。

耿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見她側腰彎身,輪番勾去了淡紫繡鞋、細雪羅襪,露出一對豐腴晶瑩的白膩小腳兒,腳底板與踝骨處都是帶粉酥色澤的淡淡橘紅,嫩得無一絲硬皮粗痕;足趾平斂,既有嬰孩的渾圓膩潤,又有成熟女郎的誘人曲線,集稚嫩與嫵媚於一身,說不出的可愛。

她捲起紗裙中的細褌褲腳,將後襬掖入腰上的三纏腰採(女子束腰用的布疋,相當於另子武服裡的“抱肚”裸着一雙渾圓筆直的修長**,膩白如乳漿敷就。她個子嬌小,比例卻是上身短、下身長,肌膚更是白得異乎尋常,簡直就像骨瓷精製的舞俑娃娃。

橫疏影取下鬢邊的金爵花釵,只餘一頭俏皮嫵媚的墜馬裸髻。

“脫呀!”

獨孤天威迭聲催促:“再不過來,我可要生氣啦。”

橫疏影勉強一笑,撒嬌佯嗔道:“不脫啦!就這樣。身子光溜溜的,跳舞也不好看。”

探足一點水面,倏地又縮了回來,蹙眉低道:“好冷!”

咬牙環肩,才又點水而過,宛若凌波仙子。原來池底鋪有石階,距水面止有一寸,可以平涉到亭子裡去;亭內的水引自後山的天然溫泉,池中則是從朱城山北面引來的冷泉水,陰陽雙環,此爲“響履凌波”的另一特色。

橫疏影入得亭內,衆女紛紛讓至一旁,見這位平日高高在上的二總管,居然裸着一雙腿子拎裙涉水,模樣十分狼狽,畏懼之心漸去,仗着有城主撐腰,不由得指指點點、交頭接耳起來。

橫疏影置若罔閒,對獨孤天威嬌笑道:“主上,小影兒許久沒跳舞啦!你讓人家先暖暖身子。”

獨孤天威似是心情大好,閉目長笑:“我還記得你入城頭一天,也是這般跳舞給我看。”

外圍高於池塘水面的涼亭,內邊其實也就是一座大池子,溫泉深及小腿,除了裸裎相對的美女,就連一管笛子一張琴也沒有。

這樣簡單的建築,如何能“樂舞自生”她一邊思考,一邊往一張突出水面的小几走去,腳下踩着的石板忽然下陷寸許,從四面的柱子裡傳出清脆的鐘磬聲。

仔細一瞧,亭內池底像棋盤一樣,佈滿縱橫交錯的方格。橫疏影靈機一動,前踩幾步,又倒退幾步,隨手往幾面一按,那小几竟也微微一沉,四柱中發出清脆動聽的聲響。

(原來如此!

“這整座”響屧凌波“,本身就是一件樂器!

逢宮將發聲用的磬石、鐵器等機構藏在四面亭柱中,亭柱中空如風管,而亭內的地磚、小几、燈柱,甚至焚香用的瑞腦銷金獸等都是音鍵,再以機簧連接到亭柱與外池的舞俑處。一旦觸動地磚擺設,亭柱便發出聲響,間接推動外池的水力機關,使小人轉動跳舞。

“這樣巧妙的機關術,拿來改良鑄冶工序、減少人力消耗,豈非更好?偏生浪費在這種地方!”

橫疏影怒極反笑,嘴上卻不露風聲,踏着地磚摸索音階,片刻才道:“亭兒真有趣。主上如若不棄,小影兒想奏一闕‘玉樓春吒’。”

此言一出,衆女無不哂然。

獨孤天威本人精通絲竹遊藝,姬妾羣中也有頗識音律的;身邊的伶人除了貌美狐媚,善於逢迎,歌舞技藝更是勾欄教坊裡數一數二的佼佼者。這樣的一羣行家會對精巧已極的“響屧凌波”束手無策,顯是逢宮故意開了個玩笑。

據說獨孤天威爲求機關藍圖,不惜派出駐城精甲包圍覆笥山——既然闖不過深藏在雲霧間的千機陣,索性堅壁清野,圍它個三年五載。“當年太祖爺打下蟠龍關,用的也是這種兵法!”

獨孤天威得意洋洋,對着一干傻眼的家臣大吹法螺。

大兵圍了幾天,衆軍士兀自在霧裡東倒西歪,山下每天都有人在霧中走失,從此消失蹤影。正沒奈何處,興許是山上的四極明府已不堪其擾,一名童子忽然在大營前出現。

“你要能自動舞樂的機關,我能把它製成巴掌大的盒子。這是我的能耐。”

四極明府的看門童子轉述府主口信。逢宮耽於機關排設,連騰出手來寫一封書信、見一見外客亦不可得,對外溝通全靠府中門僮傳話。“若你要一間能自動舞樂的房子,那便是考究你的能耐了,後果我不負責。盒子或藍圖,兩者皆值千金,你自己決定。”

獨孤天威出動軍隊,要的可不是一隻音樂盒。誰知藍圖縱使極盡巧妙,令兩湖城中的工匠們讚歎不已,蓋出來的成品盡善盡美、無有不符,反教人傷透了腦筋。

大凡樂器,皆有把位或琴徽,用以標示音階。然而在這座“響履凌波”裡,每一樣擺設都是音鍵,彼此之間的排列卻無規律可言,等於是一座三丈方圓的巨琴,上頭裝滿了用途不明的琴絃,既無章法、又大而無當,便是東海首席琴師親臨,也無法奏出樂曲。

而橫疏影不僅要奏響“響屧凌波”還誇下海口,要奏出一闕完整的“玉樓春”來。

衆女與這亭子折騰了大半月,都是吃過苦頭的,不免笑她不知死活,連最後一絲忌憚都拋到了九霄雲外。一名美豔玲瓏的籠姬掩嘴竊笑,脫口道:“哎喲,二總管若能奏出整闕‘玉樓春’,小女子便拋磚引玉,陪二總管唱上一曲。”

橫疏影目光一凜,斜眸乜去,冷道:“你也會唱歌麼?脫得赤條條的,我以爲是哪間娼寮的主兒。”

那姬妾想起傳閒中“暗香浮動”橫疏影是如何的辣手,粉面上血色盡失,嚇得縮到一旁,向城主投以乞憐的目光。誰知獨孤天威只是一笑,大有幸災樂禍之意,諸女失了靠山,氣焰登時收斂許多。

橫疏影試了試腳下的幾枚石磚,四面的銅管中叮咚有聲,倒也清脆動聽;驀地足尖輕踮,柳腰一擰,竟然跳起舞來。

只見她裙下交錯,修長的**踮跳彈動,柔媚的腿部線條充滿彈性,嬌小的身影在亭中不住飛轉,飽滿的胸脯晃盪如波,柱中叮叮咚咚的樂音如奏揚琴,旋律連綿不絕。

曲樂悠揚之際,池塘裡的舞俑小人忽然動了起來!與前度的斷續呆板不同,滿池的人船車馬都繞着亭子飛快轉動,樂工擺頭吹笛、舞伎蹬腿飛天,揚帆馳馬,宛若活物。衆八看得目瞪口呆,一時無語。

橫疏影舞姿曼妙,雖一手拎着裙幅,另一手還要不時輕拍慢點、伴奏合音,卻更顯身段玲瓏,宛若水上仙子。

她周身衣衫被水花濺溼,緊貼着玲瓏曼妙的**,裹出胸前兩座綿軟輕顫的渾圓乳峰,飽滿滑膩的乳肉溢出肚兜上緣,隔着溼透的外衫仍能清楚看見;雪白的**映着粼粼波光,竟比水面倒映的白紗衣影還要潤白,小巧的膝蓋、膝彎透着粉酥酥的橘紅色,裸足偶而擡出水面,沾着晶瑩的細小水珠,宛若鮮滋飽水的新切梨條。

跳着跳着,忽於亭中一角駐足,柔荑舞風,只以修長的右腿前後輕點,原本兩部合拍的豐富旋律一下子只剩下單音,外圍的人偶也越動越慢,聞者卻不覺簡陋,彷佛置身於高峰前的波谷,對下一刻的變化充滿期待。

舞樂轉成了小調,她輕啓朱脣,漫聲唱道:“紅酥肯放瓊苞碎,探着南枝開遍未?

不知醞藉幾多香,但見包藏無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悶損闌干愁不倚。

要來小酌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風過韻收,穿着半溼薄紗的嬌小麗人盈盈下拜,飄開緩落的裙幅在水面上攤成一個雪白的圓;奶白色的雪肌從溼透的白紗裡透出來,姣好的**曲線若隱若現,眩目得令人無法逼視。

亭中一片寂然。

直到推動人偶的水力機關漸止,舞俑越動越慢,接連停下,亭子裡才爆出連串采聲,獨孤天威大聲鼓掌叫好,舉杯道:“好、好!不愧是我的小影兒!來來,本座賞酒!”

橫疏影推託不得,趨前接過酒盅,卻被獨孤天威一把摟進懷裡,濺得一頭一臉全是水,連頭髮都溼了。

“我同你們說,十五年前,我的小影兒可是全東海最好的歌姬舞伎,任誰也比不過!”

獨孤天威熊一般擒抱着嬌小的橫疏影,對衆女大笑:“她呀,可是東海勾欄院裡的一塊寶,天下無雙哪!”

幾人忍俊不住,笑得一口酒噴了出來,拍着**的尖挺雙峰不住嗆咳,滿室都是巍顫顫的臀波乳浪。

橫疏影還來不及開口,獨孤天威一抹脣畔酒漬,居然伸手去解她的腰帶。

橫疏影嚇得尖叫起來,但也只是短促的一小聲,旋即強作鎮定,一邊笑一邊撥着他的大手:“主……主上,小影兒都依你啦!你……你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兒。”

獨孤天威幾杯黃湯下肚,又被溫泉一蒸,頓時脹得臉紅脖子粗,大着舌頭涎臉笑道。“你……你多久沒陪我啦?適才……適才見你跳舞,我……我又想你啦!來……來!乖乖剝了這些礙……礙事的東西,讓主上瞧瞧你的**,是……不是又比前些日子更大了些?”

不理她拼命掙扎,隨手將腰帶扯斷,又把腰採胡亂扯下。

橫疏影忽覺悲涼:“這話是你十幾年前說的,喝醉了才又想起麼?”

無奈掙不過粗壯的獨孤天威,衣襟被大大分開,柔軟碩大的綿乳因身子後仰而向兩側攤平,沉甸甸的豐腴乳肉都滿溢到了腋邊,擠成了雪呼呼的兩團。

分開的衣襟裡,只見酥白無比的乳溝、嬌小可愛的肚臍,以及腴潤柔軟、線條卻依舊窈窕的腰肢,還有在水中被硬撥開來的雙腿間,不停飄蕩的烏黑纖茸……

隔岸,耿照幾次想奔過去將二總管救出來,都被她使眼色阻止。

身爲男人,他很能瞭解城主此刻慾念勃興的衝動!看過二總管的曼妙舞蹈,連他也不禁怦然。世上,怎麼會有這樣既天真又嫵媚的女子?怎麼會有這樣既豐腴又窈窕的腰肢,既嬌小又修長的身段,怎會有這樣端莊嫺雅、又充滿身體誘惑的舞姿與氣質?

而二總管忍受屈辱、強顏歡笑的模樣,更令他毫無來由地心痛起來。

“小心照看二總管,莫出紕漏。”

鍾陽的聲音又在他耳邊響起。

原來這就是二總管焦慮的原因。

在這裡,她不再是一呼百諾的流影城二總管,不是東海七大門派裡有身分、有地位的首腦之一,更不是手握五千精甲的女中豪傑,充其量,就只是個能歌善舞的十四歲歌伎罷了,時間似乎在城主大人渾沌的腦袋裡停滯不前,連帶在這片私密的莊園裡也是;橫疏影無法毀掉她賴以立身的權力魔杖,只好在這片與世隔絕、淫豔荒謬的刑臺上,一次又一次地被迫不斷憶起過往的不堪。——我……該怎樣照看二總管?

耿照緊握拳頭,被瞬間涌起的無力感侵蝕。

長廊的轉角響起腳步聲。

誰也不能阻止城主的所作所爲,而隨班行走能做的,就是不讓更多的人目擊二總管受辱!一他突然警醒過來,倏地明白鍾陽話裡的含意,一溜煙衝到轉角,張開雙手攔住了前來通報的帶刀侍衛。

“站住。”

耿照努力擺出挽香齋當值行走的架子,神情嚴肅。“奉……奉二總管之命,現在誰都不能打擾主上。”

那侍衛是見過他與二總管一道前來禁園的,心知不能得罪,耐着性子道:“我有急事!”

忍不住擡頸遠眺,想一窺轉角後亭池裡的景況。

“同我說也一樣。”

耿照挺起胸膛,趨前擋住視線。

侍衛猶豫了一瞬,料想這小子並不像外表那樣好對付,終於打消念頭。

“麻煩你通報主上與二總管,就說鎮東將軍府派使者來啦!同行的還有東海經略使大人,現在正在大廳候着,世子已經先過去了……”

(這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脫身良機!

耿照沒等他說完,轉頭飛也似的狂奔而去。

第九二 折君何有私丁邪酉懼第六一 折夜戰三方虛危之杖第百 廿三折夢外冰凝古石含菁第百七三 折疚恨終生如蛆附骨第百六七 折鬼蜮之喪中道王存第百七六 折太易凝俱謀者兆形第九四 折故國應在蟾魄依稀第百七十一 折此心既殊自非我族第四十 折鬼手薜荔集惡三冥第二零零 折未嘗乳子誘君以深第七九 折風停柳岸映日朱陽第八二 折獸伏而出蛇蠍心計第百零九 折壇宇論戰慈悲喜捨第二零六 折潸然寄影野蔓自生第百五四 折新雪含垢倏忽魘成第二零二 折泥犁淨業十六遊增第七二 折長街血戰無可救亡第百九十 折心歸寂滅萬籟俱無第二一二 折琉璃盞碎滿目寇讎第二十五 折焰折虎翼雷軌天行第六三 折玄囂八陣伊夢黃粱第三十一 折天羅寶典五豔妍心第六四 折虎爪催心春盈喜幛第百五八 折獸見皆走絲蘿何寄第八十七 折於徵不信自入罟網第百十七 折千里秋毫洿池罟現第百三十六 折殘拳敗劍寰宇無雙第百九六 折茯苓雪生萬年鬆斸第二零三 折應亡未亡刑罪相稱第八十七 折於徵不信自入罟網第百三十四 折說時依舊·故土黃壞第百二十折秋葉幾回 疑愁片片第六八 折火融冰消玉潔何守第三十三 折佛入東海阿頂山門第二 折殘兵之殤風雨斷腸第百八十 折與爾同銷玉波盈盈後記「王道」的武俠主角視點第九八 折天機暗覆問道鋒狂第百六九 折碎骨金輪徒自緘憶第百十五 折皇律清夷鳥散魚潰第百十八 折自反而縮驚才絕豔第百零五 折顛鸞錦榻如不勝衣第八十三 折靈劍穿心腹生火齊第百十二 折鼎天劍脈伐毛洗髓第百七五 折還報青羽仙蹟胥儲第百零九 折壇宇論戰慈悲喜捨第九二 折君何有私丁邪酉懼第百八六 折一甓之合曾建金甌第百八一 折羣邪之首洞燭虛境第百三十 摺子夜飛遁鴻鵠鳴高第七五 折蟲豸偷香一生所望第四十六 折雪股採心截蟬玉露第二零八 折山雲無覓且作浪遊第五十八 折雲屏雨幕玉壑簫聲第百一 折奔雷殞日明鏡高懸第百五九 折誰應念我付君完璧第五九 折五蛇爲輔不令而行第百四三 折君如不歸蒼生何望第百三十七 折血雲鋒起其戰玄黃第七八 折爲誰減枝剎那空華第二一八 折信其可信舊園曾憶第六一 折夜戰三方虛危之杖第九十 折刀似蠶覆喚子如殤第百十二 折鼎天劍脈伐毛洗髓第九三 折一淚映紅妝憐月照影第百零六 折天仗風甫八寒陰獄第二一七 折映鉤如線片片絮驚第百零九 折壇宇論戰慈悲喜捨第百七九 折牙瑩骨座劍血魂收第百八六 折一甓之合曾建金甌第百零六 折天仗風甫八寒陰獄第十二 折暗香浮影無雙將門第百十五 折皇律清夷鳥散魚潰第九四 折故國應在蟾魄依稀第百三十五 折焉薄骨肉·入道高危第二一六 折君何預聞隔室諦聽第百一 折奔雷殞日明鏡高懸第百五八 折獸見皆走絲蘿何寄第二二十 折死生離合一夢如是第八十 折火元之精化修羅場第十六 折逾子之牆明棧秋霜第二一四 折至此無爭混一執籌第一百 折離緣而聚凝瓊霜華第五六 折勢崩太華劍如青燈第百零二 折翼爪劫餘饋子千金第二一三 折雙元鑄心恩怨到頭第百九八 折舉世皆詐豈無善獨第百九八 折舉世皆詐豈無善獨第二一九 折山澗埋骨呆若木雞第二一八 折信其可信舊園曾憶後記「王道」的武俠主角視點第二零三 折應亡未亡刑罪相稱第六六 折石髓有尚青鳥伏形第七五 折蟲豸偷香一生所望第六六 折石髓有尚青鳥伏形第百九五 折心怒所向恩怨何如第百零三 折本我無相佛映琉璃第百九一 折倩君作嫁酬以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