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得聞秘辛,驚訝之餘,心中一動:“我武功低微、身份卑下,這不是我能聽的事。前輩此刻說了出來,定有深意。”
凝神靜聽,不再言語。
魏無音道:“世間正邪,本無常道。史冊多由勝者書寫,千百年後人都死光了,能拿來參考的,只有經籍史書而已;書上說你是魔,你便是魔了,也沒別的話。”
耿照心想:“聽前輩的口氣,這個藪源魔宗似乎還不是太壞,後人不知內情,竟是冤枉了他們。”
魏無音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搖頭道:“那也不必將他們當成是什麼善男信女。藪源魔宗最初被稱爲‘天源道宗’,與滄海儒宗、大日蓮宗等合稱‘東境三宗’,在還沒有三鑄、四劍等七大門派以前,便是由三宗分治東海,各領一方”“日換星移,隨着光陰逝去,滄海儒宗、大日蓮宗消亡於東海的歷史之中,天源道宗卻堅持與中原皇權對抗,手段盡出,最盛時據點分佈天下,影響力遍及整個東勝州;從崛起到消滅,歷時大約兩百年。”
“中原朝廷從此怕了東海的勢力,歷代均發大兵據守,以防這些以‘鱗族後裔’自居的東境遺民作亂,更將天源道宗改稱爲‘藪源魔宗’,史書上所寫,自然是沒句好話。”
“能躲在隱秘處,控制東境武林達兩百年之久,一度威脅中原朝廷,幾乎顛覆天下……”
老人說着搖頭,聲音裡有一絲難言的唏噓。
“手段是夠厲害了,染的血腥、殺的無辜,決計是少不了了。但經過兩百年的光陰,暮氣已深,被新崛起的正道勢力聯手鏟除。殘餘的教衆及外圍勢力仍有一定的實力,終究不能盡滅,這些外道至今尚在,便是你們口中的‘七玄’。”
東境之人說起“七玄”都覺詭秘重重。
耿照江湖閱歷有限,連“七玄”是哪七支外道邪派都說不上來,這個名號卻是自小聽熟了。從前村裡小兒夜啼,大人們總說:“還哭!七玄界的妖魔鬼怪來抓小孩啦!”
十之**都能收效。豈料七玄中人,竟與藪源魔宗由此關聯。
“藪源魔宗覆滅的前夕,教中首腦知道已無力迴天,便將魔宗裡最厲害的秘器‘五毒妖刀’放出,作爲玉石俱焚的手段。五毒妖刀顧名思義,就是五柄能操控人心、利用人性弱點的詭異刀器。”
耿照想了一想,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前輩,弟子略通鍛冶技藝,曾聽此道中的長者說:世之神兵,若非快銳異常,便是無比堅硬,也有機關精巧、能作出許多變化的。然而,鋼鐵終究是死物,再怎麼神異,也不能超越使用者的控制,更遑論操控人心。這點弟子始終百思不得其解。”
魏無音不置可否,隨手一指:“那麼,你背上這柄用布層層裹起的‘赤眼’,又該如何解釋?你所學的鑄冶術,能不能鑄出這麼一柄專克女子的淫毒之刀來?”
見他搖了搖頭,正要開口,忽聽耿照反駁:“丹術可制淫毒,但弟子不通丹道,不知淫毒是怎麼來的,只知鍛冶之術,萬萬造不出一柄毒刀。那‘牽腸絲’的劇毒可以是後來塗上去的,也可能是配好了藏在刀柄中……無論如何,總不能是鍛冶而得。”
魏無音微微一怔,拍腿大笑起來。
耿照低頭道:“弟子冒犯,清前輩見諒。”
老人搖搖頭,片刻才道:“你,始終不信世上有能寄體復生、有知有識、經百年十世輪迴而不滅的妖刀。對吧?”
“是弟子無知。”
“真是個頑固小子。”
魏無音嘆道:“說不定就要你這樣的人,才能挺身對抗妖刀。但四百多年前,魔宗乍滅、妖刀初現的時候,放眼天下卻沒有一個能夠如你這般能夠勇敢到頑固無知的人。”
“妖刀橫掃東海,甚至將殺戮延伸到南陵、西山各地,造成如瘟疫般的禍害,受害百姓多以萬計,史書上說是‘白城東盡’意思是說這場妖蟲之禍,是從白城山以東——也就是東海道——來的。”
史書既有記載,恐怕就不是憑空捏造。耿照皺眉:“如此,這場白城東蟲之禍又是怎麼平息的呢?”
歪了歪腦袋,自言自語道:“妖刀縱有異能,五把刀要殺害數千數萬條人命,卻又如何能夠?”
“你很聰明。這說來話就長啦,暫且按下。”
魏無音微微一笑:“妖刀害了這麼多人命之後,居然自相殘殺起來。起初世人很高興,以爲是天譴,五刀混戰到最後,只剩下一柄,威力更強、殺戮更重,便如蟲王一般,人們才知道:”
原來妖刀天生就像毒物,會彼此相互吞噬,存活下來的那柄便是真正的妖刀,五毒俱備,再也無法匹敵。““這把成體的蠱王妖刀就這麼做亂了三年,斬盡天下英雄,最後才毀於天火。這便是第一次的妖刀之戰。”
“天火”是指雷電造成的森林野火,亦指雷電。古時冶鐵不比今日,沒有鼓風爐等設施,大匠爲冶精金,常在多風多雨的山頂鑄壇設爐,藉助雷電或野火提升鋼鐵的強韌度。耿照曾聽七叔說過,故而知曉。
“第二次妖刀之戰,卻是發生在三十年前。”
魏無音道:“當時,澹臺氏的碧蟾王朝已滅,白玉京毀於大火,入侵中原的域外異族忽然退兵,天下五道頓時無主。統治東海的孤獨閥起兵逐鹿,大軍推至央土,正與各地番侯節鎮陷於混戰,一旁還有盤踞西山道的韓閥一系虎視眈眈,天下彷彿一鍋沸湯……”
他目光投向遠方,思緒似乎又回到了那個遍地烽火的時代,片刻才嘆了口氣。
“就在這時,四百年前被天火消滅的妖刀,卻在東海出現。後來有人對比昔日留下的古文圖書,發現妖刀的形制與四百年前略有不同,判定四刀乃妖魂重生,非是四百年前的原刀。”
“四刀?”
耿照聽得心中一動:“前輩是說……二度重生的妖刀僅有四把,而不是五把?”
魏無音點點頭,又搖了搖頭,神色陰晴不定。
“第五把究竟有無重生,我不敢說,但那把刀始終都不曾真正出現過,妖刀無法產生蟲王,自相殘殺之餘,反而更加專心殺戮,爲禍亦極慘烈。東海百餘派門,或滅或衰,總數超過三成,耆老精英折損不計其數。”
“所幸妖刀未齊,才能各個擊破。三十年前的萬劫刀,便是老夫親手所斷。”
“三十年前的萬劫……與碧湖姑娘持有的那一把,有什麼不同麼?”
“‘形’不太相同,不過‘神’卻是一樣的。”
魏無音沉吟道:“萬劫是一把嗔怒之刀,殺意決絕,極端嗜血,千萬不能被它鈍重的外表所騙,此刀附身之人將成修羅,會使一路名喚‘不復之刀’的詭異刀法,殺人於無形,所經處流血漂杵;單以爲禍程度論,此刀應列爲首要除去的目標。”
耿照仔細牢記。
他心中還有許多疑問,正要提出,忽覺魏無音口氣不對,小心道:“眼下這第三次的妖刀之爭,幸有前輩指引,才能減少傷亡,不會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轍。”
魏無音搖頭苦笑,將靈宮殿發生的事說了一遍,鉅細無遺,點滴不漏。
聽到莫殊色終究還是難逃一死,耿照心中難過,暗想:“難怪前輩要勸她……勸二掌院愛惜生命。莫三俠這般古道熱腸,卻再也沒有行俠仗義的機會了。”
不願隨口安慰,只問:“前輩的掌傷,不知要不要緊?”
料想魏無音的修爲深湛,縱使不能自療,壓住內傷總還能夠。
“遲了。”
魏無音微微一笑,拂了拂膝上微塵:“我中的是‘不堪聞劍’,本宮的無解之招。”
耿照不禁愕然,急迫間只想着要救,又隱隱覺得不對,片刻思緒才恢復運轉:“‘不堪聞劍’是指劍奇宮絕學,招無花巧,全憑內勁,據說是……是無藥可救。”
起身欲喚,一見魏無音的目光,語言頓時哽在喉間,雙手抱頭,頹然坐倒。
老人倒是一派瀟灑,淡然微笑。
“劍勁入體,血脈漸凝。老夫……恐怕看不見明天的太陽了。”
“沒有解藥或解方麼?”
耿照霍然站起:“前輩!不治治看,怎知無藥可解?”
“混蛋!指劍奇宮四百年來的武學精華,有得你這般小看!”
魏無音好氣又好笑:“我活夠啦,並不怕死。只是當年曾對過妖刀、知其底蘊,又活到現在的,只剩下老夫與水月掌門杜妝憐二人。她舊傷未越,我十年沒見過她了,不知還餘幾分清明。我死之後,妖刀恐怕無人能制,東海又不知要犧牲多少精英,才能將妖刀重新封印。”
耿照想着遍地屍骸、血流成河的情景,抱頭喃喃道:“前輩,這……這該怎麼辦?”
“我想了大半夜,眼下只有一個辦法。”
.耿照愣愣擡頭。
“我指劍奇宮傳承了四百年,歷代宮主都是不世高手,幾無例外。”
琴魔乜眼一笑:“你知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或許指劍奇宮之主都是萬中選一的絕世奇才,又或者宮內藏了什麼神功秘笈……
耿照轉過無數念頭,心裡卻很清楚:世上本無十拿九穩之事,人說獨孤皇族多有英才,但白日流影城不過也才兩代更迭,便出了個被譏爲“富貴乞丐:”
東海大傻蛋“的城主獨孤天威,倒行逆施,徒惹非議,廣爲四方人笑。
正所謂:“樹大有枯枝,族大有乞丐。”
指劍奇宮特重血裔,四百年的歷史中,竟沒有出過半個武藝稀鬆、才智平庸的宮主,單說此項,便足以傲視東勝州歷朝王家,其中必有文章。
“因爲本宮傳有一部神異的秘術,名喚‘奪舍**’。”
“‘奪舍**’?是一部武功麼?”
耿照聞所未聞。
“可以說是,但又不完全是。‘奪舍**’練的不是招式內力,而是心識。”
“心……心識?”
“傳說中,龍先天具有奪人之威,包括人在內的天地萬物一看到真龍,便會嚇得兩腿發軟,不由自主跪地俯首,完全懾於真龍之威,心神恍惚,無法反抗。”
“這路‘奪舍**’,便是以道門秘傳的嘯法、心齋冥想之術爲本,將修煉者的‘心’鍛鍊強大,繼而聚成‘識’。臨敵時,進可以擾控人心,對敵人造成如龍息一般的強大壓迫;退可以守住空明,即使落居下風也決不慌亂,一步步壓倒敵人,等待時機,因此又叫‘龍息術’。”
耿照悚然一驚。“世上竟有這樣的武功!若無防備,一旦臨陣遭遇,就算練有多強的刀法劍術,又豈能低檔這樣的無形攻勢?”
“還不只如此。”
魏無音似乎讀出了他的心思,神秘一笑:“奪舍**練到了極處,甚且能掠人腦識,只消盯住獵物的雙眼,便能教他心神恍惚;要知其所知、欲其所欲,也不是什麼難事。須知史上芸芸衆生,意志不堅者多,心念專一者卻少,是以這套龍息之術所向披靡,堪稱神技。”
然而絕頂高手的意念,必定十倍,甚至百倍於常人。奪舍**若不能對他們產生作用,又豈能無敵於天下?
“你很聰明。”
魏無音點頭笑道,鳳目中掠過一絲讚許之色:“高手對決,奪舍**能發揮的作用相當微妙,是好是壞,尚在未定之天;一味想依賴這路心訣取勝的,本身就是無可救藥的蠢貨,豬頭豬腦,還有什麼舍好奪?奪舍**能使本宮歷代之主成爲絕頂高手,靠的不是奪取,而是轉移。”
“轉移?”
“沒錯。”
魏無音解釋道:“奪舍**練到後來,由冥想至觀想,最後返照空明,據說心識能離體自在,突破肉身的限制,頃刻萬里、遨遊天下,其中境界,妙不可言。”
耿照有些迷惘,忽起一念:“救像……靈魂出竅麼?”
魏無音撫掌大笑。
“或許吧?我也不知。總之,修煉奪舍**的先代高手們發現,如在死前以此法將心識轉移到另一人身上,便有可能將自身的智識閱歷,集中於一人之身。”
他詭秘的一笑,一個字、一個字說:“一個人練一輩子,可能成不了絕頂高手。但如果身上聚集了十個、甚至百個千個一流高手的畢生心力呢?”
耿照聽得毛骨悚然。
指劍奇宮用這個秘術改造繼位的新主,已有四百年的時間。不論其他,光是歷代宮主傳承,就已經令人不敢想象——在奇宮之主身上,累積了四百年來奇宮首腦的智識、閱歷,他們會過的絕世武功、遭遇過的絕世高手、看過的興衰起伏,通通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雖說如此,但奪舍**也不是全無缺陷。心識轉移後,在某些人身上效果極好,縱使年級幼小、甚至從未上過龍庭山,卻能說出前代種種,猶如轉世靈童;有的卻只得到浮光掠影,影響幾近於無。“若施與受的雙方都練過奪舍**,效果通常會比較好。”
魏無音解釋道。
“那麼,”
耿照想起一事:“心識轉移之後,給予的人便會死麼?”
魏無音點頭。
“在本宮,通常只有佩掛紫鱗綬以上的長老在座化之前,可以對宮主施行奪舍**;紫鱗以下,只有佩掛金鱗綬者才能使用奪舍**轉移,須經宮主批准,並由宮主指定承接之人,不得私授。宮中資治過人、天賦異稟的弟子,自小便習有冥想觀心的入門基礎功夫,等將來晉身長老之後,再酌情授予**心訣。”
“如果……如果宮主就收轉移之後,心識卻被長老奪走呢?”
“那就代表他沒有擔任宮主的資格。”
魏無音冷笑道:“世上,沒有心智薄弱的真龍!想要統領指劍奇宮,成爲羣龍之首,連這點能耐也無,合該他魂飛魄散,永世不存!”
耿照心念一動。
“我聽說指劍奇宮的韓雪色韓宮主年紀很輕,就算沒親身經歷過妖刀之爭,既然身負四百年的奪舍**所傳,一定也知道對付妖刀的方法!”
魏無音默然半晌,緩緩搖頭,目中神光微斂,初次顯露出一絲頹唐與無奈。
“小子,你心思很快,可惜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原來奇宮先代之主應無用,與三十多年前碧蟾王朝覆滅之際,突然隻身北上,從此消失了蹤影。多年來,指劍奇宮派出了無數高手找尋,足跡遍佈天下,卻始終難覓音訊。
“我師兄的武功很高,要殺他是件極爲不易之事。這些年來,我一直相信他還活在世上的某一處,只是遭遇了什麼不可抗力的阻礙,才無法返回東海。”
老人嘆息:“無論如何,前宮主失蹤,這四百年來得真龍之傳算是斷絕啦。我們這些個掛紫鱗綬的老不死,與韓家小子有約定:”
身死之日,便要以奪舍**將畢生所知轉移給他,在真龍迴歸之前,爲本宮再造一條新龍,以守護祖宗留下來的基業。““”耿照心念電轉,忽然明白了他跟自己說這些話的原因。——琴魔傷重,恐怕撐不到天亮,一時間又無法離開紅螺峪,另尋合適的對象,染紅霞等三姝身中淫毒,將來或許還有什麼變化,唯一能承接“奪舍**”之人,只剩下自己。
“小子,我對你不住。這件事,你和我都別無選擇。”
魏無音沉聲道:“說與你聽,並不是徵詢你的同意,不管你願不願意,爲了天下蒼生,老父都必須將心識轉移到你身上,以保證對付妖刀的最後一絲希望。老夫勸你,莫想要逃跑或抵抗,我雖然命已不長,萬不得已之時,殺你仍是綽綽有餘。”
耿照心知所言非虛,沉思片刻,問道:“老前輩,轉移之後,兩個人的意識是否只能留下其一?”
魏無音淡然回答:“過去,也曾發生轉移之後,一具肉身裡分具着兩人的情形,但四百年間僅此一例,你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以直接說‘是’。”
“失敗的那個,靈魂將灰飛煙滅?”
“強者存,弱者滅,同天地造化之理。”
“若接受了前輩的心識,將來是否要還給韓宮主?”
“給了你的,便是你的東西。我與韓家小子的約定,與你無關;愛還不還,隨你高興。”
老人道:“但老夫先說在前頭,一旦移出神識,肉身就算是完蛋大吉,你如非半死不活、像老夫已難見明天的日頭,我勸你還是別這麼大方的好。還有什麼想知道的?”
耿照搖頭。
“將死之人,你算是問題多的。”
魏無音乜眼道:“怎麼,死也要做個明白鬼麼?”
耿照還是搖頭,慢慢說:“晚輩是想,萬一留下來的是我,有些事情還是得先問清楚纔好。”
魏無音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耿照見他笑得開懷,想想自己真是不知死活,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說你啊,”
魏無音直拍大腿:“一點都不怕死麼?”
“怕得要命。”
耿照憋着嘴角抽搐,好不容易纔把話說完:“但死便死了,總要把事情弄清楚啊!前輩,這奪舍**殺人,不知會不會很痛?”
“***!我怎麼會知道?”
一老一少在風裡放聲大笑,視隆隆激流如無物,笑到酣處,滿山林樹皆爲之搖。
“沒同你喝上一盅,甚爲遺憾。”
魏無音彈彈襟袂,一躍而下:“但時間有限,不得已耳。這奪舍**轉移的效果,誰也不能意料,爲防生變,先把我能想起來的說給你聽。你記心如何?”
“還可以。”
魏無音將妖刀的特性、對應的武功,常年推測而的妖刀寄體之法等,仔細說了一遍,命耿照一一複誦;又教他千餘字的口訣,交待:“奪舍**的訣竅,已不及爲你細細解說,你且將心訣背下,將來說不定有所助益。”
那心訣十分拗口,雖是四字駢連,字與字之間區沒有什麼關聯,形意不通,韻不成韻,似是某種表記物件的暗語,每個字都代表一樣東西,如“生馳虎血,履組紫綬,鯤鵬雛蜃,雲火光”云云,簡直莫名其妙。
魏無音一字一字寫在地上,教他牢記讀音,命耿照來回背誦五遍、默寫五遍,直到一字不錯,這才放下心來,傳授他冥想靜心的法門。相較奪舍**的千字怪文,這些法門易懂得多,耿照盤膝而座、五心朝天,漸漸收起腦中雜識,心緒沉入一處幽暗不明的虛無中。
“很好。”
魏無音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現在,你在心底默背方纔教你的千字文,什麼事都不要想……”
耿照依言而行。那千字怪文極是難背,心裡一想到字形時,腦力的讀音往往就跟不上;好不容易想起字怎麼唸了,字的樣子卻又模糊起來。耿照一邊與音形纏鬥,偶爾遇上一、兩個原本認得的字,字義突然又跑出來攪局,前後的意思似有串聯,但越解釋救越不通……
不知不覺,他陷入了一片千字海中,連“不懂”兩個字都變得有些不懂了,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絲絲“不懂”的感覺。
耿照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一座極其巨大、無邊無際的庫房裡,依稀是流影城裡收藏文簿、藥材的地方,但轉瞬間“文簿:”
藥材“,甚至”流影城“三字也轉淡消逝,終於不知自己所感爲何……
在這座意識的庫房裡,周圍都是數不盡的方格抽屜,屜上一方小小字牌,寫着各式各樣的字。耿照伸手想摸,卻逐漸念不出牌上墨字。
迷惘之間,遠處一隻屜櫃突然被拉了出來,落地化成一縷灰煙,成爲幽影的一部份;另一隻不知何來的屜櫃憑空出現,“匡”的一聲推入空出來的屜格里。耿照凝視着新抽屜上的字牌,只覺得自己應該知道;看着看着,突然明白,失聲唸了出來:“萬……‘萬劫’!”
一瞬間,數不完的抽屜震動起來,“格格格格”的退出屜格,彷佛整座庫房陡然活了過來,無數新的屜櫃浮在半空中,一股難以言喻的壓迫感從天而降!
耿照忽覺失落,奮力將眼前快要掉落的屜櫃按回去,死盯着屜上墨牌:“我……我一定知道這兩個字是什麼!我一定知道……我一定知道……”
鼻中驟酸,一股無力感襲上心頭。
海潮般的新屜櫃從天而降,逐漸佔據了屜格,被震出的舊屜櫃如火山塵般簌簌而落,不停墜入腳下的黑暗之中,遍地都是淨浪沸鼎似的幽影攪動,整個空間搖撼得轟隆震耳,彷佛即將崩潰——(我不要!我……我不想忘記這些東西!
他牢牢抱着眼前的抽屜不放,無助的淚水沾溼了墨牌,那些陌生的字跡忽然一陣扭動,在他眼底逐漸產生意義。
耿照凝目半晌,倏地明白那三字是“耿老鐵”流淚大笑:“是阿爹!是阿爹的名字!”
轉頭望去,周圍的字牌無一不識,分剔寫書一龍口村“”七叔:“姐姐:”
黃纓“……
轟然一響,滿天的屜櫃通通墜入舊格中,陡地失去蹤影。
他垂手打開寫着“姐姐”兩字的抽屜,一幅幅姐姐的音容笑貌就這麼浮了起來。微帶透明,全是他七歲時最後見到的模樣。姐姐雪白的瓜子臉蛋他幾乎已不復記憶,此刻驟見,忍不住伸手去摸,赫見在櫃中層層迭迭的姐姐影像底下,一片滔天血海浮蕩,裹着一條揮舞刀器的鬼影!
(是……是妖刀!
一驚之下,魏無音嘶啞的嗓音忽在耳畔響起。
“我年少之時,心想做英雄。爲成英雄,愛無所愛、友無所友,到頭來只剩一身飄零,回首前事,不如行酒淨舟,相忘於江湖。少年人,我心倦了;剩下的,就交給你啦。”
老人語聲寥落,仰天豪笑:“遍履城山不求仙,獨羈花月欲窮年,一罷擲杯秋泓飲,勝卻青鋒十三絃!”
“……前輩!”
他一躍而起,觸日只見陽光燦爛,林間鶯聲啁囀,溪上雲蒸消淡,哪裡有什麼書庫、有什麼血海?紅彤彤的砂壁上回映日光,如抹胭脂,崖上綠樹低垂,翠色的林葉被陽光一照,遠遠近近地籠着一層剔透暈黃;掩眉眺去,便如一樹小巧扁玉。
耿照幾乎以爲一切只是一場夢,忽然間福至心靈,緩緩回頭。
清溪水畔,一身大袖寬袍、灰髮披面的清糧老人倚石閒坐,低頭垂手,一動也不動,左手五指沒入清洌的水中,彷佛應和着夢裡“行酒浮舟”的蒼涼笑語。——失敗的那個,靈魂將灰飛煙滅。——強者存、弱者滅……——我活夠啦,並不怕死。
(原來你從一開始,便是如此打算的麼,前輩?
耿照回過神來,雙膝跪地,恭恭敬敬對老人磕了三個響頭。擡起頭時,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面。
現在更重要的,是確認奪舍**轉移的效果。他揉揉額角,除了些許頭暈目眩,並沒有其他的異狀;索遍枯腸,也沒有魏無音說過的東西以外、關於消滅妖刀的一絲一毫。耿照怔怔地瞧着雙手,瞧着流動的水面之上、映出的那張不斷變形的面孔,心中一沉。
看來……是失敗了。
沒學過奪舍**的自己,浪費琴魔保守了三十年的妖刀之秘,放眼當今東海,能剋制妖刀的最後一絲希望已然破滅。他僵硬跪在溪畔的圓石灘上,任由溪水浸溼了膝布,沒有擡頭再望一望老人的勇氣。
耿照對人生的盼望,一直都非常、非常的微小。
他一點也不想引人注白,只希望攢夠了錢,替姐姐找個殷實的好人家、風光辦場婚禮,再把阿爹接來流影城,好生奉養;當然,將來手頭寬裕了,還是得在龍口村買一小塊地,讓阿爹百年之後,可以回到年輕時候落腳的地方……
然而在這一瞬間,他卻極度渴望自己就是老人口中的英雄,別讓琴魔前輩的期盼落空,別讓三十年的和平一朝破滅,別讓這麼多的無辜百姓再染鮮血……
“可惡!”
他一拳擊在水中,鋼牙緊咬,不甘心的眼淚又淌出眼眶。
“羞羞羞!”
清脆的笑聲自背後響起:“這麼大人了,一早便哭鼻子。”
耿照回過頭,一抹嬌小的身影背手而來,風中黃衫搖曳,腴潤結實的小腰上挺出一對鼓脹的胸脯,笑靨嫣然,卻是黃纓。
“怎麼……怎麼是她?”
他微感詫異,忙抹去淚水。
黃纓睜大杏眼,摀嘴驚叫:“老爺子怎麼……怎麼就死啦?”
難以置信,又不敢伸手去摸屍體,東張西望片刻,隨手拾了一根乾透的浮木長枝,便要去戳。
耿照趕緊奪下,見她杏眼一翻、似要發作,忙道:“前輩去世了。”
將魏無音身中“不堪聞劍”一事約略交代。黃纓對這個兇霸霸的老頭兒素無好感,心想:“死了便罷,不然成天喊打喊殺的,也是麻煩。”
耿照天生力大,獨自將魏無音的遺體扛至崖邊,以免被溪水打溼;又與黃纓一同堆起篝火,加些溼柴生煙,希望引起流影城巡邏哨隊的注意。黃纓手腳頗爲俐落,兩人合力,很快就佈置妥當;百無聊賴,並肩坐在溪邊踢水聊天。
“她……二掌院呢?”
耿照望向遠方,故作無事。
“還在睡呢!”
黃纓斜乜着他,促狹似的一笑。
“這麼關心,怎麼不進去瞧瞧?”
耿照臉上一紅。所幸他膚色黝黑,倒也不怎麼明顯。
黃纓哼哼兩聲,沒真想讓他尷尬,撇了撇粉潤的兩片脣瓣,低着頭一徑踢水。“可能累啦,睡得正香呢!我替紅姐穿好了衣裳,等她醒來,不會難堪的。”
“謝……謝謝。”
黃纓愛看他臉紅的樣子,故意逗他:“你少沾親帶故的!我又不是採花賊,昨晚睡得可沉了,怎麼都編派不到你姑奶奶身上。”
眨了眨杏眼,笑得一臉壞壞的。
耿照無心談笑,悶着頭不發一語,只將右手浸在水裡,默默划動。黃纓一見他乖,心裡便覺歡喜,也不知是什麼緣故;料想他與那老頭兒有什麼私底交情,難免傷壞,不以爲意,自顧自的說笑話與他解悶。
說着說着,崖頂忽然傳來人聲,疏疏落落,漸次往這廂靠近。
黃纓一怔,喜得擡起頭來,歡叫道:“有人來啦,有人來啦!你這人悶歸悶,倒也不說空話。”
雙手撐後往溪石上一跳,結實的圓臀穩穩坐落,**一陣搖顫,從水裡抽出兩隻白生生的細嫩小腳,在曬熱的石上踏幹水珠,套上小靴,扯開嗓門對崖上叫:“喂,快來人哪!我們在這裡——”
她喊了幾聲,一想不對:“本姑奶奶喉音嬌嫵,怎能幹這個活兒?”
忙叉腰回頭,拉下臉來:“喂,快來幫忙叫啊!你不想上去了麼?我——”
耿照“噓”的一聲,神情凝肅,皺趕鼻頭歙動着,喃喃道:“風裡……有鐵心木的味道。”
“鐵你的死人頭!”
黃纓直想一腳將他踹進水裡,正要掄起粉拳,揍醒這個渾小子,卻聽耿照低聲沉吟:“……還有血。還有血的味道。你,沒聞到麼?”
黃纓手舉在半空,聽他說得嚴肅,不覺搖了搖頭。
他喃喃自語:“鐵心木,和血的味道……這是妖刀的氣味,是……妖刀萬劫獨有的氣味。爲練‘不復之刀’,萬劫的刀屍一定會找百年以上的鐵心木……”
抱頭苦苦思索,似乎遺漏了什麼。
黃纓一怔:“你怎麼知道?老頭兒同你說的麼?”
“沒有……前輩沒來得及和我說這件事。這……這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就裝在這裡,一想……就想出來了。”
他呆呆地指了指額角,忽然一躍而起,大笑大叫:“成功啦!真成功啦!這……這真的有效……真的有效!前輩,我們成功啦!”
黃纓被他嚇傻了,一動也不敢動。
耿照欣喜若狂,差點衝到魏無音的遺體前跪下叩頭。但狂喜也不過是一瞬之間。他五感較常人敏銳,那混合了鐵心木香氣的血腥味鋪天蓋地而來,彷佛已近在咫尺。趕緊狂奔至山崖下,雙手圈口,放聲大叫:“快走!這附近十分危險,不要靠近!快快離開——”
黃纓差點沒暈過去,一扯他衣袖,氣急敗壞:“你瘋啦!”
正要喚人來救,卻見崖上探出一張圓胖紅臉,一名肥壯的青年道人鬼頭鬼腦張望片刻,回頭叫道:“你們快來看哪,底下是魏無音那廝!瞧那服色……還有水月停軒的小妞!”
此人黃纓自是不識,耿照卻覺十分眼熟,瞧着額角隱隱生疼,不覺沁出豆大的汗珠,驀地心底冒出“鹿別駕:”
沐雲色“這幾個名字,還有在靈官殿裡,他一人獨戰天門羣道的丬影殘識……
耿照並不識那青年道人,可魏無音見過。來人竟是觀海天門的胖道士曹彥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