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 折險關易渡悉斷紅塵

大堂之上,衆目睽睽,橫疏影不慌不忙,只咬着圓潤的脣珠,淺淺一笑。

“說來說去,大太保還是爲了這樁。”

她隨手端起茶碗,揭蓋輕刮水面,嫣然微抿:“既然說到了這份上,妾身倒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

雷奮開雙手抱胸,冷笑不語,一副“瞧你弄什麼玄虛”的神情。

橫疏影環視全場,清了清嗓子,朗聲道:“三十年前妖刀亂世,東海正邪兩道捐棄成見,攜手以抗,其後集結了六位符應天數的高手掃平妖氛,世稱‘**名劍’,迄今《東海十絕歌》等民謠仍傳頌不絕。聖戰劫餘,除琴魔魏無音外,昔年的‘**名劍’中尚有一位在世,諸位若真有心,該上斷腸湖向杜掌門請教降魔大計,何必來爲難一個孩子?”

“還是……杜掌門有什麼難言之隱,”

她咬脣一笑,挑動蛾眉:“當此危難之際,仍不方便現身與衆武林同道相見,以蕩魔氛?”

類似的耳語在三十年間,流傳於東海武林黑白兩道。有人說杜妝憐在對抗妖刀的聖戰中受了極重的內傷,必須假斷腸湖中一處天然秘境鎮住隱患,有人說她被妖刀毀去美貌,從此不見生人;更有人說她在聖戰中痛失所愛,性情變得乖張孤僻,故而離羣索居……

匆匆三十年晃眼即逝,關於杜妝憐的流蜚卻始終不曾稍減;只是敢當着水月代掌門及二掌院的面大膽詰問,今天還是破題兒頭一遭。

染紅霞猛被問得一怔,愕然片刻,俏臉驟寒,沉聲道:“橫家姊姊!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橫疏影一笑抿嘴:“哎呀,妹子瞧我,忒不會說話!姊姊的意思,是說杜掌門德高望重丶劍藝超卓,當年又是鎮伏妖刀的‘**名劍’在內,如今妖刀復生丶琴魔前輩驟逝,領導衆人力抗妖刀者,舍杜掌門其誰?正如大太保之言,七派當團結一致,於斷腸湖畔會師,恭聆杜掌門的指示纔是。”

“我可沒這麼說。”

雷奮開嘿的一聲,抱臂冷笑。

誰都明白這是橫疏影的聲東擊西之計,談劍笏卻似覺有幾分道理,沉吟道:“代掌門,令師與魏師傅都是三十年前打過妖刀的,如今魏師傅不幸仙逝,總算尚有杜掌門在。尋那耿姓少年固然緊要,其中關節,少不得還要向令師請教。”

雷奮開“哈”的一聲嗤鼻冷笑,斜眼上下打量幾遍,搖頭聳肩。

談劍笏一張紫膛麪皮微微脹紅,怒道:“大太保若有什麼高見,儘管直說!下官也只是提出意見,與諸位參詳。”

雷奮開雙手叉在胸前,冷笑不語。談劍笏想起自己是老臺丞的代言人,負有七派合縱的重責大任,勉強按下胸中怒火,轉頭追問:“代掌門,你意下如何?”

許緇衣澹澹一笑,搖頭道:“只怕並不能夠。”

“這……這又是爲何?”

難得聽她斷然拒絕,談劍笏難掩錯愕。

許緇衣正要開口,染紅霞卻蹙眉道:“師姊——”

許緇衣微微擺手,示意不妨,柔聲勸解道:“事已至此,沒有再隱瞞的必要。此事關乎東海丶乃至天下蒼生安危,若是以私害公,豈非愧對歷代水月祖師?”

染紅霞欲言又止,心中幾番天人交戰,終於還是退到一旁,扶劍靜聽。

許緇衣低垂眼簾,溫言道:“家師三十年前於妖刀一役中,受了重傷,始終無法痊癒,爲養病體,長年隱居於一處秘境,與外界聲息不通,連我也不得見。上一回見着家師,乃家師收宜紫爲入室弟子之時,距今也有好些年啦。”

談劍笏失聲道:“杜掌門不在水月停軒內?”

許緇衣微笑不答。染紅霞沉默片刻,忍不住擡頭:“此事不足外人道,還請談大人見諒。”

俏臉緊繃,似有一絲微慍。

總算談劍笏混跡官場多年,非是麻木不仁的木頭腦袋,省起自己一時口快,竟爾失言:“這是水月一脈保守三十年的大秘密,今日當着衆人的面前和盤托出,實已不易,杜掌門身受重傷,難免招惹仇家上門,行蹤豈能輕易泄漏?”

麪皮紅熱,訥訥地閉上了嘴。

邵蘭生見機極快,接口道:“代掌門,貴我七大派同氣連枝,脣齒相依,杜掌門更是今之棟樑。如代掌門不棄,花石津左近多有良醫,家兄對此道也頗有涉獵,不定能爲杜掌門盡一份心。”

許緇衣微笑道:“多謝三爺。衆所周知,家主精研藥石二十餘年,堪稱東境武林的國手大名醫。然家師之患,牽延甚深,當年也曾遍訪名醫,皆曰‘不可治’;家師花費十年光陰,終於悟出‘身劍同流’的道理,索性不再求治,反而專心悟練本門至高的‘悉斷天劍’。”

邵蘭生精研劍法,熟知各門各派的路數,聞言不禁一怔,奇道:“這門《悉斷天劍》是杜掌門新創的劍法,抑或是前人所遺?”

須知水月劍法首重悟性,以入門三十六勢鑄煉根基,別無其他。

但凡弟子一入門牆,只能學丶練水月三十六勢,直到悟出一套獨一無二的劍法,經掌門人覈驗無誤之後,才能獲准進入“凝芳閣”閱讀歷代先賢所留的創招圖譜,以求精進。故而水月門下人人所用劍法不同,‘水月劍式’云云,不過是統稱而已,並無實指。

因此在四大劍門中,水月停軒雖歷史最短,門下又多是嬌弱女子,劍術水準卻一直保持在相當高的位置,百年來迭有奇人佳作,朝氣蓬勃,絲毫不顯名門暮沉,龍鍾老態。

江湖上流傳:自杜妝憐十八歲滿師以來,一共創制了十三套劍法,號稱“紅顏冷劍˙十三斷腸”質丶量堪稱歷代之冠。但無論是杜妝憐的創制,抑或凝芳閣中的古籍,都沒有一門喚作《悉斷天劍》的名目,又何來“本門至高”之說?邵蘭生固然好奇,旁人也不禁同生疑惑。

許緇衣澹然道:“三爺誤會了。‘悉斷天劍’不是一門劍法,而是家師鑽研本門歷代劍詣,所提出的理想境界。她老人家曾說,待修得清靜無垢丶善巧方便慧門,身劍兩成之日,病痛自然不藥而癒,爲此閉門謝客,不問世事。”

杜妝憐在東海輩份甚高,聲名又成就得早,少女時期雖有弭平妖刀的蓋世功績,卻逢“五極天峰”丶“凌雲三才”等絕世高手縱橫宇內,指宰江山,論武功論境界,皆非是一名妙齡女郎能及。而後白馬王朝一統天下,五峰三才逐一凋零,但光是在東海境內,除了琴魔魏無音,至少還有一個人的武功被公認在杜妝憐之上,她始終是坐三望二。

杜妝憐從年輕時便要強好勝,揣想其心,應是多有不平。

衆人皆想:“這杜妝憐只怕是老煳塗了,放着劇患不醫,卻硬拿老病之身練武悟劍,練到遺世獨立丶諸事不知,恐難指望。”

只邵蘭生一人聽得悠然神往,拈鬚微笑道:“好一個‘悉斷天劍’!待得杜掌門出關,定要親向她老人家討教一二,以開眼界。”

“這是水月停軒最大的秘密,原不該輕易泄漏。”

許緇衣擡起明眸,目光一一拂過在場諸人,澹然道:“爲防邪派滋事,敝門三十年來秘而不宣,一直保守至今。今日情非得已,說與諸位知曉,還請看在七大派過往盟情,萬勿泄漏。緇衣代敝門上下,先行謝過。”

領着染紅霞斂衽施禮,嫋嫋下拜。

水月一門的掌權之人親自執禮,橫疏影丶邵蘭生等趕緊起身,連稱不敢。

雷奮開“哼!”

一撣衣襬,徑自離座,也絲毫不佔她的便宜。

許緇衣微笑頷首,柔聲道:“多謝諸位,多謝大太保。”

雷奮開懶得答腔,轉頭一屁股坐下,支頤蹺腳,一副懶憊模樣。

談劍笏心中過意不去,暗忖:“杜妝憐之事,這些年雖耳語不斷,總是水月一門的大秘密。今日迫於無奈,竟當衆說了出來,不好再強人所難。”

轉頭對橫疏影道:“二總管,既然魏師傅丶杜掌門兩條線索都斷啦,煩你把那耿姓少年請將出來,下官肯擔保不會有人爲難他。”

衆人視線集於一處,灼灼如炬,竟是不約而同。

滿座皆是修爲過人的武功高手,目光之凜冽逼人,直與實劍無異;橫疏影不通武藝,雪膩腴潤的婀娜嬌軀弱不禁風,又怎能以一抵衆?身子微微一顫,忍不住低垂粉頸,轉頭端起茶盅,欲避鋒芒。

邵蘭生心中不忍:“她一名嬌弱女子,沒有內功根底,當不得這般氣勢逼迫。一下不好,輕則心神浮動,致病傷身;重則凝氣透體損及心脈,從此留下無盡禍根。”

撤去灼人目光,便要振袖起身,破了這個劍見無形的凝肅之局。

忽聽一聲沉喝:“交人!”

聲音不大,震動卻如擂鼓捶鍾,轟得衆人心頭一滯。

這一下彷佛喚魂鍾丶定音鼓,階下護衛橫疏影的何煦丶鍾陽二少不由自主彈起身來,胡亂伸手往腰間一按,“鏗丶鏗”兩聲,佩刀卻搶先倒撞出鞘。兩人措手不及,眼睜睜看着鋼刀墜落地面。

金階上一聲脆響,橫疏影手中的瓷盅墜下,破片隨着四濺飛散的琥珀色茶水,摔成了一圈細小碎花。她面色白慘,倚着鏤空的凋花椅背吁吁嬌喘,雪膩的胸脯起伏如波,強笑道:“大……大太保聲如洪鐘,便……便想要逼迫妾身就……就範麼?”

邵蘭生霍然起身,檀木劍“鏗!”

脫鞘而出,雪晃晃的劍尖一指,厲聲道:“雷奮開!橫二總管不懂武功,你以內家獅子吼相逼,若有差池,你要拿命來賠麼?”

染紅霞丶談劍笏俱都轉過頭來,面帶慍色,對以此舉同感不滿。

雷奮開聳肩冷笑:“臨事不決,正須當頭棒喝。你們一個個都想要那耿照,裝什麼好人?”

邵蘭生一時語塞,面色鐵青。

橫疏影輕撫酥胸,定了定神,忽然抿嘴一笑,蒼白的雪靨上浮現一抹彤霞。

“大太保所言甚是。既然耿照是目前唯一的指望,妾身不欲以私害公,流影城同屬東海正道七大派之一,耿照是本城的弟子,合該爲正道盡一份心。”

雷奮開冷笑。“再好聽就不如唱戲了。如有誠意,趕緊把人交出來是真。”

“這,只怕妾身也不能夠。”

談劍笏見她身段放軟,以爲事情終歸有個完滿的結果,不料橫疏影話鋒一轉,聽得談大人下巴都快掉下來了:“二……二總管!你說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橫疏影嫣然一笑,脣際抿着一抹促狹似的姣美弧線,好整以暇地說:“是這樣。當日雲上樓一戰,才知這位耿照原來是刀皇武登庸的傳人,敝上見他身手不凡丶俠義爲懷,很是歡喜,特別飛馬奏請京城宗正寺,封他作七品典衛。既有功名在身,我便請耿大人充當特使,將他攜回的赤眼妖刀,送到白城山給老臺丞。

“那妖刀是禍世邪物,事態緊急,耿大人連夜出發,此刻人已不在朱城山上,非是妾身有意刁難,不讓各位與耿大人相見。”

在座諸人中,只有染紅霞知道她說的是謊話,耿照前往荼靡別院丶被採藍弄傷手掌,不過是一個時辰之前的事。其時天光已露,差不多是用早膳的時間,說是清晨雖也不妨,然而決計不是什麼“連夜出發”雷奮開不知內情,但江湖混老丶威震一方的“天行萬乘”豈是三言兩語能夠唬弄?挑眉一哼,撣衣而起,冷笑道:“橫疏影!這等話語連三歲孩兒都矇騙不過,看來你是鐵了心脾,要吃罰酒啦。”

他就這麼隨意一站,也不見擺什麼架勢,衆人忽覺大堂裡氣息一窒,彷佛連窗外的天色都黯澹下來,似有股暴雨將至的逼人……

猛一回神,雷奮開還是隨意地站在原處,雙手垂落,連拳頭也沒握;定睛一瞧,窗外陽光普照,哪有什麼烏影陰霾?

邵蘭生想起與他交手的往事,不禁一凜,暗忖:“這老地痞的‘鐵掌掃**’又更精進了!當年他使那一式‘紫氣東來’時,還須佐以精妙掌法丶渾厚掌勁,於招式拆解間逼出無形殺氣,乘隙奪人,如今卻是踏步即出……看來日後對上這廝,須得加倍小心。”

橫疏影神色如常,有意無意望了染紅霞一眼,悠然道:“大太保誤會了,這不是緩兵之計。我流影城還須立足東海,既已答應交人,早交是交,晚交也是交,妾身何必自找麻煩?實在是各位來得不巧,人既已離城,妾身也莫可奈何。”

談劍笏皺眉道:“能不能請二總管派出快馬,將耿照追回來?就算連夜趕路,兩條腿總快不過四條腿。”

橫疏影笑道:“好啊!我這就讓鍾陽調來馬隊,還請談大人圈出路線,料想今日之內,便可追回。”

談劍笏聽得一愣,才知自己碰了個老大的釘子,鐵面微微一紅。

橫疏影笑道:“此去白城山,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雙腳跋涉,一天不過十餘裡,再算上渡水過橋丶膳宿歇息,若沿途順利,約莫旬月(十天到一個月)可至。耿照身負機密任務,須得掩人耳目,以保赤眼妖刀周全,因此扮作行商,擇路前往,連我也不知道他走的是哪一條道路。”

埋皇劍冢所在的白城山,乃是東海的極西之界,自古便是央土勢力進出東境的門戶;而朱城山位於東海道東南,除了出海的酆江外,其間還隔着赤水丶優波河丶難陀河丶千月映龍川等衆多支流。

從流影城到埋皇劍冢,不啻是越過大半個東海道,談劍笏率領院生西行時倚仗舟馬,都花了十來天的時間,何況是步行跋涉?若耿照刻意不走官道,專揀小徑避人耳目,想要找出他的行蹤來,簡直是大海撈針。

雷奮開沉默半晌,忽然仰頭哈哈,衝橫疏影一豎大拇指,狠笑道:“有你的,橫疏影!這招致之死地而後生,果然了得!我算是認栽了。只是放眼東海,每一條河道都是我赤煉堂的地盤,除非他能插翅飛將過去,要不,遲早得落到了我的手裡。我可不敢擔保能還你一個好手好腳的小東西。”

橫疏影笑道:“大太保言重啦!赤眼刀不是流影城之物,自也不是赤煉堂之物,而是關乎東海七大派存亡,以及天下蒼生的重要刀器。誠如大太保所說,此刻七派須捐棄成見,團結一致,料想赤煉堂也不會自外其中。”

雷奮開冷哼一聲,咬牙低道:“我可沒這麼說。”

橫疏影環顧廳內,朗聲道:“赤眼妖刀也好丶耿照也罷,我流影城皆無居奇以待的私心,諸位若早來半日,人刀俱在,正如妾身將萬劫妖刀交與談大人一般,更無二話。事已如此,也只能說是鬼使神差,人所難料。

“依妾身之見,七大派不妨相約三月初三上巳佳節,同往白城山一會,一方面謁見蕭老臺丞,請他老人家主持滅魔大計;另一方面,料想其時耿照與赤眼刀已平安抵達,各位也能向他一一問明,解除心中疑惑。”

談劍笏心頭大喜,擊掌道:“如此甚好!”

依他所想,萬劫丶赤眼兩把刀都回到了白城山,連耿照也在埋皇劍冢的保護之下,七大派同受老臺丞節制,自然是最最理想的結果。

青鋒照與赤煉堂素不對盤,邵蘭生當然不願耿照落入雷奮開手裡,三月初三白城山的上巳之會一旦確立,雷奮開就不能再對耿照出手——至少表面是這樣——於公於私,對青鋒照最爲有利,跟着點頭:“二總管所言,十分有理,青鋒照願受蕭老臺丞的指示,爲阻妖刀覆世盡一份心力。”

許緇衣想了一想,也表示同意。

鹿別駕急於爲愛子求醫,不願再耽擱,眼看形勢底定,對橫疏影一稽首:“待本座事了,三月初三白城山上,再與二總管道謝。”

轉頭便走,更不停留。沐雲色非是奇宮所派的特使,不能代宮主發言,只說:“我會爲二總管把話帶到,待敝宮宮主定奪。”

“有勞沐四俠了。”

橫疏影盈盈下拜,容色動人。

談劍笏見衆人已有定論,打了個四方揖,拱手道:“既然如此,下官這就回白山準備,三月初三,與諸位在白城山相見。”

又想到沐雲色身上有傷,形單影隻,難保鹿別駕去而復返,在半路埋伏偷襲,攜手道:“沐四俠,咱們一起下山罷?下官送你一程。”

沐雲色點了點頭,嘴脣微歙,卻未發出聲音;面容憔悴白慘,令人看得十分不忍。

許緇衣也起身告辭,橫疏影命侍女隨染紅霞往荼靡別院收拾行囊,請代掌門稍坐片刻。片刻間風流雲散,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偌大的廳堂裡除了主人,只剩邵蘭生丶許緇衣,以及抱臂冷笑的雷奮開。

一路至此,雷奮開的盤算可說是盡皆落空,他不忙着離開丶重新佈局,反而一副悠閒懶憊的模樣,與初現身時的風風火火別如天淵。橫疏影不知怎的心中一陣不祥,喚人換過茶水細點,故作殷勤:“大太保忒好興致,也來做妾身的客人麼?”

雷奮開也不回答,抓起盤中的酥點大嚼起來,雙眼一亮,怪聲道:“這是什麼玩意?滋味不壞。”

他越是不着邊際,橫疏影越覺不對,面上卻仍不動聲色,笑道:“這是京城著名的點心,以油酥和麪,一層面夾一層餡。一般做到五層而不顯厚膩,滋味紛至沓來,各自分明而不突兀,便算上品;這色點心卻足足有九層,九爲極數,故稱之爲‘千疊鳳凰’。”

邵蘭生聽得食指大動,也從手邊的玉色骨瓷碟中拈了一塊入口,果然酥皮薄而不膩丶油香滋潤,餡子甜中帶鹹,一咬之下,有冰肉(肥膘肉)的甘香丶蓮蓉的甜潤丶糖冬瓜的爽口丶果仁的鬆脆丶乾貝絲的鮮;各色滋味又被蒸熟的鹹蛋黃合而爲一,令人回味無窮。

“我明白啦!”

邵蘭生笑道:“鳳凰的‘凰’字,射的是蛋黃的‘黃’。餡料中若無這一品,甜鹹兩味便難以調和,好一個‘千疊鳳凰’!”

橫疏影笑道:“我從京城帶來這點心的做方,但餡料的增減丶改五層爲九層等,卻是出自本城名廚呼老泉的手筆。單論滋味,實已好過了京城一品齋的千層蛋黃酥,堪稱一品。”

邵蘭生道:“久聞三總管大名,今日一嘗,果非幸至。若能親見一面,則此行無憾矣!”

橫疏影刻意不理一旁大嚼點心的雷奮開,澹然道:“三總管剛做完這點心,便趕着出城啦!我託他辦一件事,恐怕晚些纔回。明日再與三爺引見。”

兩人正說笑着,忽見何煦匆匆奔入,不顧禮數,湊近橫疏影耳畔,低聲道:“啓稟二總管,城外的‘指縱鷹’都不見啦!五百人散得乾乾淨淨,一個也沒留下。”

橫疏影身子微震,面色不變,揮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

雷奮開把整碟“千疊鳳凰”吃了個清光,骨碌碌地灌了半壺冷茶,拍去手上的細碎殘酥,笑道:“橫疏影,任你有通天計,我也有過牆梯。你道我帶五百人來,是想攻打白日流影城麼?”

橫疏影俏臉微沉,心中靈光一閃,瞬息間已明白他的打算。

雷奮開冷笑道:“赤煉堂的耳目遍及天下,在上朱城山之前,我已取得那耿照的畫影圖形,並且着巧手匠人連夜繪製,直到數量足以傳遍東海爲止。只要我在入城半個時辰內,沒有放出煙硝火號,我的手下就知道耿照並不在流影城,那五百名指縱鷹就會將耿照的畫像連同緝捕令,分送東海境內各處河津碼頭;誰能將他擒下,便能得到紋銀一千兩的賞賜。”

“我早說過,”

他冷冷一笑,傲然負手:“除非他能插翅飛過河去,要不,早晚得落在我的手裡。”

(我所有的盤算,早在他意料之中!

橫疏影小小的手心捏了把汗,緊咬銀牙,豐潤的脣珠抿着一抹倔強的慘笑。

她自問機關算盡,甚至一手促成三月初三的白城山之會,就是爲了確保耿照的安全。但直到此刻她才忽然發現,自己算錯了一件事——七大派的盟約丶江湖道義的羈絆,甚至是妖刀之於正道丶之於蒼生安危的威脅,只能拿來約制邵三爺那樣的正人君子。對雷奮開等亡命之徒來說,這些他通通都不放在眼裡。

邵蘭生霍然起身,厲聲道:“雷奮開!只要七派同盟一天,七派的決議便不容你藐視踐踏!耿照若有什麼意外,你也脫不了干係!”

雷奮開輕蔑一笑,嗤鼻道:“你別血口噴人。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對那名少年不利了?只是山高路遠,旅途艱辛,沿途又多有央土流竄而來的暴民,小孩子若有個三長兩短,也不令人意外,是吧?”

他拾起斷劍,一一收入革囊,重新卷好上肩,虎步邁出廳堂,旁若無人。

“那麼,三月初三,咱們就在白城山見了。”

怪笑聲中,形影倏忽不見。

◇◇◇朱城山下數裡外有條法雨溪,傳說是昔年龍皇駐兵之地,溪面不甚寬闊,水流卻十分湍急,故沿溪多設橋樑,有以筏艇相接而成的輕便浮橋,也有磚石砌就丶可讓三輛四乘馬車並行通過的大橋,乃是由朱城山通往王化鎮的必經之路。

流影城內有千餘人丁,連同駐軍丶眷屬,以及累世長居山腰山腳的百姓,算算沒有一萬也有八千,遑論王化丶承恩等四鎮中,有多少人家靠流影城吃飯營生。每日天未大亮,砍了柴丶摘了野菜擔去鎮上兜售的,載了牛羊布匹送進城裡的……過橋的人們形形色色,始終絡繹不絕。

但今日卻有些不同。

一條木造的便橋之前,忽有一夥明火執仗丶凶神惡煞似的魁梧大漢,手裡揮着明晃晃的鋼刀,在橋頭設置崗哨,要過橋的人全都被攔了下來,一個個仔細盤問;稍有應答不出的,都被拉到一旁,用繩索圈在一塊。

隨着天光大亮,等着要過橋的人越來越多,漸漸排成了一條長龍。

一輛篷頂騾車“喀答丶喀答”地踅了過來,也加入了等待的隊伍。趕車的是一名布衣皁靴的虯髯大漢,他踞在車座上等了又等,百無聊賴,見前方排着的是一對母子模樣的男女,那老媽媽彎腰駝背,頭髮花白;男子約莫三十來歲,穿着山民間流行的短褐丶草鞋,扁擔兩頭挑着柴捆,腰後還有一柄磨利的手斧,顯然是從朱城山下來的樵夫。

隊伍移動緩慢,卻非是全然靜止。那老大娘上了年紀,無法久站,只得坐在路旁歇息,每回隊伍稍稍前移,她又得辛苦地起身走前幾步,另覓大石或平地坐下,令人不忍。

虯髯大漢喚那名中年樵夫:“小哥!我瞧大娘這樣挺辛苦的。若不嫌棄,請來我車上歇坐如何?”

挪動身子,拍拍空出來的車座,俯身道:“大娘!我一個人坐這兒挺無聊的,您來陪陪我罷。”

中年樵夫猶豫一下,終不忍母親受苦,頻頻相勸;老婦原是不肯,捱不住兒子與那虯髯漢子殷勤,終於還是爬上車座,雙手交握,向大漢低頭:“感謝您啊,好心的大爺!龍王大明神保佑,賜福給您這樣的好心人。”

大漢呵呵直笑,點頭道:“那就多謝大娘的金口啦!託福丶託福!”

車座容不下三人並坐,中年樵夫便擔着柴,跟在騾車旁邊,與大漢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

“那些……都是什麼人呀?”

虯髯大漢問。

“不知道,以前沒見過。”

中年樵夫搖頭,片刻又低聲道:“都是些江湖人罷?呸,淨是欺負善良的老百姓!”

老婦聽見,慌忙“噓!”

一聲:“小聲點!你逞什麼能?他們有刀啊,惹得起麼?”

中年樵夫面有不豫,只是不敢忤逆母親,悻悻然閉上了嘴。

大漢滿臉堆笑,怪有趣的眺望前方,似乎一點也不以爲意。

後方隊伍越排越長,忽聽有人大聲鼓譟:“喂!前頭在搞什麼玩意兒?”

兩名武官裝束的青年扶刀而出,隊伍裡響起一片嗡嗡低響,此起彼落:“……哎,是流影城的人!”

“來啦來啦,終於等到啦!”

“給他們一點兒顏色瞧瞧!”

那兩名青年,正是流影城巡城司的弟子。流影城近日忙於張羅競鋒大會的事,各司人馬管制休假,尤以巡城司最爲辛苦,所有人員的輪休假通通取消,只每日分批讓卸下勤務的弟子去鎮上散散心,四個時辰內便即回城,不準留宿過夜。

這兩人天沒亮便下了崗哨,相偕下山散心,卻遇着攔橋檢查,忍不住越衆而出。

橋頭的那羣紅衣大漢圍了過來,爲首之人形貌獰惡,粗聲道:“你們兩個纔不是玩意兒!滾回去排好,再要羅皁,老子一刀噼了你投胎!”

高的那名巡城司弟子火了,一拍鋼刀:“我入流影城三年,頭一回聽到有人敢噼流影城武衛的。你們是哪裡來的土匪地痞?”

鏘的抽出半截鋼刀,故意往那人面上一轉,映得他眼前一白,伸手遮住眉眼。

巡城司的高弟子甚是得意,正想回頭喚衆人過橋,忽然腰間一痛,那紅衣匪徒飛起一腳,踹得他身子往後一彈,雙膝跪地,俯趴着不住嘔出酸水。

“你流影城來的呀?正好!”

紅衣漢子踩着他的腦袋,狠笑道:“老子就是要找流影城的人!拉到一邊去仔細盤問,指不定,你便是老子要找的人!”

同夥齊發一聲喊,七丶八把鋼刀分架着兩人,繳下佩刀,便要拉進繩圈裡去。

總算另一名較矮小的巡城司弟子頭腦清楚,見了這夥窮兇極惡的德行,再與赭紅衣衫稍一聯想,白着臉道:“你們……你們是赤煉堂的人?”

紅衣漢子獰笑:“看來你要聰明一些。東海七大派同氣連枝,好生交代清楚,便放你們過橋去,老子也懶得與你纏夾!”

那矮弟子咬牙怒道:“你也知道七大派同氣連枝!這兒離流影城不過幾裡,你敢在我家的地頭攔路圈人,是當流影城沒人了麼?”

紅衣漢子左顧右盼,同夥間爆出一片轟笑。

他從懷裡摸出一封朱印公文,以信代手,連扇了那矮弟子幾耳光,揪着衣襟往上提,呲牙咧嘴地湊近矮弟子鼻尖:“看清楚,這是鎮東將軍府頒下的‘禁徙令’,任何未經將軍批准丶擅入東海境內的四道流民,遇令即斬!有窩藏流民丶供與棉衣食水者,一體同罪!”

把人一推落地,站起身來,衝隊伍一揚文書,大吼:“我們現在懷疑,這裡有人窩藏流民,因此設崗盤查,貫徹將軍的命令!無辜之人,自然不用擔心!”

他目光如狼,一一掃過身前隊伍裡的百姓,所經之處人人低頭,無不股慄。

“排到隊子裡的人無故離開,就是心虛!有罪之人,就地正法,絕不寬貸!聽到沒有?”

風聲呼嘯,更無一人敢答腔,本有些想打主意開熘丶甚至偷向流影城通風報信的人,全都嚇得噤若寒蟬,不敢妄動。紅衣漢子滿意點頭,指揮手下將那兩名巡城司弟子捆起來,也不盤問什麼,徑自扔進圈禁處,與其他可疑之人同置,頗有示衆立威的味道。

中年樵夫看得忿忿不平,低聲咒罵:“將軍府頒得什麼‘禁徙令’,都教這幫匪徒拿來爲非作歹了!這兒離邊境不知有幾百裡,從沒見有什麼四道流民。真正該正法的,只有這幫無法無天的兇徒!”

老婦唯恐被紅衣人聽見,雙手交握,置在胸前直搖晃:“龍王大明神保佑哇!你呀,少說兩句成不成?”

隊伍前進的速度稍稍加快,被趕進繩圈裡留置的,多半是不超過二十歲的青年男子,沒有婦人女子,也無老嫗幼童。之後又有幾名巡城司弟子到來,也是不由分說便被逮住,扔進圍着繩圈的溪畔溼地,照例一句不問;遇到嘮叨或抵抗的,便飽以一頓老拳。

中年樵夫越看越怒,小聲道:“這到底是怎麼了?這幫人到底想抓誰啊?”——他們還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麼人。

他們只知道那人出自流影城,年紀不超過二十;之所以還抓了其他年紀相仿的平民百姓,一來是掩人耳目,二來是避免目標喬裝改扮。這種撒網捕魚的作法很笨丶很花氣力,但只消篩選嚴實,卻出乎意料的有效——虯髯大漢心裡想着,嘴上卻沒說出來,脣際抿着一抹莫測高深的笑,饒富興致的觀察赤煉堂幫衆的行徑。

待查的隊伍約莫等了一刻,終於輪到那對樵夫母子。虯髯大漢幫忙攙扶她下車,忽見橋面之上,一人遠遠行來,錦衣道袍丶揹負刀劍,生得長身玉面,臉色卻有些白慘;行走間雙目遊移,身體緊繃,頗似驚弓之鳥。

(是他!

虯髯漢子還未開口,卻見那爲首的赤煉堂幫衆並未攔阻,反倒迎上前去,恭恭敬敬一抱拳:“蘇道長!您怎麼來了?”

那青年道人劍眉一挑,倒像要跳起來似的,尖聲道:“怎麼?這條路我行不得麼?”

那名幫衆笑道:“蘇道長哪兒的話!只是上頭有吩咐,今兒法雨溪的橋面上許進不許出,正攔路檢查哩!”

那蘇姓道人警醒過來,低聲道:“是……在找‘那個人’麼?”

“正是。”

那人苦笑道:“只約略說了年紀,連張圖像也無,真個是大海撈針,淨是瞎折騰。是了,道長過橋,可是要往流影城去?”

道人搖頭:“不上流影城,我在這兒迎接真人寶駕。”

過了一會兒,忽然顫着麪皮扭曲一笑,尖聲道:“‘那人’……我卻是見過的。”

自顧自的咯咯發笑,笑得全身發抖,陰柔中有股說不出的森寒怕人。

那幫衆卻不以爲忤,驚喜道:“蘇道長,蘇大爺!您若幫忙認出了這廝,那可是大功一件。我楊七定然爲您點長明燈,一輩子給您這位活神仙燒香……”

諛詞不斷,連拍道人馬屁。衆人聽得肉麻,道人卻似十分受用,目光移向橋頭,驀地一怔,定定停在虯髯大漢的臉上。

虯髯大漢轉過無數念頭,心想:“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護身符,可別平白錯過了。”

打定主意,不閃不避,衝着他大方一笑,揮手道:“哎呀,這麼巧?咱們好久不見啦,蘇師弟。”

道人像被踩着了尾巴的貓,猛跳了起來,蒼白的臉上脹起兩團病態的酡紅,尖聲怒道:“誰是你師弟?胡彥之,你可別半路認親戚!”

虯髯大漢笑道:“你師父要喊我師父一聲‘掌教師兄’,愚兄算來還癡長了你幾歲,怎不能喊你一聲師弟?”

那暴跳如雷的蒼白道人,竟是鹿別駕的徒兒蘇彥升。而那駕車的虯髯漢子不是別人,卻是此際應當作客流影城中的“策馬狂歌”胡彥之。

那赤煉堂的小頭目楊七在幫中儘管身分不高,也是混過江湖的,豈不知“策馬狂歌”的大名?愕然道:“這位……是天門鶴真人的高足麼?失敬丶失敬!”

胡彥之笑道:“大哥客氣。我師父只剩我這麼個徒弟活着,沒比過也不知是高足還是低足。”

楊七乾笑:“胡……胡大俠說笑了。”

心想方纔的惡形惡狀都給瞧了去,此人在江湖上威名素着,說是嫉惡如仇;倘若蘇道長鎮他不住,只怕還要費一番力氣應付。卻聽蘇彥升寒聲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胡彥之笑道:“我在流影城作客,白吃白住了好一陣子,橫二總管精打細算,硬是不肯吃虧,非要我帶個人去求醫不可。我本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但流影城好酒好菜住得舒服,我以後還想再來,只好勉爲其難,走***一趟。”

蘇彥升大起疑心,冷笑道:“要醫什麼人?又去哪裡求醫?”

胡彥之聳肩一笑。“前些日子,流影城中的不覺雲上樓出了事,你知不知道?”

蘇彥升與楊七面面相覷,楊七驚喜交迸,蘇彥升卻是泛起一絲惡意的笑容:“橫疏影把人託你,當真瞎了狗眼!”

回頭尖叫:“楊七!人就在裡面……”

沒等他說完,楊七一聲令下,十幾名赤煉堂衆將篷車團團圍住,他從車後將布簾掀開,只見車內躺着一名全身丶頭臉都裹滿白布之人,身旁另有一名容貌清秀的婢女服侍。那婢女似是嚇得傻了,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雙手抓着拭汗用的白巾,睜着一雙空洞的漆黑大眼面無表情,尖尖的瓜子臉蛋比白巾還要白慘。

楊七一愣。車裡哪有什麼十**歲丶流影城出身,名叫“耿照”的黝黑少年?真是活見鬼了!

蘇彥升躍進篷車裡,又掀簾自車座旁一躍而出,怒指胡彥之:“你!把那耿……那人藏到哪兒去了?就是當日在烽……烽火臺……與你一道的那名少年,你把他藏到哪裡去了?”

胡彥之見他說到“烽火臺”三字時,不禁舌頭打結丶渾身發顫,靈光一閃:“難不成……他竟被妖刀嚇破了膽子?”

越看越像,故意板起面孔:“你在胡扯什麼?這位是流影城的廚工阿傻,那日便是他被妖刀天裂附了身,當場將兩名臬臺司衙門的公人從頭到腳噼成了四半,腸子流滿一地,那個血啊,嘖嘖……”

蘇彥升失聲尖叫,踉蹌倒退幾步,跌坐在地上,顫着揮手:“別……你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旁人都被他的模樣嚇到,紛紛走避,連赤煉堂衆也不知所措,怔在當場。

胡彥之不以爲意,繼續道:“這人拿妖刀殺了許多人,連自個兒的頭臉也給噼壞啦。流影城主也算跟我拜了把子,就託我帶他找大夫治治,省得他那張臉活像是摔爛的西瓜似的,紗布一打開便流了一地的紅湯……”

蘇彥升坐在地上,雙手無助地舉在胸前,瘋了似的尖叫不休,彷佛又回到了當日萬劫橫掃之下丶遍地都是赤漿肉泥的修羅場,看不見的黏稠鮮血噼頭夾臉地潑了他一身,那溫熱的液感與沖鼻的氣味如鬼魂般糾纏不去,無休無止——“啪!”

楊七實在是受不了了,甩手打了他一記耳光。蘇彥升愕然閉口,癱坐着不住喘息。

“胡大俠,對不住,小人不是有意冒犯。”

“不要緊。”

胡彥之忍笑道:“你這樣也是爲他好,我明白的。”

楊七點頭,想了一想,又道:“胡大俠這麼一說,我們也就放心啦。小人有命在身,凡流影城中來丶欲過此橋者,一律不準放行,請胡大俠不要爲難我們這些下人,待檢查無誤後,定讓胡大俠通過。”

胡彥之笑道:“各爲其主,也沒什麼好冒犯的。諸位請便。”

楊七率人裡裡外外搜了一遍,那騾車不過是在箱車上加了個簡陋的布篷,車底薄薄一片木板,別說是藏人,就連塞一顆白菜的空位也無,一眼就能看盡,原本便不用搜。楊七的目標,從頭到尾就是人。

他小心翼翼提刀湊近,端詳了半天,擡頭對胡彥之道:“胡大俠,對不住,我想起這位姑娘下車。”

一指篷車內的婢女,語氣卻十分堅定。

胡彥之不禁有些佩服:“一名小小頭目,辦事卻如此細心謹慎,難怪赤煉堂壯大如斯,叱吒東海水陸兩道。”

面孔一沉,故作恚怒,冷笑道:“你赤煉堂好威風啊!連橫疏影橫二總管的貼身婢女也敢動,眼裡是沒有人了。”

楊七沒料到他翻臉竟像翻書一樣,也不排除是逮住了他的痛腳,鎮定應答:“胡大爺,我們只是手下人,哪有這膽量?但此事關係重大,不是小人做得了主的。還請胡大俠見諒。”

胡彥之冷蔑一笑,神情猥褻。

“好啊,都讓你查。你是要她當衆脫了衣裳,教你裡外仔細‘查’麼?”

楊七正是疑心他男扮女裝,只是沒想到堂堂天門掌教的傳人丶俠名遠播的“策馬狂歌”胡彥之一說起這碼事來,竟比自己這等水匪出身的還要不堪,怎麼聽怎麼不舒服。

“這……胡大俠,小人只是公事公辦,沒有別的意思……”

“放屁。”

胡彥之抱胸冷笑:“你告訴我,你有見過哪個男扮女裝的,模樣比娘兒們還漂亮?是男是女,一眼便能看出;偏你這殺千刀的,非看到穴兒不肯罷休!說你不是想乘機揩油,誰人肯信?想插就直說,畏首畏尾,算什麼好漢……”

楊七一想也是,那婢女生得眉清目秀丶肌膚雪白,下頷尖細,鼻樑挺直,分明是個美人胚子。那耿照據說是城中鐵匠出身,又是刀皇唯一的傳人,以絕世武功降服天裂妖刀,救出大名鼎鼎的“八荒刀銘”武登庸……怎麼說也不能是個美勝朱顏的兔兒爺。

“……****兒誰人不想?捅着水滋滋的可舒服了,可你們這麼搞說不過去嘛!又不是……”

胡彥之兀自叨叨碎碎,但內容委實太過不堪,連水匪都聽不下去了,楊七趕緊接口:“胡大俠說得極是,是小人唐突啦!”

一指躺着的那人,委婉道:“但此人的相貌,小人還想瞧上一眼。”

胡彥之怒道:“臉都砍爛了,有什麼好看的?再說,你手邊有懸紅圖影麼?拆了藥布你也不知是不是正主兒,存心尋你爺爺開心?”

楊七說他不過,又禁不住地犯疑心,正自爲難,忽見山下一蓬黃塵揚起,宛若天際龍捲;烈蹄刨地間,一匹奇駿的烏騅馬如電奔來,馬上騎士一身赭紅勁裝丶皮兜皮甲,以赭巾掩面,衣襬繡着一頭夾翼俯衝的撲天雕。

馬鞍畔除了長短兵器之外,還有繩索丶水壺,以及左右兩隻鞍袋。烏騅馬人立而止,待煙塵消散之後,才見馬後以繩索繫着另一匹健馬,背上僅置輕鞍,顯是替換之用。

胡彥之是御馬的大行家,一看此騎的行頭,便知是急馳速行的配備,心念電轉之間,登時瞭然於心。

(是赤煉堂的私兵“指縱鷹”那全身赭衣如血染的剽悍騎士調轉馬頭,將一隻竹筒穩穩拋在楊七手裡,冷冷撂下一句:“按圖追人,不得輕縱!”

最末一個“縱”字落下,楊七等還來不及行禮應對,黃塵已卷至十丈之外。

楊七精神大振,取出筒中繪影,見畫中的少年濃眉大眼丶雙目炯炯,自扮不了容貌娟娟的秀麗少女,一指車內那纏滿繃帶之人:“胡大俠,真對不住,你若不肯拆開裹布,小人便要自行動手啦。”

胡彥之面色鐵青,沉默良久,咬牙道:“要看便看,你莫要後悔。”

楊七都瞧在眼裡,強抑興奮之情,悄悄打了個暗號,封鎖橋面的數十名赤煉堂衆都圍了過來,各持長短兵器,將篷車圍得水泄不通;散在最外圍的五丶六人彎弓搭箭,不再靠近,以防胡彥之驟然動手時,拽弦射他幾個透明窟窿。

楊七心知此人武藝高強,不敢託大貪功,將支援火號反握在後,只消人圖一合,便發出信號。屆時別說沿溪封鎖的衆多赤煉幫衆,怕連大太保親率的精兵“指縱鷹”也要立時趕至,任他“策馬狂歌”如何了得,總不能插翅飛了去!

胡彥之將那人抱在懷裡,一圈一圈解開纏布,一股腐膿似的惡臭夾雜着血腥氣猛衝了上來,嗆得楊七掩鼻仰頸,幾乎要反胃嘔吐。最後一層白布揭開,露出一張皮開肉綻的扭曲面孔,傷口糜爛化膿,如兩塊生肉片般外翻開來,令人不忍卒睹。

“怎麼樣?你看夠了沒有?”

胡彥之神情陰沉,彷佛下一刻便要動手揍人。

楊七差點從車轅上跌下來,強忍着喉頭酸水,胡亂揮手:“可……可以了!煩請胡……胡大爺慢走……惡……”

胡彥之哼的一聲,陰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小人楊七。”

“我記下了。”

胡彥之小心將紗布纏好,目光如電,冷然道:“他若因此不治,天涯海角,胡某都將取你狗命!你且記着!”

他躍上車座,放下吊簾,持起繮繩驅車前進。赤煉堂諸人懾於他的氣魄威儀,生怕自己也被問到“你叫什麼名字”紛紛讓出道來,不敢攔阻。騾車行進極慢,簡陋的篷頂一路晃搖,拖着塵沙越來越小丶越來越小,最後終於消失不見。

直到再也聽不到騾車車轅的鈴鐺聲響,橋上的赤煉堂衆才又恢復行動。只是楊七一想起那張血肉模煳的扭曲面孔,以及那股中人慾嘔的腐臭血氣,終於還是忍不住趴在大嘔特嘔,將昨晚吃的酒菜吐了個清光。

◇◇◇胡彥之驅車前進,好整以暇,直到行出數裡,再也看不見法雨溪的水面粼光後,才“籲”的一聲,在一處山泉邊停下騾車。

“難爲你啦,趕快起來!趁現在沒人,把那玩意兒洗乾淨!”

全身包滿繃帶的“阿傻”一躍而起,飛也似的衝到山泉畔,死命地扯去白布條,趴在草叢裡乾嘔起來。片刻,他將塞在鼻孔裡的兩枚茴香擤出,用清洌甘美的山泉水洗去一頭一臉的穢物,露出一張濃眉大眼的黝黑麪龐來。

“化妝成阿傻”這個點子固然冒險,卻得益於胡彥之周遊天下時所學的精妙易容術,以及他曾經跟隨號稱“京城第一仵工”的奇人仇不壞辦案三年丶與各種慘死奇屍朝夕相處,不但盡學仇不壞的斷案奇能,更能巧妙模仿出傷口化膿丶甚至露骨滲髓的模樣。

仇不壞不僅是京左六邑間最好的仵作,更精於審案查案,據說只要是他看過的屍首,沒有找不出兇手的,先帝特賜“代天除惡”的金字腰牌一面,許他便宜行事,不受六部三司節制,在平望都一向享有“捕聖”的美譽。縱使赤煉堂設下天羅地網,也萬萬防不到仇不壞嫡傳的骨相之術。

“易容術的最高境界,便是‘改變骨相’。”

胡彥之得意洋洋:“許多易容術會被看出破綻,大抵也是出在這一項。掩飾表象丶欺騙目光,對付不了真正的高手;精妙的易容術,要做到化高爲矮丶易胖爲瘦丶轉女爲男,才能算是登峰造極。”

耿照忍不住問:“你到底在我臉上弄了什麼,怎能這般傳神?”

“你就別問了,知道了你也不會開心的。”

胡彥之聳了聳肩:“況且,有碧湖姑娘的傷疤對照,做出來的效果也特別逼真。只要故意做得誇張一點,便能唬住那些不長見識的水匪。”

耿照一臉佩服。“老胡,你和姊……二總管一樣神機妙算,都猜到了赤煉堂一定會包圍朱城山,纔想到這等脫身之計。要是隻有我一個人,一定是硬闖下山,然後被他們逮個正着。”

“厲害的是她,不是我。”

老胡搖頭:“如果非她的暗示,我也沒想到赤煉堂會一邊上山要人,一邊在山下逮人。這一招很是厲害,既不押大也不押小,不管開的是哪一邊他們都要贏。咱們只闖過了頭一陣,赤煉堂將你的圖像傳遍各處河津碼頭,易容術不能整天黏着臉面,久了會長瘡生膿的,此後行動須得加倍小心,否則將寸步難行。”

耿照洗淨頭臉身體,掘了個坑將紗布衣服埋好,鑽進車裡,從墊褥下取出預藏的新衣換上。“要出發羅!”

老胡躍上車座,回頭瞥了簾內一眼,不覺失笑:“喂喂,穿着那身衣裳不難受麼?還不趕快換下來?”

“老胡,這樣他不明白的,得讓他看見你的嘴。”

耿照對着呆坐的清秀“少女”飛快打了個手勢。

“阿傻,快換衣服,我們要出發啦!”

第二一六 折君何預聞隔室諦聽第百七四 折桐鄉鼎鼐問鉬何出第二十三 折恍惚夢覺昨夕今夕第百三十六 折殘拳敗劍寰宇無雙第六五 折他生緣會何輿阮郎第百四二 折胡取禾兮問盜以贓第八十 折火元之精化修羅場第八十九 折幽深金帳嘯月青狼第六七 折法眼由心饋君殊禮第百七十一 折此心既殊自非我族第二一四 折至此無爭混一執籌第百三十一 折翻羽難去·丹心作灰第百四七 折重波勿返千年一夢第二二一 折曲水流觴堪治魘疾第百 廿五折玉宇巍峨牙骨盈坑第二十一 折流霞春戲禍起青衣第六四 折虎爪催心春盈喜幛第百四七 折重波勿返千年一夢第百八一 折羣邪之首洞燭虛境第七十 折鞭長莫及避坑落井第二零五 折天倫何系負德孤恩第二零八 折山雲無覓且作浪遊第百零四 折千夫所視刃淬鋒極第九二 折君何有私丁邪酉懼第二十三 折恍惚夢覺昨夕今夕第一 折寄魂妖刀四大劍門第六五 折他生緣會何輿阮郎第百五四 折新雪含垢倏忽魘成第二十九 折過山黃貉牽機赤血第二一五 折月下推敲欲辯何從第二一零 折袞冕榮華或可輕拋第二零九 折湖柳未央池苑依舊第八二 折獸伏而出蛇蠍心計第二一六 折君何預聞隔室諦聽第二十一 折流霞春戲禍起青衣第百八四 折舊人長隨陽差陰錯第五六 折勢崩太華劍如青燈第八一 折夜麝蹄香燕驚風雨第二一七 折映鉤如線片片絮驚第百七十 折彼夢如是說時曾經第百九十 折心歸寂滅萬籟俱無第四十九 折斷鶴續鳧天涎雷鼓第百五八 折獸見皆走絲蘿何寄第百七十一 折此心既殊自非我族第百八九 折糞土爲牆豈可鏝圬第七十 折鞭長莫及避坑落井第百四七 折重波勿返千年一夢第百八六 折一甓之合曾建金甌第十七 折蛛網天裂刀中城皇第八十七 折於徵不信自入罟網第百七八 摺子何易我倒戈以盟第百七十 折彼夢如是說時曾經第十二 折暗香浮影無雙將門第六一 折夜戰三方虛危之杖第八十三 折靈劍穿心腹生火齊第九七 折綠柳迷陣櫻庭分香第百九六 折茯苓雪生萬年鬆斸第百 廿三折夢外冰凝古石含菁第百九七 折長惡不悛誰堪強怙第三 折萬劫不復禍起青苧第百三十四 折說時依舊·故土黃壞第百零六 折天仗風甫八寒陰獄第百六八 折師出有名暗夜驚心第百八一 折羣邪之首洞燭虛境第八十八 折至誠無礙心若鏡臺第百八七 折畫虎未成無往不復第百十四折九訣三易起手無回第二一一 折丁香舐紅爲郎君羞第百 廿一折重泉有罅福禍自知第二一三 折雙元鑄心恩怨到頭第九七 折綠柳迷陣櫻庭分香第二十四 折劍出正氣鷺立寒汀第二零五 折天倫何系負德孤恩第二十九 折過山黃貉牽機赤血第二十四 折劍出正氣鷺立寒汀第四三 折此間少年三才一晤第二零七 折錯落緣合求敗顯勝第二十七 折環刀夜煉鑄月補天第百十四折九訣三易起手無回第百九二 折換骨脫胎天蠶冰覆第五十七 折用無所用虎嗣龍承第七六 折聖愚不肖魚爛而亡第百五六 折籠鳥掩借伽藍喙底第三 折萬劫不復禍起青苧第二一五 折月下推敲欲辯何從第百十一 折飛鳶下水當者無畏第七七 折宜在上位提借鋒芒第百 廿一折重泉有罅福禍自知第百十八 折自反而縮驚才絕豔第九六 折驅民爲劍刀血翼揚第百七九 折牙瑩骨座劍血魂收第二零六 折潸然寄影野蔓自生第百七二 折洞房燭新於焉辜負第四十九 折斷鶴續鳧天涎雷鼓第三十二 折荒山古院梨花暴雨第五 折劍罡通天地母神箭第百十五 折皇律清夷鳥散魚潰第五十八 折雲屏雨幕玉壑簫聲第三十七 折婆娑三千子夜邪眼第三十五 摺合鼎同火授胎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