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三 折應亡未亡刑罪相稱

耿照施展輕功,如燕掠般穿梭林間,循山後小徑下了阿蘭山。

他趕在天未大亮前離開棲鳳館,以免驚動裡外重重戒備,節外生枝。明姑娘留在棲鳳館,自有她的盤算,以她的武功智謀,便有什麼狀況,從容脫身綽綽有餘,耿照並不擔心。

他煩惱的是另一件事。

一路上耿照反覆思量,始終得不出「接任七玄盟主」的結論。撇開個人好惡、七玄角力等不談,接下盟主一事最大的偉礙,在於他的身份。

耿照隸屬白日流影城,出自城內執敬司,乃造冊記名的正式弟子,後爲城主獨孤天威拔擢爲七品帶刀典衛,呈報朝廷;他出身龍口村,家中尚有老父姊姊……耿照的來歷清清楚楚,同時也是清清白白,註定無法成爲一名法外亡命、刀頭舔血的黑道魁首。

一旦出了什麼事,流影城、龍口村的家人均受牽連,就算他跑得掉,相關的人也跑不掉。

況且,拉盟結黨,本就是官家大忌。

七玄雖有「邪派」之名,本質與其他江湖派門無有不同,除開集惡道、血甲門等匿於人不知處的邪魔外道,武林中的恩怨糾葛,官府衙門向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別鬧得太過份也就是了,等閒不與預聞。

然而幾支邪道勢力結成同盟,不只所謂「名門正派」深感忌憚,唯恐它們有什麼企圖,官府也決計不樂見,更何況慕容柔對江湖中人沒甚好印象,天羅香、集惡道更於越浦城外的廢驛狙擊過他,若非諸事纏身,這位眼裡難容顆粒的鎮東將軍,早已出手清算。

考慮到將軍的立場,耿照更不能蹚這趟渾水。將軍號稱絲毫能察,一雙銳眼能識破人心謊言,光是要在他跟前,隱瞞七玄同盟、乃至盟主身份之事,耿照便覺頭疼已極,倘若能夠,他實不想把自己推到這般進退維谷的境地。

漱玉節動之以情,蛆狩雲分析利害,而明姑娘則從「實力」二字入手,極力勸他把握這個大好機會。

「你對皇后娘娘說的那些遠大理想,可不是一根光桿能成。」

明明是廊間攜手、月色如畫,容色絕黯的女郎卻說着大煞風景的言語。

「你要查『姑射』,要揪出幕後的陰謀家,需不需要打探消息的探子、傳遞線報的機關,待得圖窮匕現,與敵人一決時,要不要一往無前的死士、爲你拚命的打手?接下盟主之位,雖不敢說是現成便有,起碼不用白手起家。」

明棧雪正色道:「當然,這些說不定慕容柔也能給你,只消能說服他,操弄姑射的陰謀家也是他的敵人;即使如此,那些永遠都不會是你的人馬,他們就算要賣命,也是賣與慕容柔,將軍令旗一舞,隨時能站到你的對面去。

「江湖廟堂,自來便難兩立。武功高如獨孤弋,坐上龍牀之後,也不能兼做武林皇帝,江湖從此與他渺不相涉。雖說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江湖人畢竟不會把皇上視同幫派首腦、門中師長,慕容柔出手鉗制、削弱武林勢力時,也不曾考慮過太祖武皇帝的出身。

「你只能選一邊。」她語重心長地叮嚀着。「而官府並不靠譜,你看適君喻、嶽宸風,便知慕容肯給的權力,至多就是如此。這樣,足夠支撐你的理想麼?將來呢?慕容柔願意爲你心中的太平盛世,提供多少奧援?」

將軍什麼都不會給我,耿照心想。

因爲在他心裡,早有一幅太平盛世的藍圖。

但意圖欺瞞慕容柔,實在是風險太高、施行起來又異常累人的一件事。光是隱瞞寶寶錦兒出身,他倆便已如履薄冰,還不說慕容柔爲了沈素雲有個體己伴兒,故作不知的可能性。

他不能做七玄盟主。哪怕是暫代一陣子都不行,這會直接危及他在將軍之前的立場,教他惹上天大的麻煩。

在回到冷爐谷之前,耿照已將前因後果想了個通透。

不管明姑娘怎麼說,又或紙狩雲、薛百滕這些耆老對他有何期盼,耿照冒不起與將軍對壘的風險。此事已無轉圓的餘地。

要不多時,冷爐谷已近在眼前。耿照在禁道入口運起騮珠奇力,長隧裡的水精礦脈生出感應,不一會兒,便有一名烏紗蒙面、身材婀娜的黑蜘蛛現身,朝他欠身施禮,領着穿過禁道,進入谷中。

昨夜他是悄悄離開的,在走之前只交代衆人好生歇息,勿起爭端,一切事由隔日再議;他盡力及早趕回,免得衆人發現他徹夜不在谷中,也是擔心這一點。

怎知情況還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清晨時分,谷內瀰漫着一層涼冷沁人的薄霧。

定字部禁道外的白玉階臺前人聲鼎沸,卻是鶯啁燕囀,尖聲怒罵的全都是天羅香的女弟子。

諸女散成了個大圈子,當中圍着近百名包裹染血布條、面色委頓的魯漢子,個個五花大綁,坐在地上,神情不是驚駭莫名,便是垂頭喪氣。

天羅香的女弟子們拔劍在手,羣情激昂,爲首的教使長劍一指,對着圈子裡叫道:「胡大爺!這不干你的事,我們敬你是盟主的客人,不欲冒犯,非是怕了你,還請讓開。」

那人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咳嗽起來,咳得前仰後俯,片刻才平復。

「這位水靈水靈的小妹子請了。我同你們家盟主呢,是過命的交情,既然要討人情,那得討個大的,大家發財嘛。請妹子看在這聲『胡大爺』的份上,先把劍收起來,別老喊打喊殺的,多不吉利。」雖是面如淡金,傷重未愈,懶憊的模樣教人想戳他幾個透明窟窿,卻不是胡彥之是誰?

而帶領羣姝來討公道的,正是鬱小娥。

胡彥之不知她的底細,見她嬌小玲瓏、雪肌花顏,還以爲哪來的腦衝少女,聚衆滋事,不曉得在狐異門佔據冷爐谷期間,鬱小娥僞作恭順,看似投降鬼先生,卻藉敵酋重用保存本門實力,持續訓練手下,還與林採茵周旋,極力避免內四部之人遭受蹂躪,彙集了強大的向心力。

而後盈幼玉暗中聯繫,傳達姥姥指示、預作反攻的準備,乃至奪還冷爐谷等,靠的都是鬱小娥與她招輯安保的可用之兵。

過往鬱小娥在谷中不是什麼緊要人物,便有識者,多半毀多於譽,腹誹她好鑽營、野心大,私生活不檢點云云。可如今在多數天羅香門人心中,鬱小娥是收復教門的頭號功臣,一呼百諾,份量早已不同。

她見胡彥之厚皮涎臉,按捺怒氣,皮笑肉不笑道:

「小女子蝸居山野,也聽過『策馬狂歌』的俠名。據傳胡大爺濟弱扶傾,劍下專殺惡賊,救過無數病老婦孺,見我等要殺手無寸鐵、就縛待戮之人,定是看不過眼了,無論如何也要攔上一攔,是不是?」

胡彥之摸不準她話裡的意思,含笑接口:「江湖虛名,不足掛齒,妹子莫笑話我。各位姑娘不妨收起兵刃,有甚誤會,大夥兒說開便是。」

鬱小娥俏臉一變,寒聲道:

「胡大爺,你身後這幫齷齪匪徒,不但幫助狐異門之人攻佔我冷爐谷,還淫辱我天羅香弟子,當是娼寮妓寨一般。你眼前這些手持兵刃殺氣騰騰的女子,不是加害他人的暴徒,相反的,她們之中絕大多數都受這幫惡徒淫辱迫害,今日不過是來討個公道罷了,還請胡大爺讓開。」踏前一步,手中劍刃寒光隱隱,未觸先悚,分外迫人。

這些被五花大綁的俘虜,自是金環谷的人馬。

昨夜,在鬱小娥、蘇合薰的率領之下,天羅香羣姝取得武器,驟爾反攻,殺他們個措手不及。失去黑蜘蛛的打援接應,人數居於劣勢的金環谷衆人很快便潰不成軍,又無法逃出禁道,折損過半;算上中夜裡傷重不治的,只剩此間的九十餘名活口。

姥姥雖禁止殺俘,卻將人交給了統領外四部的鬱小娥。外四部之人被蹂躪得最爲嚴重,弟子們想起自身或衆姊妹的悲慘遭遇,憤恨難平,經過一夜的醞釀串連,天才未亮便鬧上鬱小娥處,欲討公道。

負責照顧老胡的紫靈眼忙了一夜,再加上游屍門的純陰功體不利晝行,此際正是好眠,伏在病榻邊的圓桌沉沉睡去。反倒是胡彥之休養之後,新塑的經脈內息運行暢旺,雖然傷勢未愈,卻搶先聽見動靜,悄悄尾隨,撞上了諸女欲動私刑,趕緊攔阻。

給一干外客安排廂房的,正是鬱小娥。儘管老胡入谷時昏迷不醒,鬱小娥卻知他的身份,纔沒當作是金環谷的同黨,一併殺了。

胡彥之也猜到她們要對付的,是金環谷之人。

雖說這幫烏合之衆造孽甚多,戰陣遭遇,非得拚個你死我活不可,殺便殺了,那也是迫不得已;一口氣宰掉近百名俘虜,就是屠殺了,兩國交鋒,殺俘尚且受人指摘,況乎江湖?

他心中同情這些女子,不代表能讓她們濫殺,這幾十人裡若有個未曾淫辱女子的,在不問緣由的私刑報復當中,恐難律免,豈非冤枉?沉吟片刻,忽問:

「敢問姑娘芳名?」

「小女子鬱小娥。」

「原來是鬱姑娘。請恕在下有傷在身,拖命來摻和已耗盡了氣力,不能起身行禮。望各位姑娘海涵。」

「胡大爺客氣了。」

「依我之見,這些人做了壞事,絕對是該懲罰的;至於該不該以命相抵,得看個人所犯,務使刑罪相稱,才能叫公道。」

鬱小娥冷笑。

「胡大爺是天門掌教的俗家弟子,未料說話與公門中人極似,用的都是鷹犬狗腿推託敷衍的辭兒。」

「我有個師父,算是狗腿子的頭兒,不過他做人地道,可不能以公門鷹犬一概論之。」老胡笑道:「昨晚你們也殺了不少人,雖說人命是不能抵的,一碼得歸一碼。不妨等你們盟主回來,他做人也很公道的,我們訂個刑審問罪的法子,勿枉勿縱,鬱姑娘以爲如何?」

姥姥不許殺俘,卻故意放鬆戒備,其意不言自明。

那撈什子盟主能允的話,殺了便是,何須如此做作?鬱小娥一路鑽營才坐上代使之位,冷爐谷失陷,天之驕女的盈幼玉、孟庭殊、夏星陳等,不是被擒受辱,就是把命丟了,只有她鬱小娥混成了人物,自不吃這一套,冷笑道:

「胡大爺不肯讓,小女子只有得罪啦。」圈轉長劍斜斜遞出,卻往一旁使了個眼色。

天羅香內除了盈幼玉得姥姥秘傳,使得上乘劍法,餘人並沒有劍術的底子。她這一手看在劍法大行家的老胡眼裡,固然稱不上精妙,後着卻隱於雙手之上。

無論老胡是擋是閃,最好帶着輕視之心出手奪劍,屆時鬱小娥長劍一棄,「洗絲手」的妙着紛至沓來!!真要不行,她還有得自「主人」的絕招備用!—乘機纏住胡彥之,令左右親倍動手,殺得;兩人見了紅,餘人血氣上涌,蜂擁而上,胡彥之也不能盡都攔了。

豈料,這病懨懨的懶憊胡漢不僅看透她的盤算,還有一身深不可測的內力,右手食、中一一指往劍刃一搭,霎時間彷彿壓了塊磨盤,鬱小娥只覺劍上有千鈞之重,全身的力氣都用在持柄上,連鬆手的餘裕也無。

胡彥之帶她推來挪去,但凡有人作勢蠢動,便把劍刃一引,鬱小娥身不由己,以嬌小的身子,擋住了兩邊欲伺機發難的姊妹,欲出不出的場面既尷尬又好笑,只是誰也笑不出來。

包圍圈外一聲厲叱,一名約二十出頭、苗條出挑,額前垂落一綹青絲的女郎,持刀衝出,撲在一名金環谷豪士身上,刀入咽喉,捅得他雙目圓瞠,喉間發出骨碌碌的異響,倒地抽搐幾下,不再動彈。

女郎咬牙拔刀,再朝胸膛刺落,一連幾下,鮮血濺了一頭一臉,圓瞠的雙眼似驚似狂,分外透亮。人人都看傻了,一時間誰都沒想到要上前拉她。

女郎戳得屍身血肉模糊,才巍顫顫起身,笑道:「是……是他!我認得這廝的臉。是他帶走了雨亭……可其他幾個,我記不得了。」濺滿鮮血的頰畔淌下兩道白跡,露出原本的肌膚色澤;片刻才忽然省起,俯身揪住死者黏膩烏紅的衣襟,厲聲問:

「喂,你說!姦污我妹妹的還有什麼人?把她弄死的,又都是些什麼人?」

毋須多言,衆人都能想像發生了什麼事;一旦會意,卻又不忍再想。

女郎名喚令時暄,與林採茵、蘇合薰等同時入谷,長老本有意栽培,但內四部缺額有限,令時暄堅持讓與其妹令雨亭,力爭之下驚動了姥姥。半琴天宮缺幾個迎香副使,還不是姥姥說了算?見令時暄如此意堅,反倒不喜,便遂其請,讓她代替小妹去了外四部。

令時暄也頗爭氣,歷練過幾處分舵,甚得分舵主事讚許,適逢天羅香核心戰力折損,亟欲補強,姥姥便將她召回。

她妹妹令雨亭是冷爐谷淪陷後,少數不多的死者之一。事發後令時暄一滴眼淚都沒流過,表現得鎮定從容,此際卻連鬱小娥都深受震撼,胡彥之指尖一彈,運勁將她連人帶劍,輕輕送出兩步,低聲道:

「你覺得……這樣對她有比較好麼?」鬱小娥無言以對,然而動搖不過剎那,旋又露出冷蔑之色,似嘲笑胡彥之婆媽。

令時暄又哭又笑,轉對另一名俘虜,咬牙道:「是……不是你?有沒有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和身撲去!

胡彥之相距甚遠,兼且腿上有傷,一身渾厚內息無用,危急之際人羣排開,一抹灰影倒撞而出,流雲般滑進兩人間,餘勢所及,帶着女郎打了個圈。這分明是極厲害的化勁手法,來人卻似後繼無力,一個踉蹌,未能順勢將人轉開。

令時暄不假思索,尖刀送進來人腹間,被他伸手握住,未能深入,鮮血浸透灰布棉袍。

那人身形高大,背脊微佝,一頭厚發灰白斑駁,疊鬢如積雲覆耳,面色蒼白,顯在被刺之前,便已身受重傷。胡彥之認出他挺拔的側面輪廓,以及那股揮不去的疲憊蕭索,脫口叫道:

「……雲總鏡頭!」

「胡……胡爺,我不做鏢頭很久了。」

初老的漢子看也不看,淡然接口,緩緩將入體的刀尖推出,對女郎道:「發生在你身上的事不管是什麼,我都很遺憾。但不是我做的,也不是他。他是我手下,我知他沒淫辱過任何女子。」

「他……也做過別的壞事罷?」女郎咯咯笑起來,挺刀踉蹌行去。

「沒什麼冤枉的。你們一個個,都是死有餘辜!」

那豪士年紀甚輕,頂多二十出頭,在金環谷也只混到玄帶,地位同陳三五差不多,運氣卻不惡,幾次戰役裡錦帶折損殆盡,他還能活到被人俘虜。

此際見令時暄持刀行近,都快嚇尿了,顫聲嗚咽:「我沒……總鏢頭救……救我……」雲接峰體力不支,難以撐持,索性在那人的身前坐下,滿面疲憊,彷彿眼前一切極其無聊,低聲道:

「你要殺他,先殺了我罷。」

令時暄正要下手,驀地眼前一花,知是高手來援,卻不肯退,拚着兩敗俱傷,捨身也要再捅死幾個。

胡彥之長嘆一聲,推挪運化,與她飛快過了幾招,傷勢雖遠說不上痊癒,渾厚的劍脈內息已非區區織羅副使所能抵擋,腕旋臂轉間,輕輕向後一送,令時暄倒縱落地,裙襬逆揚,宛若蝶棲。

胡彥之就地坐下,正色道:「姑娘若要殺他,也只好先殺我。」雲接峰擡望一眼,微微頷首,當是道謝。

令時暄一雙杏眸中,幾欲噴出火來,咬牙道:「你仗着武功高,便什麼事都管了?這般欺人,與你身後的匪徒有什麼分別?」

胡彥之知她必有悽慘遭遇,不忍反口,只說:「姑娘,冤有頭債有主。適才雲總鏡頭也說了,那位朋友並未非禮過谷中女子,殺他不算公道。」

令時暄眯起美眸,打量他幾眼,神情冷蔑。「這就是你們名門正派的公道,是麼?弱者受害時不見你們出手,待討公道的來了,才高喊『不可濫殺』、『須講道理』……道理在哪兒?還要道理幹什麼?」

胡彥之聽得悽楚,對手持血刃的女郎和聲道:

「我幫你找,好不?這羣人裡,有當爲此事負責的,我定揪他出來,給你個交代。你先把刀放下。」

令時暄目光瞬動,每掃向他身後一處狙殺目標,胡彥之便搶先望其不可不救,兩人四目交錯,你來我往,竟打起着一場無形之戰。

若不知此人深淺,倒也還罷了,經適才短暫交手,心知這廝修爲之高,平生罕見,那些個理應鞭長莫及的阻截、反撲、聲東擊西,他絕對有能力辦得到,不是虛晃一招、虛張聲勢而已,越鬥越見支絀,巧致白晰的額頭沁出密汗,垂落的髮絲貼伏,更增悽豔。

末了,她被胡彥之的目光迫得倒退一步,面無血色,一咬銀牙,倒轉刀刃便往咽喉刺去。「……不可!」胡彥之心念未動,人已掠至,猿臂暴長,只差一點便要抓住她的腕子;令時暄螓首一仰,刀尖已戳上那張俏麗的倔強臉龐。

不可思議的變化便於這一瞬間發生。

「叮」的一聲細響,女郎頸頷復起,原本對正自己的尖刀,不知怎的竟調了個頭!

胡彥之運勁急縮,掌心仍被劃了道口子,入肉甚深;若非新得的劍脈真氣收發自如,避得及時,這下不是被削斷五指,餘一只光禿禿的掌輪,便被洞穿掌心,終生再使不得兵器。

胡彥之捏緊袖管,以免鮮血激射而出,心念電轉,明白她是以牙齒皎住刀尖,掌口並用,才能在如此危險的瞬息間,將短刀旋了個方向,易正握爲反握。

他所拜百師之中,不乏雜耍技藝的宗匠,知有一門口舌奇技,能以牙齒咬針開鎖,乃至舌尖繫結,不意今日在冷爐谷遇見,怒極反笑,讚道:

「咬斷畜生的咽喉足矣。」令時暄露出編貝般的暗齒,眸如牝豹,狠戾一笑:

「有刀纔有公道!要我放下刀,除死而已!」

這場騷亂到底驚動了谷內各處。要不多時,盈幼玉率內四部人馬趕到,將裡外兩撥團團圍起。胡彥之見諸女面色不善,個個臉現悲憤,實無把握這批生力軍來主持的公道,到底是鬱小娥抑或是自己的,只能暗自苦笑。

待紙狩雲、雪識青偕其他七玄首腦來到,現場氣氛沸騰到了頂點。

「請門主、姥姥,爲姊妹們主持公道!」

鬱小娥豁將出去,明知姥姥不喜被挾,這臺子戲卻已有進無退。若姥姥與門主降罪,必由自己承擔,不是殺了俘虜記她一功,便是制止殺俘,治她個聚衆夜驚的罪名。爲爬上更高的位子,也想替外四部忍辱求全之人討個公道,鬱小娥願意賭這一把。

羣情激憤,雍容華貴的老婦人瞥了場中一眼,淡然道:「胡大爺身子未好,清晨露重,不好穿得這般單薄,老身倩人扶胡大爺回房歇息,再給胡大爺燉盅雞湯補身。」

胡彥之笑道:「那怎麼好意思?不如請伙房開早膳,大夥在這兒一起吃罷,人多滋味美,野餐樂無窮啊。」薛百縢聽得皺眉,勉力提氣,叫道:「你小子瞎摻和什麼?這是人家的家務事。」

他傷得不輕,本不應到處走動,聽漱玉節要留在院裡、待盟主召喚,便不肯多待,死撐着也要離開,遇着符赤錦、紫靈眼四處找胡彥之,遂結伴同來。

「人命關天,可不是誰的家務。」胡彥之一派輕鬆自若,怡然笑道:

「一口氣殺掉近百名降俘,未免不仁。老神君也幫我勸勸姑娘們。」

薛百腺冷哼。

「說到同金環谷的過節,誰比得上你小子?棄兒嶺、掛川寺,幾場拚鬥下來,算算折在你手裡的金環穀人馬,沒有一百也有幾十了罷?討保金環谷之人的性命,不顯矛盾麼?」衆姝才知是他單槍匹馬,挑了金環谷的錦帶精銳,昨夜那場光復之戰得以成功,也算是承了胡大爺的人情,不由得另眼相看。

「比武爭勝、以命相搏,死傷在所難免。」胡彥之正色道:「但殺掉手無寸鐵的人,是另外一回事,不可混爲一談。」薛百縢一逕冷笑,雖未言語,對他的話也不像是信服的模樣。

果然正教邪派,差別就在這裡麼?胡彥之苦笑搖頭。

紫靈眼一到現場,見他捏着一團血袖,不管旁人,逕自走到身邊,蹲下觀視,取乾淨的藥布爲他包紮。

胡彥之一見就笑了,用左手抓抓腦頂,搖頭道:「合著你還隨身攜帶,早知我同人打架麼?」

「你最近什麼時候沒跟人打架?」紫靈眼口氣淡淡的,也不像責難,慢條斯理問:「誰傷的?」胡彥之越過她的肩頭,望了令時暄一眼,嘻皮笑臉道:「也沒有誰,給吸血蜘蛛咬了。」令時暄看都不看他,倔強狠戾的神情頗有幾分悽婉。胡彥之想起「淚顏」一說,有些女子笑起來好看,也有哭泣時才叫人愛不忍釋的,令時暄說不定便是。

薛百腺見胡、紫一一人並頭喁喁,看似無心,說話的樣子卻頗親密,腹中暗笑:「他若與紫羅袈的女兒配成一對兒,七玄輩份全亂了套。胤野知兒子這頭牛犢子咬了根忘年靈芝草,怕要氣得吐血;以胤丹書的脾性,當不介懷。」故意打趣:

「包紮完了,趕快帶這小子滾蛋。咱們作客冷爐谷,不好插手主人家事。」

豈料紫靈眼一攏裙腿,竟在胡彥之身邊坐了下來,不只薛百縢傻眼,連符赤錦都瞠目結舌。

「小師父你——」

「我覺得他說得挺有道理。」紫靈眼慢條斯理道:

「殺人不好。不辨是非的殺,更加不好。」衆人哭笑不得。

胡彥之怪有趣的瞧着,忍不住笑起來,忽覺心頭有些異樣,鼻中嗅着她溫甜清雅的肌膚香澤,不由得血脈賁張。這麼說連他自己都覺難交代,然而,儘管紫靈眼美貌脫俗,這份怦然卻非來自男兒慾念,反倒有幾分近鄉情怯的感覺,令他別過頭去,一霎無語。

一旁媚兒插口道:「殺又怎的?成王敗寇,也沒甚好說。不想死,那就不要輸啊!還以爲是什麼事,忒也無聊。」舉袖掩住哈欠。集惡道雖也練陰功,她自小奠基的役鬼令神功卻是天下至剛,不受白晝影響;之所以不慣起早,純粹是個人習性所致。

染紅霞本欲開口,總算符赤錦回過神來,輕輕將她挽住。

她倆昨晚同睡一寢,符赤錦擔心她與天羅香中人發生捍格,且隱約察覺峨狩雲對這位一一掌院懷有心思,料想有自己在一旁,天羅香投鼠忌器,總不好明目張膽地胡來。

染紅霞卻是擔心耿照夜半叩門!!當然她不會承認,自己也有可能忍不住去找他——拉着符赤錦一塊兒,教彼此都絕了這門心思;失眠了大半夜,纔在天矇矇亮時,懷抱着不知失望或慶幸的複雜情思,不支睡去,連隔鄰胡彥之悄悄出門都沒察

覺。

紫靈眼則往來穿梭於三間病房,照顧胡彥之、薛百滕,以及透支體力昏迷不醒的小黃纓。南冥惡佛被安排在遠處的偏院,自行調養恢復,桑木陰之主馬蠶娘與他在同一個院裡,紙狩雲的用意再明顯不過。

不管是孤立或隔離,效果都相當顯著,這兩位迄今尚未現身。

身爲水月停軒的一一掌院,光置身此間,便已是荒謬絕倫,染紅霞不會天真到以爲自己說話有什麼份量,符赤錦所攔下的,不過是她一時難禁的義憤而已。她定了定神,眸光望向雪豔青,盼她能說點什麼,起碼持正些,不似其餘七玄中人那般好殺。

雪黯青微蹙柳眉,對鬱小娥說話的口吻略帶責難。

「胡大爺說得沒錯,我們不殺手無寸鐵之人;便要殺,也毋須偷偷摸摸地殺。他們所犯的罪行,你都弄清楚了?」

鬱小娥低垂眼簾,從容應道:

「門主當時不在,未見賊子淫辱衆家姊妹之甚,魚肉盈欲、惡形惡狀,縱未姦淫,手上也沒少沾了鮮血。要他們拿命來抵,只怕還便宜了些。」隨口說了幾樁金環谷之人的劣行,包括令時暄之妹的遭遇,連染紅霞都面露不忍,天羅香弟子隱隱鼓譟,不依不饒。

雪黯青凝着臉聽完,慢慢說道:

「那確是死也不冤。」回望染紅霞的眸光分外沉定,反倒是染紅霞別過視線,無言以對。「胡大爺,請你讓開。」

胡彥之沒料到七玄檯面人物一來,情況反而更僵,一時想不出開解之法,此際與天羅香羣姝說什麼「刑罪相稱」之理,不啻火上加油,益發激起怨恨罷了;唯一的法子,就是賴皮,只能寄望小耿這個盟主還有點份量,起碼蛆狩雲等願意賣他幾分薄面,不致鐵了心蠻幹。

「對不住了,我還是覺得人命關天。殺掉近百口人,更要慎重纔是,等你們家盟主現身,再作定奪不遲。」

同樣的道理,天羅香這廂也不是沒有明白之人。民氣的積聚較鬱小娥預期的更快更洶涌,乘勢則必成功,拖過了三通鼓還未開戰,便是有輸無贏的局面;既動不了胡彥之,挑別人下手便是——

她揀定目標,一劍便往雲接峰咽喉挑去!

胡彥之動也不動,看似入定,直到劍尖即將入肉的一瞬,隔空彈指,「綜」的一聲如敲銅磬,鬱小娥連人帶劍,居然平平側滑尺許,施力點之凝練,甚至未破壞她出劍之勢。在旁人看來,她就是莫名其妙地空刺一劍,然後才纖腰斜轉,踉蹌側倒。

幾乎在同一時間,人羣中撲出一抹淺紫衣影,擋在雲接峰身前,大聲道:

「別殺他!他……他沒做過壞事,沒殺本門弟子,或施以強暴,他是好人!他救了……救了我。」最後一句聲如蚊蚋,蒼白的雪靨漲起一抹嬌紅,來的正是孟庭殊。

鬱小娥卻知此際是關鍵,若節外生枝,最後不了了之,自己少不得要被姥姥究責,管他有罪沒罪,一旦見了紅,激起殺俘之血涌,形勢便即逆轉;抄劍起身,面露悲憫:

「孟代使,個人好惡,豈能與教門榮辱相提並論?這廝名列金環谷四大玉帶之一,其惡非輕,你快讓開。」

這話看似反駁孟庭殊「他救了我」之說,提醒她不應受小恩小義,忘卻教門大仇,然而「個人好惡」四字,卻是滿懷惡意,別有所指。

孟庭殊當衆被強暴,乃至淪爲諸鳳琦禁向,衆所周知,谷中沒有不同情的。然而,同列四大玉帶、形如鬼先生副手的諸雲一一人爲她爭風吃錯,大打出手一事,卻也傳遍冷爐谷,最終雲接峰搶得美人,從此孟庭殊便在他房裡,同食同寢,一步未出。

起初關心者衆,不知那雲接峰是不是如諸鳳琦那畜生一般,終日恣意淫辱,逞其獸慾;後來沒聽有什麼動靜,送飯的姊妹們回報說孟代使神情平靜,氣色較在諸鳳琦房裡時,好上幾倍都不止,漸有流蠻傳出。

棄兒嶺一役,諸鳳琦身亡,雲接峰重傷而回,據說也是孟庭殊足不出戶照料,「因奸生愛」的說法遂不脛而走。

原本衆人看待孟庭殊的憐憫,至此多轉輕鄙,料不到教門耗費心力,栽培出來的內四部菁英,臨事還不如外四部出身的鬱小娥,身心俱失,反教敵寇所迷,輕重不分。

她木然望着周遭的質疑與不屑,彷彿再也吸不到一絲空氣,無聲的譴責逼人慾窒。

只聽身後那把滄桑疲憊的啞嗓低道:「……行了,你走罷。犯不着爲了我這種該死而未死之人……你的路還很長。」語聲沉落,意思卻似聽之不盡,令她反覆低迴。

如果像我這樣的人都還能活着,孟庭殊心想。

——就沒什麼該死未死這種事。

「你以爲我會替你擋劍?」連蒼白的容色都顯清麗的少女咬着脣,雖未回頭,低語聲裡卻有着金石碎裂似的激越,崢嶸如一朵璀燦的冰蓮。

「誰要殺你,我都會反擊回去!你給我幫手,休想偷懶。」

她這麼說,心裡已然沒有教門。鬱小娥料不到孟庭殊如此決絕,使情況更加棘手,遙見姥姥面上陰晴不定,心頭「突」的一跳,照準她的肩膈,打算居高臨下一劍,連雲接峰的心口一併貫穿。

凝力欲發的決心氣勢被遠方的盈幼玉察覺,不顧在場衆多大人物,急急脫口:「鬱小娥!你要對同門出手麼?」焦急四顧,誰知「大人物」們竟無相阻的意思。

鬱小娥正欲出劍,忽聽一把熟悉的聲音朗道:「住手!今日此間,都不許再死人了。」回過頭去,赫見耿照走出禁道,立於白玉階臺上,嚇得魂飛魄散:「這人明明只剩半條命了,手脊俱廢,怎能沒事人兒似的……莫不是我見了鬼?」

赫見紙狩雲等七玄頂峰齊齊俯身,恭敬行禮,吐出更嚇人的四個字:

「恭迎盟主!」

第四三 折此間少年三才一晤第百十三 折難陀現首代戰者誰第百五八 折獸見皆走絲蘿何寄第八四 折蒼天欲賜衡門幸xing子第百三十九 折羣姝無首豈子獨傷第四二 折神令役鬼投名血書第六 折雖死猶生烽火絕地第百十一 折飛鳶下水當者無畏第百六二 折坐見悔吝蟬鳴夜柳第九五 折一蒲輪替宗隔世違命第九五 折一蒲輪替宗隔世違命第五二 折誰曰五絕莊筌暗入第百七七折瓜濯素豔回 首驚情第七一 折三尸化無虛鏡斷腸第百一 折奔雷殞日明鏡高懸第八十九 折幽深金帳嘯月青狼第二二二 折夜刀勝雪素手合凝第百六一 折行逑俱空使兩虎鬥第三十八 折既成心魔蛇穴曝蹤第九四 折故國應在蟾魄依稀第百十八 折自反而縮驚才絕豔第百十二 折鼎天劍脈伐毛洗髓第二零五 折天倫何系負德孤恩第百二十六 折豈不同悔共語今朝第百零九 折壇宇論戰慈悲喜捨第三十八 折既成心魔蛇穴曝蹤第百 廿二折何爲卿狂麗藻華菱第百九十 折心歸寂滅萬籟俱無第八十三 折靈劍穿心腹生火齊第八四 折蒼天欲賜衡門幸xing子第百八三 折識誠扳蕩獨媚玄冥第五二 折誰曰五絕莊筌暗入第六一 折夜戰三方虛危之杖第五四 折凝眸往恨紅索嬌雛第七三 折天資惡劍盈貫罪商第百五五 折灰翳蔽日矯矢騰空第百三十一 折翻羽難去·丹心作灰第百三十六 折殘拳敗劍寰宇無雙第六二 折偷樑換柱血涌流觴第二一三 折雙元鑄心恩怨到頭第二一九 折山澗埋骨呆若木雞第三十 折背水一戰深溪同途第百九三 折明燭映曉初荷含辱第百十四折九訣三易起手無回第十四 折烹割有道響屧凌波第百三十二 折停舟何羨·珠圓玉瑰第一 折寄魂妖刀四大劍門第五十七 折用無所用虎嗣龍承第百七九 折牙瑩骨座劍血魂收第七八 折爲誰減枝剎那空華第百三十五 折焉薄骨肉·入道高危第百六九 折碎骨金輪徒自緘憶第六六 折石髓有尚青鳥伏形第九九 折世無所制聖佛遺愓第百八十 折與爾同銷玉波盈盈第百十八 折自反而縮驚才絕豔第二十九 折過山黃貉牽機赤血第二十九 折過山黃貉牽機赤血第百七七折瓜濯素豔回 首驚情第七五 折蟲豸偷香一生所望第四一 折思見身中照蜮冥途第百三十五 折焉薄骨肉·入道高危第百四九 折傾墨入海歧生孤龍第十 折狂歌策馬十步一殺第二十一 折流霞春戲禍起青衣第百六六 折誑世瀰瀰第九三 折一淚映紅妝憐月照影第四十 折鬼手薜荔集惡三冥第六 折雖死猶生烽火絕地第百五三 折毫釐之差滿盤盡墨第百七十一 折此心既殊自非我族第五六 折勢崩太華劍如青燈第十 折狂歌策馬十步一殺第十八 折北關七日國破家亡第六七 折法眼由心饋君殊禮第百十一 折飛鳶下水當者無畏第二十六 折險關易渡悉斷紅塵第二零五 折天倫何系負德孤恩第百六二 折坐見悔吝蟬鳴夜柳第百四五 折返魂再世其魘煌煌第百六七 折鬼蜮之喪中道王存第百九七 折長惡不悛誰堪強怙第百零七 折義無反顧其重千鈞第百十九 折永言俱實微塵洞見第百七八 摺子何易我倒戈以盟第百二十八 折真龍一怒上徹雲表第二零零 折未嘗乳子誘君以深第百九八 折舉世皆詐豈無善獨第三十一 折天羅寶典五豔妍心第二十八 折蛇虺當道落羽分霄第九三 折一淚映紅妝憐月照影第四一 折思見身中照蜮冥途第百六二 折坐見悔吝蟬鳴夜柳第百三十七 折血雲鋒起其戰玄黃第百八八 折天姿降爾血海刀餺第五三 折鵲巢鳩據虛室開櫝第九五 折一蒲輪替宗隔世違命第二零零 折未嘗乳子誘君以深第百八七 折畫虎未成無往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