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施展輕功,如燕掠般穿梭林間,循山後小徑下了阿蘭山。
他趕在天未大亮前離開棲鳳館,以免驚動裡外重重戒備,節外生枝。明姑娘留在棲鳳館,自有她的盤算,以她的武功智謀,便有什麼狀況,從容脫身綽綽有餘,耿照並不擔心。
他煩惱的是另一件事。
一路上耿照反覆思量,始終得不出「接任七玄盟主」的結論。撇開個人好惡、七玄角力等不談,接下盟主一事最大的偉礙,在於他的身份。
耿照隸屬白日流影城,出自城內執敬司,乃造冊記名的正式弟子,後爲城主獨孤天威拔擢爲七品帶刀典衛,呈報朝廷;他出身龍口村,家中尚有老父姊姊……耿照的來歷清清楚楚,同時也是清清白白,註定無法成爲一名法外亡命、刀頭舔血的黑道魁首。
一旦出了什麼事,流影城、龍口村的家人均受牽連,就算他跑得掉,相關的人也跑不掉。
況且,拉盟結黨,本就是官家大忌。
七玄雖有「邪派」之名,本質與其他江湖派門無有不同,除開集惡道、血甲門等匿於人不知處的邪魔外道,武林中的恩怨糾葛,官府衙門向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別鬧得太過份也就是了,等閒不與預聞。
然而幾支邪道勢力結成同盟,不只所謂「名門正派」深感忌憚,唯恐它們有什麼企圖,官府也決計不樂見,更何況慕容柔對江湖中人沒甚好印象,天羅香、集惡道更於越浦城外的廢驛狙擊過他,若非諸事纏身,這位眼裡難容顆粒的鎮東將軍,早已出手清算。
考慮到將軍的立場,耿照更不能蹚這趟渾水。將軍號稱絲毫能察,一雙銳眼能識破人心謊言,光是要在他跟前,隱瞞七玄同盟、乃至盟主身份之事,耿照便覺頭疼已極,倘若能夠,他實不想把自己推到這般進退維谷的境地。
漱玉節動之以情,蛆狩雲分析利害,而明姑娘則從「實力」二字入手,極力勸他把握這個大好機會。
「你對皇后娘娘說的那些遠大理想,可不是一根光桿能成。」
明明是廊間攜手、月色如畫,容色絕黯的女郎卻說着大煞風景的言語。
「你要查『姑射』,要揪出幕後的陰謀家,需不需要打探消息的探子、傳遞線報的機關,待得圖窮匕現,與敵人一決時,要不要一往無前的死士、爲你拚命的打手?接下盟主之位,雖不敢說是現成便有,起碼不用白手起家。」
明棧雪正色道:「當然,這些說不定慕容柔也能給你,只消能說服他,操弄姑射的陰謀家也是他的敵人;即使如此,那些永遠都不會是你的人馬,他們就算要賣命,也是賣與慕容柔,將軍令旗一舞,隨時能站到你的對面去。
「江湖廟堂,自來便難兩立。武功高如獨孤弋,坐上龍牀之後,也不能兼做武林皇帝,江湖從此與他渺不相涉。雖說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江湖人畢竟不會把皇上視同幫派首腦、門中師長,慕容柔出手鉗制、削弱武林勢力時,也不曾考慮過太祖武皇帝的出身。
「你只能選一邊。」她語重心長地叮嚀着。「而官府並不靠譜,你看適君喻、嶽宸風,便知慕容肯給的權力,至多就是如此。這樣,足夠支撐你的理想麼?將來呢?慕容柔願意爲你心中的太平盛世,提供多少奧援?」
將軍什麼都不會給我,耿照心想。
因爲在他心裡,早有一幅太平盛世的藍圖。
但意圖欺瞞慕容柔,實在是風險太高、施行起來又異常累人的一件事。光是隱瞞寶寶錦兒出身,他倆便已如履薄冰,還不說慕容柔爲了沈素雲有個體己伴兒,故作不知的可能性。
他不能做七玄盟主。哪怕是暫代一陣子都不行,這會直接危及他在將軍之前的立場,教他惹上天大的麻煩。
在回到冷爐谷之前,耿照已將前因後果想了個通透。
不管明姑娘怎麼說,又或紙狩雲、薛百滕這些耆老對他有何期盼,耿照冒不起與將軍對壘的風險。此事已無轉圓的餘地。
要不多時,冷爐谷已近在眼前。耿照在禁道入口運起騮珠奇力,長隧裡的水精礦脈生出感應,不一會兒,便有一名烏紗蒙面、身材婀娜的黑蜘蛛現身,朝他欠身施禮,領着穿過禁道,進入谷中。
昨夜他是悄悄離開的,在走之前只交代衆人好生歇息,勿起爭端,一切事由隔日再議;他盡力及早趕回,免得衆人發現他徹夜不在谷中,也是擔心這一點。
怎知情況還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清晨時分,谷內瀰漫着一層涼冷沁人的薄霧。
定字部禁道外的白玉階臺前人聲鼎沸,卻是鶯啁燕囀,尖聲怒罵的全都是天羅香的女弟子。
諸女散成了個大圈子,當中圍着近百名包裹染血布條、面色委頓的魯漢子,個個五花大綁,坐在地上,神情不是驚駭莫名,便是垂頭喪氣。
天羅香的女弟子們拔劍在手,羣情激昂,爲首的教使長劍一指,對着圈子裡叫道:「胡大爺!這不干你的事,我們敬你是盟主的客人,不欲冒犯,非是怕了你,還請讓開。」
那人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咳嗽起來,咳得前仰後俯,片刻才平復。
「這位水靈水靈的小妹子請了。我同你們家盟主呢,是過命的交情,既然要討人情,那得討個大的,大家發財嘛。請妹子看在這聲『胡大爺』的份上,先把劍收起來,別老喊打喊殺的,多不吉利。」雖是面如淡金,傷重未愈,懶憊的模樣教人想戳他幾個透明窟窿,卻不是胡彥之是誰?
而帶領羣姝來討公道的,正是鬱小娥。
胡彥之不知她的底細,見她嬌小玲瓏、雪肌花顏,還以爲哪來的腦衝少女,聚衆滋事,不曉得在狐異門佔據冷爐谷期間,鬱小娥僞作恭順,看似投降鬼先生,卻藉敵酋重用保存本門實力,持續訓練手下,還與林採茵周旋,極力避免內四部之人遭受蹂躪,彙集了強大的向心力。
而後盈幼玉暗中聯繫,傳達姥姥指示、預作反攻的準備,乃至奪還冷爐谷等,靠的都是鬱小娥與她招輯安保的可用之兵。
過往鬱小娥在谷中不是什麼緊要人物,便有識者,多半毀多於譽,腹誹她好鑽營、野心大,私生活不檢點云云。可如今在多數天羅香門人心中,鬱小娥是收復教門的頭號功臣,一呼百諾,份量早已不同。
她見胡彥之厚皮涎臉,按捺怒氣,皮笑肉不笑道:
「小女子蝸居山野,也聽過『策馬狂歌』的俠名。據傳胡大爺濟弱扶傾,劍下專殺惡賊,救過無數病老婦孺,見我等要殺手無寸鐵、就縛待戮之人,定是看不過眼了,無論如何也要攔上一攔,是不是?」
胡彥之摸不準她話裡的意思,含笑接口:「江湖虛名,不足掛齒,妹子莫笑話我。各位姑娘不妨收起兵刃,有甚誤會,大夥兒說開便是。」
鬱小娥俏臉一變,寒聲道:
「胡大爺,你身後這幫齷齪匪徒,不但幫助狐異門之人攻佔我冷爐谷,還淫辱我天羅香弟子,當是娼寮妓寨一般。你眼前這些手持兵刃殺氣騰騰的女子,不是加害他人的暴徒,相反的,她們之中絕大多數都受這幫惡徒淫辱迫害,今日不過是來討個公道罷了,還請胡大爺讓開。」踏前一步,手中劍刃寒光隱隱,未觸先悚,分外迫人。
這些被五花大綁的俘虜,自是金環谷的人馬。
昨夜,在鬱小娥、蘇合薰的率領之下,天羅香羣姝取得武器,驟爾反攻,殺他們個措手不及。失去黑蜘蛛的打援接應,人數居於劣勢的金環谷衆人很快便潰不成軍,又無法逃出禁道,折損過半;算上中夜裡傷重不治的,只剩此間的九十餘名活口。
姥姥雖禁止殺俘,卻將人交給了統領外四部的鬱小娥。外四部之人被蹂躪得最爲嚴重,弟子們想起自身或衆姊妹的悲慘遭遇,憤恨難平,經過一夜的醞釀串連,天才未亮便鬧上鬱小娥處,欲討公道。
負責照顧老胡的紫靈眼忙了一夜,再加上游屍門的純陰功體不利晝行,此際正是好眠,伏在病榻邊的圓桌沉沉睡去。反倒是胡彥之休養之後,新塑的經脈內息運行暢旺,雖然傷勢未愈,卻搶先聽見動靜,悄悄尾隨,撞上了諸女欲動私刑,趕緊攔阻。
給一干外客安排廂房的,正是鬱小娥。儘管老胡入谷時昏迷不醒,鬱小娥卻知他的身份,纔沒當作是金環谷的同黨,一併殺了。
胡彥之也猜到她們要對付的,是金環谷之人。
雖說這幫烏合之衆造孽甚多,戰陣遭遇,非得拚個你死我活不可,殺便殺了,那也是迫不得已;一口氣宰掉近百名俘虜,就是屠殺了,兩國交鋒,殺俘尚且受人指摘,況乎江湖?
他心中同情這些女子,不代表能讓她們濫殺,這幾十人裡若有個未曾淫辱女子的,在不問緣由的私刑報復當中,恐難律免,豈非冤枉?沉吟片刻,忽問:
「敢問姑娘芳名?」
「小女子鬱小娥。」
「原來是鬱姑娘。請恕在下有傷在身,拖命來摻和已耗盡了氣力,不能起身行禮。望各位姑娘海涵。」
「胡大爺客氣了。」
「依我之見,這些人做了壞事,絕對是該懲罰的;至於該不該以命相抵,得看個人所犯,務使刑罪相稱,才能叫公道。」
鬱小娥冷笑。
「胡大爺是天門掌教的俗家弟子,未料說話與公門中人極似,用的都是鷹犬狗腿推託敷衍的辭兒。」
「我有個師父,算是狗腿子的頭兒,不過他做人地道,可不能以公門鷹犬一概論之。」老胡笑道:「昨晚你們也殺了不少人,雖說人命是不能抵的,一碼得歸一碼。不妨等你們盟主回來,他做人也很公道的,我們訂個刑審問罪的法子,勿枉勿縱,鬱姑娘以爲如何?」
姥姥不許殺俘,卻故意放鬆戒備,其意不言自明。
那撈什子盟主能允的話,殺了便是,何須如此做作?鬱小娥一路鑽營才坐上代使之位,冷爐谷失陷,天之驕女的盈幼玉、孟庭殊、夏星陳等,不是被擒受辱,就是把命丟了,只有她鬱小娥混成了人物,自不吃這一套,冷笑道:
「胡大爺不肯讓,小女子只有得罪啦。」圈轉長劍斜斜遞出,卻往一旁使了個眼色。
天羅香內除了盈幼玉得姥姥秘傳,使得上乘劍法,餘人並沒有劍術的底子。她這一手看在劍法大行家的老胡眼裡,固然稱不上精妙,後着卻隱於雙手之上。
無論老胡是擋是閃,最好帶着輕視之心出手奪劍,屆時鬱小娥長劍一棄,「洗絲手」的妙着紛至沓來!!真要不行,她還有得自「主人」的絕招備用!—乘機纏住胡彥之,令左右親倍動手,殺得;兩人見了紅,餘人血氣上涌,蜂擁而上,胡彥之也不能盡都攔了。
豈料,這病懨懨的懶憊胡漢不僅看透她的盤算,還有一身深不可測的內力,右手食、中一一指往劍刃一搭,霎時間彷彿壓了塊磨盤,鬱小娥只覺劍上有千鈞之重,全身的力氣都用在持柄上,連鬆手的餘裕也無。
胡彥之帶她推來挪去,但凡有人作勢蠢動,便把劍刃一引,鬱小娥身不由己,以嬌小的身子,擋住了兩邊欲伺機發難的姊妹,欲出不出的場面既尷尬又好笑,只是誰也笑不出來。
包圍圈外一聲厲叱,一名約二十出頭、苗條出挑,額前垂落一綹青絲的女郎,持刀衝出,撲在一名金環谷豪士身上,刀入咽喉,捅得他雙目圓瞠,喉間發出骨碌碌的異響,倒地抽搐幾下,不再動彈。
女郎咬牙拔刀,再朝胸膛刺落,一連幾下,鮮血濺了一頭一臉,圓瞠的雙眼似驚似狂,分外透亮。人人都看傻了,一時間誰都沒想到要上前拉她。
女郎戳得屍身血肉模糊,才巍顫顫起身,笑道:「是……是他!我認得這廝的臉。是他帶走了雨亭……可其他幾個,我記不得了。」濺滿鮮血的頰畔淌下兩道白跡,露出原本的肌膚色澤;片刻才忽然省起,俯身揪住死者黏膩烏紅的衣襟,厲聲問:
「喂,你說!姦污我妹妹的還有什麼人?把她弄死的,又都是些什麼人?」
毋須多言,衆人都能想像發生了什麼事;一旦會意,卻又不忍再想。
女郎名喚令時暄,與林採茵、蘇合薰等同時入谷,長老本有意栽培,但內四部缺額有限,令時暄堅持讓與其妹令雨亭,力爭之下驚動了姥姥。半琴天宮缺幾個迎香副使,還不是姥姥說了算?見令時暄如此意堅,反倒不喜,便遂其請,讓她代替小妹去了外四部。
令時暄也頗爭氣,歷練過幾處分舵,甚得分舵主事讚許,適逢天羅香核心戰力折損,亟欲補強,姥姥便將她召回。
她妹妹令雨亭是冷爐谷淪陷後,少數不多的死者之一。事發後令時暄一滴眼淚都沒流過,表現得鎮定從容,此際卻連鬱小娥都深受震撼,胡彥之指尖一彈,運勁將她連人帶劍,輕輕送出兩步,低聲道:
「你覺得……這樣對她有比較好麼?」鬱小娥無言以對,然而動搖不過剎那,旋又露出冷蔑之色,似嘲笑胡彥之婆媽。 ⊕тtkan⊕C〇
令時暄又哭又笑,轉對另一名俘虜,咬牙道:「是……不是你?有沒有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和身撲去!
胡彥之相距甚遠,兼且腿上有傷,一身渾厚內息無用,危急之際人羣排開,一抹灰影倒撞而出,流雲般滑進兩人間,餘勢所及,帶着女郎打了個圈。這分明是極厲害的化勁手法,來人卻似後繼無力,一個踉蹌,未能順勢將人轉開。
令時暄不假思索,尖刀送進來人腹間,被他伸手握住,未能深入,鮮血浸透灰布棉袍。
那人身形高大,背脊微佝,一頭厚發灰白斑駁,疊鬢如積雲覆耳,面色蒼白,顯在被刺之前,便已身受重傷。胡彥之認出他挺拔的側面輪廓,以及那股揮不去的疲憊蕭索,脫口叫道:
「……雲總鏡頭!」
「胡……胡爺,我不做鏢頭很久了。」
初老的漢子看也不看,淡然接口,緩緩將入體的刀尖推出,對女郎道:「發生在你身上的事不管是什麼,我都很遺憾。但不是我做的,也不是他。他是我手下,我知他沒淫辱過任何女子。」
「他……也做過別的壞事罷?」女郎咯咯笑起來,挺刀踉蹌行去。
「沒什麼冤枉的。你們一個個,都是死有餘辜!」
那豪士年紀甚輕,頂多二十出頭,在金環谷也只混到玄帶,地位同陳三五差不多,運氣卻不惡,幾次戰役裡錦帶折損殆盡,他還能活到被人俘虜。
此際見令時暄持刀行近,都快嚇尿了,顫聲嗚咽:「我沒……總鏢頭救……救我……」雲接峰體力不支,難以撐持,索性在那人的身前坐下,滿面疲憊,彷彿眼前一切極其無聊,低聲道:
「你要殺他,先殺了我罷。」
令時暄正要下手,驀地眼前一花,知是高手來援,卻不肯退,拚着兩敗俱傷,捨身也要再捅死幾個。
胡彥之長嘆一聲,推挪運化,與她飛快過了幾招,傷勢雖遠說不上痊癒,渾厚的劍脈內息已非區區織羅副使所能抵擋,腕旋臂轉間,輕輕向後一送,令時暄倒縱落地,裙襬逆揚,宛若蝶棲。
胡彥之就地坐下,正色道:「姑娘若要殺他,也只好先殺我。」雲接峰擡望一眼,微微頷首,當是道謝。
令時暄一雙杏眸中,幾欲噴出火來,咬牙道:「你仗着武功高,便什麼事都管了?這般欺人,與你身後的匪徒有什麼分別?」
胡彥之知她必有悽慘遭遇,不忍反口,只說:「姑娘,冤有頭債有主。適才雲總鏡頭也說了,那位朋友並未非禮過谷中女子,殺他不算公道。」
令時暄眯起美眸,打量他幾眼,神情冷蔑。「這就是你們名門正派的公道,是麼?弱者受害時不見你們出手,待討公道的來了,才高喊『不可濫殺』、『須講道理』……道理在哪兒?還要道理幹什麼?」
胡彥之聽得悽楚,對手持血刃的女郎和聲道:
「我幫你找,好不?這羣人裡,有當爲此事負責的,我定揪他出來,給你個交代。你先把刀放下。」
令時暄目光瞬動,每掃向他身後一處狙殺目標,胡彥之便搶先望其不可不救,兩人四目交錯,你來我往,竟打起着一場無形之戰。
若不知此人深淺,倒也還罷了,經適才短暫交手,心知這廝修爲之高,平生罕見,那些個理應鞭長莫及的阻截、反撲、聲東擊西,他絕對有能力辦得到,不是虛晃一招、虛張聲勢而已,越鬥越見支絀,巧致白晰的額頭沁出密汗,垂落的髮絲貼伏,更增悽豔。
末了,她被胡彥之的目光迫得倒退一步,面無血色,一咬銀牙,倒轉刀刃便往咽喉刺去。「……不可!」胡彥之心念未動,人已掠至,猿臂暴長,只差一點便要抓住她的腕子;令時暄螓首一仰,刀尖已戳上那張俏麗的倔強臉龐。
不可思議的變化便於這一瞬間發生。
「叮」的一聲細響,女郎頸頷復起,原本對正自己的尖刀,不知怎的竟調了個頭!
胡彥之運勁急縮,掌心仍被劃了道口子,入肉甚深;若非新得的劍脈真氣收發自如,避得及時,這下不是被削斷五指,餘一只光禿禿的掌輪,便被洞穿掌心,終生再使不得兵器。
胡彥之捏緊袖管,以免鮮血激射而出,心念電轉,明白她是以牙齒皎住刀尖,掌口並用,才能在如此危險的瞬息間,將短刀旋了個方向,易正握爲反握。
他所拜百師之中,不乏雜耍技藝的宗匠,知有一門口舌奇技,能以牙齒咬針開鎖,乃至舌尖繫結,不意今日在冷爐谷遇見,怒極反笑,讚道:
「咬斷畜生的咽喉足矣。」令時暄露出編貝般的暗齒,眸如牝豹,狠戾一笑:
「有刀纔有公道!要我放下刀,除死而已!」
這場騷亂到底驚動了谷內各處。要不多時,盈幼玉率內四部人馬趕到,將裡外兩撥團團圍起。胡彥之見諸女面色不善,個個臉現悲憤,實無把握這批生力軍來主持的公道,到底是鬱小娥抑或是自己的,只能暗自苦笑。
待紙狩雲、雪識青偕其他七玄首腦來到,現場氣氛沸騰到了頂點。
「請門主、姥姥,爲姊妹們主持公道!」
鬱小娥豁將出去,明知姥姥不喜被挾,這臺子戲卻已有進無退。若姥姥與門主降罪,必由自己承擔,不是殺了俘虜記她一功,便是制止殺俘,治她個聚衆夜驚的罪名。爲爬上更高的位子,也想替外四部忍辱求全之人討個公道,鬱小娥願意賭這一把。
羣情激憤,雍容華貴的老婦人瞥了場中一眼,淡然道:「胡大爺身子未好,清晨露重,不好穿得這般單薄,老身倩人扶胡大爺回房歇息,再給胡大爺燉盅雞湯補身。」
胡彥之笑道:「那怎麼好意思?不如請伙房開早膳,大夥在這兒一起吃罷,人多滋味美,野餐樂無窮啊。」薛百縢聽得皺眉,勉力提氣,叫道:「你小子瞎摻和什麼?這是人家的家務事。」
他傷得不輕,本不應到處走動,聽漱玉節要留在院裡、待盟主召喚,便不肯多待,死撐着也要離開,遇着符赤錦、紫靈眼四處找胡彥之,遂結伴同來。
「人命關天,可不是誰的家務。」胡彥之一派輕鬆自若,怡然笑道:
「一口氣殺掉近百名降俘,未免不仁。老神君也幫我勸勸姑娘們。」
薛百腺冷哼。
「說到同金環谷的過節,誰比得上你小子?棄兒嶺、掛川寺,幾場拚鬥下來,算算折在你手裡的金環穀人馬,沒有一百也有幾十了罷?討保金環谷之人的性命,不顯矛盾麼?」衆姝才知是他單槍匹馬,挑了金環谷的錦帶精銳,昨夜那場光復之戰得以成功,也算是承了胡大爺的人情,不由得另眼相看。
「比武爭勝、以命相搏,死傷在所難免。」胡彥之正色道:「但殺掉手無寸鐵的人,是另外一回事,不可混爲一談。」薛百縢一逕冷笑,雖未言語,對他的話也不像是信服的模樣。
果然正教邪派,差別就在這裡麼?胡彥之苦笑搖頭。
紫靈眼一到現場,見他捏着一團血袖,不管旁人,逕自走到身邊,蹲下觀視,取乾淨的藥布爲他包紮。
胡彥之一見就笑了,用左手抓抓腦頂,搖頭道:「合著你還隨身攜帶,早知我同人打架麼?」
「你最近什麼時候沒跟人打架?」紫靈眼口氣淡淡的,也不像責難,慢條斯理問:「誰傷的?」胡彥之越過她的肩頭,望了令時暄一眼,嘻皮笑臉道:「也沒有誰,給吸血蜘蛛咬了。」令時暄看都不看他,倔強狠戾的神情頗有幾分悽婉。胡彥之想起「淚顏」一說,有些女子笑起來好看,也有哭泣時才叫人愛不忍釋的,令時暄說不定便是。
薛百腺見胡、紫一一人並頭喁喁,看似無心,說話的樣子卻頗親密,腹中暗笑:「他若與紫羅袈的女兒配成一對兒,七玄輩份全亂了套。胤野知兒子這頭牛犢子咬了根忘年靈芝草,怕要氣得吐血;以胤丹書的脾性,當不介懷。」故意打趣:
「包紮完了,趕快帶這小子滾蛋。咱們作客冷爐谷,不好插手主人家事。」
豈料紫靈眼一攏裙腿,竟在胡彥之身邊坐了下來,不只薛百縢傻眼,連符赤錦都瞠目結舌。
「小師父你——」
「我覺得他說得挺有道理。」紫靈眼慢條斯理道:
「殺人不好。不辨是非的殺,更加不好。」衆人哭笑不得。
胡彥之怪有趣的瞧着,忍不住笑起來,忽覺心頭有些異樣,鼻中嗅着她溫甜清雅的肌膚香澤,不由得血脈賁張。這麼說連他自己都覺難交代,然而,儘管紫靈眼美貌脫俗,這份怦然卻非來自男兒慾念,反倒有幾分近鄉情怯的感覺,令他別過頭去,一霎無語。
一旁媚兒插口道:「殺又怎的?成王敗寇,也沒甚好說。不想死,那就不要輸啊!還以爲是什麼事,忒也無聊。」舉袖掩住哈欠。集惡道雖也練陰功,她自小奠基的役鬼令神功卻是天下至剛,不受白晝影響;之所以不慣起早,純粹是個人習性所致。
染紅霞本欲開口,總算符赤錦回過神來,輕輕將她挽住。
她倆昨晚同睡一寢,符赤錦擔心她與天羅香中人發生捍格,且隱約察覺峨狩雲對這位一一掌院懷有心思,料想有自己在一旁,天羅香投鼠忌器,總不好明目張膽地胡來。
染紅霞卻是擔心耿照夜半叩門!!當然她不會承認,自己也有可能忍不住去找他——拉着符赤錦一塊兒,教彼此都絕了這門心思;失眠了大半夜,纔在天矇矇亮時,懷抱着不知失望或慶幸的複雜情思,不支睡去,連隔鄰胡彥之悄悄出門都沒察
覺。
紫靈眼則往來穿梭於三間病房,照顧胡彥之、薛百滕,以及透支體力昏迷不醒的小黃纓。南冥惡佛被安排在遠處的偏院,自行調養恢復,桑木陰之主馬蠶娘與他在同一個院裡,紙狩雲的用意再明顯不過。
不管是孤立或隔離,效果都相當顯著,這兩位迄今尚未現身。
身爲水月停軒的一一掌院,光置身此間,便已是荒謬絕倫,染紅霞不會天真到以爲自己說話有什麼份量,符赤錦所攔下的,不過是她一時難禁的義憤而已。她定了定神,眸光望向雪豔青,盼她能說點什麼,起碼持正些,不似其餘七玄中人那般好殺。
雪黯青微蹙柳眉,對鬱小娥說話的口吻略帶責難。
「胡大爺說得沒錯,我們不殺手無寸鐵之人;便要殺,也毋須偷偷摸摸地殺。他們所犯的罪行,你都弄清楚了?」
鬱小娥低垂眼簾,從容應道:
「門主當時不在,未見賊子淫辱衆家姊妹之甚,魚肉盈欲、惡形惡狀,縱未姦淫,手上也沒少沾了鮮血。要他們拿命來抵,只怕還便宜了些。」隨口說了幾樁金環谷之人的劣行,包括令時暄之妹的遭遇,連染紅霞都面露不忍,天羅香弟子隱隱鼓譟,不依不饒。
雪黯青凝着臉聽完,慢慢說道:
「那確是死也不冤。」回望染紅霞的眸光分外沉定,反倒是染紅霞別過視線,無言以對。「胡大爺,請你讓開。」
胡彥之沒料到七玄檯面人物一來,情況反而更僵,一時想不出開解之法,此際與天羅香羣姝說什麼「刑罪相稱」之理,不啻火上加油,益發激起怨恨罷了;唯一的法子,就是賴皮,只能寄望小耿這個盟主還有點份量,起碼蛆狩雲等願意賣他幾分薄面,不致鐵了心蠻幹。
「對不住了,我還是覺得人命關天。殺掉近百口人,更要慎重纔是,等你們家盟主現身,再作定奪不遲。」
同樣的道理,天羅香這廂也不是沒有明白之人。民氣的積聚較鬱小娥預期的更快更洶涌,乘勢則必成功,拖過了三通鼓還未開戰,便是有輸無贏的局面;既動不了胡彥之,挑別人下手便是——
她揀定目標,一劍便往雲接峰咽喉挑去!
胡彥之動也不動,看似入定,直到劍尖即將入肉的一瞬,隔空彈指,「綜」的一聲如敲銅磬,鬱小娥連人帶劍,居然平平側滑尺許,施力點之凝練,甚至未破壞她出劍之勢。在旁人看來,她就是莫名其妙地空刺一劍,然後才纖腰斜轉,踉蹌側倒。
幾乎在同一時間,人羣中撲出一抹淺紫衣影,擋在雲接峰身前,大聲道:
「別殺他!他……他沒做過壞事,沒殺本門弟子,或施以強暴,他是好人!他救了……救了我。」最後一句聲如蚊蚋,蒼白的雪靨漲起一抹嬌紅,來的正是孟庭殊。
鬱小娥卻知此際是關鍵,若節外生枝,最後不了了之,自己少不得要被姥姥究責,管他有罪沒罪,一旦見了紅,激起殺俘之血涌,形勢便即逆轉;抄劍起身,面露悲憫:
「孟代使,個人好惡,豈能與教門榮辱相提並論?這廝名列金環谷四大玉帶之一,其惡非輕,你快讓開。」
這話看似反駁孟庭殊「他救了我」之說,提醒她不應受小恩小義,忘卻教門大仇,然而「個人好惡」四字,卻是滿懷惡意,別有所指。
孟庭殊當衆被強暴,乃至淪爲諸鳳琦禁向,衆所周知,谷中沒有不同情的。然而,同列四大玉帶、形如鬼先生副手的諸雲一一人爲她爭風吃錯,大打出手一事,卻也傳遍冷爐谷,最終雲接峰搶得美人,從此孟庭殊便在他房裡,同食同寢,一步未出。
起初關心者衆,不知那雲接峰是不是如諸鳳琦那畜生一般,終日恣意淫辱,逞其獸慾;後來沒聽有什麼動靜,送飯的姊妹們回報說孟代使神情平靜,氣色較在諸鳳琦房裡時,好上幾倍都不止,漸有流蠻傳出。
棄兒嶺一役,諸鳳琦身亡,雲接峰重傷而回,據說也是孟庭殊足不出戶照料,「因奸生愛」的說法遂不脛而走。
原本衆人看待孟庭殊的憐憫,至此多轉輕鄙,料不到教門耗費心力,栽培出來的內四部菁英,臨事還不如外四部出身的鬱小娥,身心俱失,反教敵寇所迷,輕重不分。
她木然望着周遭的質疑與不屑,彷彿再也吸不到一絲空氣,無聲的譴責逼人慾窒。
只聽身後那把滄桑疲憊的啞嗓低道:「……行了,你走罷。犯不着爲了我這種該死而未死之人……你的路還很長。」語聲沉落,意思卻似聽之不盡,令她反覆低迴。
如果像我這樣的人都還能活着,孟庭殊心想。
——就沒什麼該死未死這種事。
「你以爲我會替你擋劍?」連蒼白的容色都顯清麗的少女咬着脣,雖未回頭,低語聲裡卻有着金石碎裂似的激越,崢嶸如一朵璀燦的冰蓮。
「誰要殺你,我都會反擊回去!你給我幫手,休想偷懶。」
她這麼說,心裡已然沒有教門。鬱小娥料不到孟庭殊如此決絕,使情況更加棘手,遙見姥姥面上陰晴不定,心頭「突」的一跳,照準她的肩膈,打算居高臨下一劍,連雲接峰的心口一併貫穿。
凝力欲發的決心氣勢被遠方的盈幼玉察覺,不顧在場衆多大人物,急急脫口:「鬱小娥!你要對同門出手麼?」焦急四顧,誰知「大人物」們竟無相阻的意思。
鬱小娥正欲出劍,忽聽一把熟悉的聲音朗道:「住手!今日此間,都不許再死人了。」回過頭去,赫見耿照走出禁道,立於白玉階臺上,嚇得魂飛魄散:「這人明明只剩半條命了,手脊俱廢,怎能沒事人兒似的……莫不是我見了鬼?」
赫見紙狩雲等七玄頂峰齊齊俯身,恭敬行禮,吐出更嚇人的四個字:
「恭迎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