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二 折泥犁淨業十六遊增

明棧雪俯身拍開窗牖,勾住漪下藻稅的修長**;鬆,嬌軀如一團銀狐絨尾般颼然旋掃,滑進屋內;反手揚袖,一蓬激塵隔空撞去,又將硃紅窗櫺推攏,整個過程沒發出一丁點聲響。世上便真有狐仙,亦不外如是:

偌大的鳳居里空蕩蕩的,連燈燭都沒點。

即使整個頂層已派了重兵把守,但袁皇后有意無意地讓負責看守的金吾衛士,儘量遠離被囚禁在鳳居之內的惡徒,至少不是能任意開口說話的距離,以防鬼先生亂泄口風,將不該說的,教沒相干的人聽了去。

鬼先生雙手骨輪盡碎,身上多處骨折,內傷沉重那是不消說了,就算扔在原地不理,諒也不致生翅飛去。

然而,在目睹荷甄受害的悽慘與不堪後,若非娘娘頒下懿旨,在金吾郎迴轉之前,誰也不許擅動囚犯一根汗毛,恐怕衆多年輕氣盛的金吾衛士熱血一衝,生生剮了這名淫邪奸人都有份。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爲免「奸人脫逃」,他們找來一根粗大的木矩,用鐵煉將鬼先生的雙臂纏在上頭,煉條勒着血污,深深嵌進扭臂折骨之處,整個鎖拿的過程中鬼先生痛得暈死過去,隨之又痛醒過來,反覆幾度,被折磨得夠嗆。

明棧雪潛入之際,在潘外聽站崗的衛士忿忿不平地咒罵着,說若非礙於娘娘的旨意,甚至想拿鐵釘將他的四肢全釘在樁上,便未痛死,光流血也能生生流死了這廝。

「你……是來嘲笑失敗者的麼?」

鳳榻邊的暗影中,一身白肉的妖人雙手打橫如稻草人,染滿血污的扭曲臂膀被鐵煉捆在橫木上,半死不活地仰坐着,儘管形容委頓,顫抖的嘴角仍勉強揚起一抹釁笑。

「這是很……要不得的壞習慣啊!」

明棧雪嫵媚一笑,幽暗的房裡彷彿亮起一抹光華。

「因爲我很懶惰,所以從不做多餘的事。」她舉袖撣了撣榻尾,拉過錦被一角爲墊,嫋嫋娜娜地坐了下來,抿嘴微笑。

「我對你說過的那些話,除非心智已失,否則一輩子都會迴盪在你腦海裡,用不着複誦,它就會一遍又一遍地刻印在心底。當你午夜夢迴,思索起究竟何以至此時,你就會聽見我的聲音,清晰得像在耳邊說似的。

「嘲笑你?不需要。你本身就是個笑話,現在這副模樣,倒教人忍不住替你難受起來。我雖不是什麼好人,可也沒那麼壞。」

鬼先生的釁笑凝在臉上。從鼻端急促呼出的鮮血沫子,可知他心緒波動,如掀巨浪,不知是被說中了痛處,抑或惱怒明棧雪的譏諷。

但切齒也不過是一霎間,他蒼白的臉上再度露出一抹扭曲的笑,恍然道:「那就是來折磨我泄恨的了。要替你那姘頭徒弟討公道麼?不愧是有情有義。我怎就遇不到這麼好的師父?」

明棧雪輕拂裙膝,淡淡笑道:「你把我和那幫金吾衛的毛頭小子相提並論,這就有些叫人生氣啦。就算要打你,我也是替自己打的,揍你個引喻失當。」側首睇他周身明顯的瘀紫。耿照的「寂滅刀」可不會留下這種取不了性命的無聊傷痕,想也知道是何人何時,因何所致。

鬼先生並不真相信她的話,冷笑之餘,索性眯着眼,專看她弄什麼玄虛。

「我一直在想,該怎麼處置你纔好。我那傻徒弟似乎覺得,無論怎麼做,都很難教你真正受到制裁,爲此煩惱得很呢!看得我心都疼了,不捨得很。」

明棧雪捻着衣角,又似在白晰玉手中把玩着什麼物事,只是鬼先生癱坐於地,一時難見,面上卻不露聲色,揚眉笑道:「不如放我離開,咱們化敵爲友如何?他想對付『姑射』,我可以幫忙引路。反正我已是個廢人了,你們還怕什麼?」

明棧雪輕笑起來,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忍不住輕嘆了口氣,望向他的眸光滿是哀憫。

「我就等你這句。你這麼容易猜測,很沒有挑戰性的,對我這種怕麻煩的懶惰蟲來說,簡直再理想不過;萬一,對手期待與你來場鬥智角力,豈非要大失所望?這樣不行呀。」

鬼先生笑道:「敢問姑娘,我又說錯了什麼?」

「四肢俱殘之人,不會輕易說出『廢物』二字。你前一句裝得貪生怕死,假意釋出妥協之意,以試探我的反應,這個做法很聰明,可惜就是管不住嘴,定要在佔優處顯擺一番,否則便心癢難搔,是不?」

鬼先生笑容猶在,目光卻冷銳起來。

「你應該纖續滿不在乎地笑,才能讓我產生動搖。忒簡單的道理,還需要我提醒麼?」

明棧雪看着他臉色微變,輕嘆:「我猜你受的傷,只消捱夠時日,你那特異的功體便能爲你慢慢修復——雖匪夷所思,然而世間萬象,本非人所能盡知,就算真有這種異能,我也不覺奇怪。

「闖入棲鳳館、意圖姦淫皇后,看似無智,你卻在廊間預先佈置機關,考慮過一旦事蹟敗露,須得爭取時間脫身,這可不是一時興起的輕率之舉。雖然可能性極低,然而萬一落得如此下場,該怎麼反撲,說不定……你也想好了。」

鬼先生勉強動了動嘴角,孱弱地哼笑。

「姑娘時而眨得我一文不值,時而當我是算無遺策的高人,如此反覆,教人無所適從啊!」

「因爲道理你是明白的,可惜手法拙劣,騙騙無知鄉人、販夫走卒不難,難入方家之眼。這就叫『眼高手低』。」明棧雪笑道:「你有時間搜出斷鬆雪茯苓服食化納,有時間佈置琴絃機關,卻沒工夫弄套衣衫蔽體,不是你淫邪本性所致,而是萬一遇上我和耿照時,有樣物事跟着衣衫一起消失比較好。」素手一揚,扔給他一小截黃澄澄的物事。

那是半截刀穗。

鬼先生自知來自何處,面色丕變,看來益發虛弱。

「殺人退敵,『珂雪』未必強過一柄合用的鋼刀。你若能依計得手,自然用它不上,萬不幸失手被擒,乃至遭遇什麼損傷,奇異的復原功體佐以珂雪寶刀,便是你逆轉反撲的籌碼。」

明棧雪好整以暇道:「當然,這刀目前由我保管,橫豎你也用不上。當我想到這點時,便有七成把握,你的天覆功必有我們想像不到的療復之能,留得命在,便有翻盤的機會;經你適才失言,這把握已過了九成五。」

鬼先生沒料到她竟能在第一時間內,尋到他精心挑選的藏刀處,雖然懊惱,但珂雪寶刀畢竟是外輔,靠的主要還是生生不息的蛻生天覆功,不欲再教她套出更多的訊息,淡道:

「都由姑娘說罷。成王敗寇,不外如是。」

「你並非不怕死,你不是那種人。」

明棧雪怡然道:「娘娘不殺你,是因爲她不是劊子手,但任逐桑是。爲保住他頭頂烏紗一門安泰,莫說是一條命,便是一千條、一萬條,我料他絕不手軟。但你似乎並不害怕,彷彿到了平望……等着你的不是屠刀頸繩,而是一線生機。這點,我也很感興趣。」

鬼先生抿着嘴角,露出一抹狠笑,卻什麼也不肯再說。

明棧雪是天羅香出身,其拷掠手段必然殘酷,以他此際的身體狀況,鬼先生其實沒有多少把握能挺得過。但勝敗……不,該說是生死的關鍵俱在此間,守住這個關竅,他纔有存活的機會。

而明棧雪卻只一笑,輕撣裙膝,娉婷起身。

「你知道,耿照笨在哪裡麼?他是解決問題的能手,但難就難在他老是問錯問題,想岔方向,力氣全都白費啦。想從『如何實施應有的制裁』入手,找到處置你的方法,不啻緣木求魚;換個方向,答案就簡單得多。」

「什麼方向?」鬼先生反問。

「如何才能使你最痛苦。」女郎盈盈回眸,明豔不可方物。但不知爲何,鬼先生卻覺背脊一寒,如睹魘魅。

「我一直都是這樣想的。」

阿妍始終無法成眠,睜眼望着屋室裡富麗堂皇的泥金藻井,直到門外傳來女史的聲音。「啓稟娘娘,人到啦。」

她應了一聲坐起身,信手理了理紊亂的雲鬌,才忽然想到:「毅成伯夫人呢?她……她睡下了麼?」

廊間響起一把溫婉清麗的嗓音。

「啓稟娘娘,小童在。」

阿妍心神略定,微微額首。「你進來給我梳頭罷。其他人都下去。」

明棧雪款擺而入,阿妍坐在銅鏡之前,見她換過了一身衣裳,肌膚飄着沐浴過後的消爽香澤,妝矜齊整、一絲不苟,美得教人摒息,分明是連枕頭都沒碰過,帶著妝發等到這時,暗忖:「爲我之事,連累她一晌未闔眼。」心中微感歉疚,低聲道:

「……辛苦你啦。」

「不辛苦。」明棧雪爲她細細梳理,柔聲道:

「娘娘才辛苦。受那惡徒驚嚇,卻沒得歇息,還要打起精神,做出處置。」

「……這樣做,好嗎?」阿妍喃喃道,更像是問鏡中的自己。

「解鈴還需繫鈴人。」明棧雪微笑道:

「若然交給典衛大人,終是要殺;解回京城,同樣免不了一死。那惡徒心生魔障,才做出這等駭人惡行,便即身死,惡業仍在,這不是佛的教化。娘娘的處置,纔是真正的大智慧、**雨。」

阿妍回過神來,大受鼓舞,終於恢復從容不迫的鳳儀之姿,輕嘆了口氣,頷首道:

「那咱們就別教人等久啦,趕快了結這件事罷。」

鳳居之內,重新燃起牛油巨燭,照得廣間通明,宛若白晝。

鬼先生被鐵煉捆綁在矩木上頭,下身以布疋掩起,以免赤身**的醜態冒犯了娘娘。四名金吾衛士橫槍交錯,將他壓跪在階下,不讓擡頭,但從嫋嫋行過身畔的裙裾香風,以及若隱若現的白晰足脛,仍能辨出的是皇后娘娘和……明棧雪。

鬼先生心底一沉。

(這賤婦果有本事!沒會兒工夫,居然混成了皇后娘娘的心腹。)

耿照並未隨行令他略感詫異,但仔細一想,似乎也非全無道理。

現今冷爐谷亂成一團,沒出個夠份量的七玄盟主,光是天羅香的門戶安危,以及七柄聖器的歸屬,夠他們拚個你死我活的了;耿照匆匆趕回去和稀泥,不識相地揀個吃力不討好的和事佬來做做,末了仍拚不過人心的貪婪與自利天性,終歸一場徒勞,倒也不難想像。

他忍不住揚起嘴角,靠得最近的那名金吾衛士瞥見,槍桿一壓,低聲怒斥:「笑什麼?趴低點!」若非知道娘娘不喜他們施暴逞威,當場便要揍他個鼻青臉腫。

阿妍端坐於鳳榻上,先前被**血污弄髒的錦被墊褥自已換過,她卻彷彿能看見荷甄受辱的悽慘模樣,心頭刺痛;還未開口,卻聽鬼先生低道:「娘娘……來殺我了。」聞言不禁一震。

以他所犯,殺頭都算輕了。阿妍卻無法欺騙自己,鬼先生之所以非死不可,未必與其未遂之行相關,而是爲保住「皇后私通外人」的秘密,爲了她與央土任家的安泰,不得不堵住他的嘴。

假正義之名所行的惡舉,仍然是惡。阿妍一點都沒有比較好受。

「我還是想知道爲什麼。」她制止了暴怒的金吾衛,望向階下狼狼的囚徒:「你爲什麼要這樣做?傷害這些人、背叛信任你的……這些惡行,究竟是爲了什麼?」

「對他人作惡者,於己未必是惡。」鬼先生俯首閉目,喃喃笑道:

「這點,娘娘不是比誰都清楚麼?」

若換了他人,就算本無殺他之心,這下恐怕也不得不繃緊心神,認真考量滅口的必要性了——這正是鬼先生要的。

娘娘不會殺他,既不敢也不願。她就是那種即使犯錯,白璧有瑕,也不容許自己沉淪變髒的女人;她會含垢忍辱,痛苦地活下去,維持着剩下的純淨,而非視自污爲理所當然。

頑固、愚蠢,但也令人佩服。

鬼先生賭的就是她這點純真。

「我不會殺你,也不讓別人殺。」

是麼,那你得好好同中書大人聊一聊了,他肯定不是這麼想的。鬼先生略微放下心來,不無惡意地揣想。

「我希望你能深切反省,痛改前非……」阿妍說着,突然發現自己微帶一絲哽咽,咬牙抑住,定了定神,續道:「以你的智慧,定能大徹大悟。」

鬼先生輕笑起來。「對誰反省,向誰悔過?佛祖麼?」

「向我。」語聲方落,一抹高大的身影推門而入。

阿妍以眼神示意,房裡的金吾衛士們面面相覷,猶豫了一霎,終於還是齊齊退出,緊閉門扉,守在廊廡間。

鬼先生聞聲一凜,忍痛回頭,見來人身披金線袈裟,雄健似護山金剛,膚黝如鐵,五官輪廓剛硬冷冽,面色嚴峻、不苟言笑,竟是央土教團此行的首腦、大報國寺的住持果天。

央土教團衆僧本掛單於蓮覺寺,果天日日升壇說法,也與南陵教團交流辯論,忙得不可開交。九品蓮臺的發掘現場遭神秘人襲擊後,舉寺爲將軍封鎖,果天等遂轉至山下的伽藍寺落腳。

阿妍派人召他,果天雖未拖延,卻堅持要梳洗妥適才出發,一絲不苟,毫無轉圓,加上山路夜行不易,過中夜才至。

「……居然是你。」鬼先生冷哼,毫不掩飾蔑意。

果天並不搭理,向皇后恭敬行禮,瞥了侍立榻畔的明棧雪一眼,並未多瞧,只當是泥塑木雕一般。

阿妍從容介紹:「大和尚,這位乃是毅成伯吳善之妻明氏,亦愛佛法,我有意召她進京隨駕,兩位今後會時常見面。」她聽說「髡相」架子很大,對權貴說法,與平民全無分別,待人處事極不圓融,故意這樣說,以免他在不經意間給明氏排頭吃。

豈料果天低垂濃眉,合什道:「我見過這位女檀越。六年前在平望,於廣襄侯別圓精舍說法之時,曾與她交流些個,知是毅成伯家人。」阿妍有些詫異,以果天鐵板一塊的冷硬脾性,對誰都沒有好臉色,蒙他用上「交流」二字,足見對明氏印象深刻,回顧黯麗溫婉的少婦道:

「原來你們認識啊。」

明棧雪俏臉微紅,嚅囁道:「小……小童年少無知,在別圓精舍的法會上提了幾問,蒙大和尚不棄,指點一二,受用至今。」阿妍點了點頭,不由得對她另眼相看。

明棧雪自是沒說實話。

當時她逃離鄴城郡不久,一路遊山玩水到平望,弄了套華服混入別圓精舍的法會,欲趁機盜走幾樣廣襄侯府邸的藏寶,見果天說法的架子極大,故意與他大唱反調,問了幾個如「《八敬法》說『比丘尼須敬比丘』,豈不違衆生平等」、「何以『女轉男身』足爲則滿解脫」之類的問題,語驚四座。

果天升壇說法,素來是不許發問的,衆弟子見這名絕色少女提問尖銳,分明來意不善,紛紛斥喝,果天卻攔了下來,一一反駁。明棧雪熟讀佛典,信手拈來無不有據,雖語多曲解,頗有強詞奪理之意,衆人卻聽得津津有昧,原本打瞌睡的全來了精神。

最後是明棧雪意識到:此人的腦袋瓜裡,沒有「見好就收」四字,哪怕有一絲混沌不明,非辯到去肉見骨不肯罷休,這才匆匆認輸,使了點小手段開溜。

這事後來還有一段小插曲。廣襄侯在席間看見了這名口齒伶俐、機鋒百出的絕色少女,爲其姿容所迷,還特意派人往鄴城打聽,直到手下回報說毅成伯確實沒有女兒,料想是嬖妾之一?這才絕了媒聘的念頭,相思成疾,鬱鬱而終。

阿妍讓她將鬼先生潛入棲鳳館、姦淫荷甄的惡行,扼要地對果天說了,果天始終面無表情,既未露出鄙夷之色,也無落井下石的得意,直到明棧雪說完,才合什道:

「娘娘是來問我,該不該依律處置麼?」

阿妍是聽了明氏的建議,才找果天來。

「娘娘,佛子突然轉了性子,做出這等駭人的惡舉,其中必有古怪。」明棧雪對她說:

「我非是迷信鬼神,但聽家中老人家說,神魔一念,只在方寸間。高僧在得道之前,突然墜入了魔道,迷失心性,這也是有的。殺人不過頭點地,可惜了一朵梵蓮,毀於將開未開之際。」

這樣的說法眶眶愚夫愚婦還行,阿妍自是不信,但明氏之言卻點醒了她,要處置心性喪失的琉璃佛子,果天確實是個理想的人選。他很重要,卻經常遭人忽略;他不圓融,口風卻如鐵桶一般,沒有到處去說的壞習慣。

更重要的是:就算果天說了,也沒有人會注意傾聽。

他不能說是沒有權力。事實上,無論在教團或朝廷,「髡相」絕非無足輕重。但任何人只消同他交談過一次,就會明白此人決計無法收入朋黨、不懂人情世故,所關注的事物與常人格格不入,難以拉攏、無視敵對,在精神上徹底地遺世獨立,孤絕得毫不在意。

此人的冷硬無趣與不知變通,使他被摒除在平望都朝廷的日常之外,恍若城樓街景,日日入眼,卻總不在眼中。央土教團的長老們,習慣把最棘手最麻煩、甚至根本無解的問題扔給果天,當作另一種意義上的封存,這在平望幾是公開的秘密。

阿妍清了清喉嚨,在想要如何斟酌字句,才能教他會過意來,幫忙處置這個麻煩,又毋須說得太過直白。果天可不是一般人,真要不懂起來,是能教人嘔血數升的。

「殺人償命,姦淫擄掠者抵罪,這是朝廷的律法。」阿妍淡然道:

「若在佛門,大和尚如何處置?抄經唸佛,教他自行悔悟麼?」

果天轉頭問道:「果昧,罰你閉關抄經,能化解你的惡業嗎?」鬼先生一逕冷笑,理都不想理他。

「如娘娘所見,這般惡人,抄經唸佛於他全無效用,休說改過,就連反躬自省亦有不能。」

阿妍沒想到他三兩句話,便將燙手山芋撥了回來,俏臉上難掩失望,誰知果天又續道:「……佛門於此另有他法,自非是念佛抄經。」

「大和尚請說。」

「小乘上座部有一派提倡苦行,認爲打熬筋骨皮肉,可鍛鍊心神,去惡存善,用在罪人身上,最是合適不過。」果天嚴肅道:「我曾向陛下進獻一部《遊增十六獄苦》的戒律,用以整頓東海寺院淫行穢亂、聚斂金錢之歪風,待流毒清除,汰污化淨之後,方能納入央土教團之管轄。可惜陛下遲遲無有答覆,我每一問起,陛下都說要再研究。」似乎沒能在東行前頒行這部《遊增十六獄苦》的戒律,令他頗感遺憾。

事實上果天的建議幾乎沒被採行過。據阿妍所知,皇上連看都不想看,偶爾想起,也當是揶揄取笑的談資罷了。此際她卻如聆仙樂,急忙追問:「請大和尚爲我開解。」

「《大毗婆沙論卷》記載,地下過五百由旬處有地獄。地獄有大有小,每一大獄皆有十六小獄,受罪者遊於小獄時,其苦轉增、次第受之,故稱『遊增獄』,分別爲:斤斧、豺狼、劍樹、寒冰、黑沙、沸屎、鐵釘、焦渴、飢餓、銅鑊、多鑊、石磨、膿血、量火、灰河、鐵丸。經此十六獄之刑罰,足以使人脫胎換骨,痛改前非。」

阿妍聽得懵懂,依稀猜想是像杖責之類的處罰,只是名目怪異,一時間難以辨別。

鬼先生面色微變,冷哼一聲,撇嘴蔑笑:「私……私設刑堂,你……你已墮落到這般田地,須用酷刑來排除異己麼?除了我,你還想送什麼人進去?」

「不是刑堂,而是教化。」

果天面無表情地俯視他。

「果昧,爲扭轉你惡劣的脾性,根除你自小養成的卑鄙陰險,才需這套戒律。正所謂『本性難移』,不以霹靂手段,如何移去深入骨髓的惡性?你尚在童蒙時,我便知你之惡,而你卻不自知,今日方至如此。」

鬼先生壓了他這許多年,本以爲會在他眼裡看見報復的恨火、得勢的快意,這種說得滿口正論,骨子裡卻睚訾必報的人並不難滿足。他們的復仇之火來得快,卻也容易移轉乃至抵銷。他從小就耍得這個師兄團團轉,要演一出合意的受刑懺悔大戲,怎麼想都很容易。

誰知果天的眼裡,什麼都沒有,沒有一絲情緒,平靜得像是黑夜裡的大海。

他是認真覺得,《遊增十六獄苦》的苦刑拷打,可以淨化一個邪惡的靈魂。就像醫者行醫布藥,不能理會患者喊苦喊疼一樣;這一切,都是爲了他們好。

鬼先生突然恐懼起來。

皇后娘娘對佛經瞭解有限,從果天寥寥數語中,聽不出端倪,但鬼先生熟讀經典,知地獄有所謂「八熱地獄」,也就是果天所說的「大獄」,爲首的「想地獄」又稱「活地獄」,獄中受苦衆生手出利爪,彼此攫抓,將皮肉片片削下,遇風又生反覆不息;第一一獄名曰「黑繩地獄」,以燒熱的鐵煉捆綁罪人,令其皮焦肉爛,更別提以巨石壓體的「堆壓地獄」,用沸鼎煮人的「叫喚地獄」……

比起刑部大理寺的黑牢,這些模擬地獄的酷刑更加慘絕人寰。況且,執行者是一絲不苟、認真到了極處的果天,無視一切威脅利誘,用再多的秘密也無法打動交換,直到他被「淨化」爲止——

「大師可有把握……」明棧雪趕緊打斷果天的說明,以免再說下去,教皇后發現了《遊增十六獄苦》的殘酷恐怖,心生不忍。「這部戒律能令人棄惡從善?如若不然,還是將惡徒交給刑部便了。」

果天慢慢轉過視線,盯着她瞧,緊繃的下顎線條顯現出決心。

「佛門之惡,當由佛門除之。」

明棧雪湊近皇后耳畔,輕聲咕噥一陣,阿妍點了點頭,正色道:「那麼,我便將此人交與你了。你若能將他教化成功,使其去惡從善,我便向皇上進言,許你以這部《遊增十六獄苦》,整頓東海教團。但,刑部若聽聞風聲,向你提人,依照朝廷律令,我是不能說什麼的,你明白麼?」

果天沉默回望,片刻才道:「娘娘,我若成功,《遊增十六獄苦》的戒律,能否用於央土教團?近年平望各大叢林慣與權貴交遊,**者衆,亦須整頓。」

阿妍點頭道:「我會向皇上建議,請皇上考慮。」

果天面部肌肉微動,很難說他露出了什麼表情,嚴肅的臉孔宛若鑄鐵面具,卻能清楚感覺到他的昂揚。

「娘娘放心,此人便交給我。貧僧告退。」一拍手掌,四名弟子匍匐而入,朝娘娘行過大禮後,扛起鐵煉木矩,奉大和尚指示將人擡出。

鬼先生面色慘白,甚至忘了傷處疼痛,不住掙扎,可惜鐵煉捆得嚴實,不過徒勞罷了;額面上冷汗涔涔,不知是驚是痛,眢目切齒:

「你……你敢!賤婦……你敢!」

門外金吾衛士以爲他辱罵皇后,倒轉槍桿當胸砸落,撞得他口噴鮮血。阿研轉過俏臉,不忍再看,心中感慨萬千。

明棧雪卻知他罵的是自己,一雙眼直勾勾盯着,再不稍瞬,脣抿似笑非笑,以「傳音入密」將語聲逼成一縷針尖,穿入他耳中。

「沒什麼敢不敢的,我已經做了。你的地獄,就從現在開始!」

耿照一直等到下半夜,都沒見明棧雪回來,只得起身掏水,將汗漬精斑抹淨,穿好衣服。荊陌伏在榻上,雪白酥滑的嬌軀壓着一雙細綿沃乳,在將熄未熄的燭焰下,顯現出起伏傲人的腰臀曲線。

她被男兒弄得精疲力竭,幾度泄得死去活來,一雙細直腴潤的美腿癱軟如泥,剛放下沒多久便沉沉睡去;若非如此,只怕她還想再要,猶如聞了腥的貓兒。

耿照留在這裡的唯一原因,就想親口問明姑娘幾句,別無其他。

雖然娘娘說了,明兒一早要賜他早膳,垂問他自蓮臺底下脫身的經過,但耿照在天亮前非趕回冷爐谷不可——能維持一夜平靜,甚且需要點運氣,他簡直不敢想像天明起身之後,谷裡會亂成什麼樣。

他直覺阿妍姑娘不會生氣。對於自己的不告而別她定然不開心,但不會生氣。她能體諒他必有不得已的理由。

廊間兩側的守衛對他來說,其實跟稻草人差不了多少,耿照正打算推開門扉,碧火真氣已生感應,硃紅門牖無聲兩分,俏立在門前的,卻不是明姑娘是誰?

「不等我就想自己走,是不是太不講義氣了點?」她笑盈盈地咬着脣,黑白分明的翦水瞳眸滴溜溜一轉,望進他肩膀後的昏黃深黝,似欲一窺榻上少婦的淫媚豔姿。

耿照一貫生不了她的氣,甚至有些感慨起來:過往類似的情境,他總會被她逗得手足無措,尷尬不已,這會兒卻只剩下滿滿的無奈,不用看就知道自己露出的,肯定是苦笑。這也算是改變之一麼?

「我等不了了,冷爐谷那廂怕要炸鍋。」他這才意識到她話裡的意思,不禁蹙眉。「你要留下?」

「好不容易搭上了皇后娘娘,我要享受幾天便宜富貴。荊陌留下來給我梳頭好啦,等我玩夠了,再把她還給你。」她俏皮一笑,咬脣道:

「月色這麼好,典衛大人陪我散散步、解解悶,行不?」

世上誰能拒絕明棧雪?兩人居然就這麼並肩喁喁,悠閒地行走在灑滿銀燦月華的長廊上,彷彿此間非是戒備森嚴的棲鳳館,而是小倆口雙宿雙飛的山間別業。而長廊兩側的金吾衛士抱着槍桿倚牆低頭,想也知道是着了誰的道兒。

「那胤鏗——」一會兒耿照終是忍不住,纔開口就被女郎打斷。

「你不要問。」明棧雪斂起笑容,淡然道:

「這樣面對胡彥之時,起碼你用不着說謊。」

耿照感激她的好意,但即使難以面對老胡,他仍然希望由自己承擔起責任,而不僅是被他人告知。但現在不是說這話的時候。

「我沒殺他。他現在已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再出來害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胡彥之若問起,你就這麼說,其他的推給我不妨。等狐異門來向你這個盟主討人,我們再想法子交代。」

耿照不禁苦笑。明棧雪搶在他開口之前,續道:

「我會在這兒待幾日,皇后也一定會再召見你,咱們見面再找機會聊。我只想告訴你,那個七玄盟主的寶座,只有你能坐,不只是眼下如此,將來恐怕也都是這樣。你可千萬別犯傻,同人家說你不做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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