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懷寧正如朱樉所料,貪功心切,加上程貢的威逼利誘,依仗着自己言官的身份毫不顧忌地具本上奏空印大案。可說來也怪,此時的京城氣氛異常沉鬱,楊懷寧滿心期待的奏本遞上去竟如泥牛入海,毫無動靜。
卻原來此時朝政正由左丞相胡惟庸署理,說來好笑,但凡朝中有奏章送來,這胡惟庸一件不看,密封之後便快馬送往中都。而此時,楊懷寧的奏本想來已是到了中都鳳陽了。
偏偏朱元璋心緒不佳,一路走馬觀花、瞭解民情,並不急於趕路。反而從應天出發之後先往南到馬鞍山,再到蕪湖、銅陵、池州、安慶,之後才往北經懷寧、桐城、合肥、六安,最後才趕往中都鳳陽。如此的大費周折,等朱元璋到達中都鳳陽時,已是過了兩個月有餘。
此時的朱元璋已經年近五十,早沒了當年滅陳友諒、剿張士誠、驅北元於漠北的雄霸之氣,卻變得更加的深沉和陰鷙。想是因爲勤於國事,朱元璋身材明顯有些偏瘦,頭髮多已灰白,可身板卻依舊硬朗,步履十分的沉穩有力,一張飽經風霜的長臉黑裡透紅,額上的皺紋猶如刀刻,異常尖挺的下巴上留着發灰的長鬚,細長的眉毛有些倒八字的模樣,眉下一對鳳目異常凌厲,眼角深長入鬢,大嘴闊鼻,正是相術上常常提及的“吃盡天下”、“亂世梟雄”的模樣,十分罕見。
朱元璋此時穿着一身硃紅色的九蟒五爪圓領窄袖袍,腰間束着一根鑲白玉硃紅金絲帶,踱着步子來到鳳陽城下,卻不進去,只帶着近侍太監趙成、翰林學士宋濂、御史中丞章溢、太子太師馮勝、參知政事侯趙庸等一干重臣,以及前來護衛的蘇州衛指揮使都督被封爲江陰侯的吳良、鳳陽指揮使丁德興等人慢步在城外踱着。
興許是見皇帝心緒不好,衆人都神情緊張、噤若寒蟬,跟在朱元璋身後大氣都不敢出。
朱元璋蹬着黑色繡龍長筒皁靴,踩着熟悉的山坡泥面,四下掃看,顧盼之間多有煞氣。
來到地勢稍高一些的楊樹林下,朱元璋忽然駐了足,眯着眼眺望起不遠處的鳳陽城來,忽然轉身問道:“可有中都的官員在此?”
衆人不妨他忽然有此一問,都有些錯所不及。鳳陽指揮使丁德興聞聲腦門猛的一陣發脹,愣了半響才意識到自己是唯一一個鳳陽的官員,慌忙一溜小跑來到朱元璋面前“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磕頭報名道:“臣,鳳陽指揮使丁德興,在此護駕!”
朱元璋打量着有些侷促的丁德興,擺了擺手:“行了,你去傳旨給鳳陽知府,就說朕以爲鳳陽城的城牆太過破舊了些”,說着又凝目看了看城牆,聲音低沉卻渾厚猶如金戈:“也太矮了些。着令鳳陽府月內將破敗處修補好,加高三丈!朕離開中都時要親往視之!”
丁德興屏着呼吸豎起耳朵,生怕漏掉一個字,待朱元璋話說完又等了片刻,見再無其他交待這才重重地磕頭:“臣,領旨!”話畢十分乾練地又是一揖,退後幾步,這才快步傳旨去了。
見丁德興去遠了,朱元璋又帶着衆人繞到西城門,卻並不進城,徑自從石階廊道上上了城牆,沿着城牆護沿一路俯瞰城內。
只見鳳陽城城西不遠處建着一處演武場,正是皇子們中都講武受訓的地方。此時上午的講武剛剛結束,陸陸續續從演武場嬉鬧着涌出許多鎧甲兵士,個個臉上、身上都是灰塵和汗水黏在一起的泥塊兒,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好地方。朱元璋無聲無息地站在高處,臉色卻忽然有些陰沉起來。
衆臣隨侍在側,心裡都咯噔一聲沉了下去,暗暗詫異皇帝怎的心情又變了?
衆人順着皇帝的目光看去,只見那些兵丁身後赫然出現了諸位皇子的儀仗。太子朱標領着二皇子朱樉、五皇子朱橚、年僅十一歲的六皇子朱楨和七皇子朱榑,以及年僅六歲的八皇子朱梓和五歲十皇子魯王朱檀,一羣人躲在華麗傘蓋底下。奉旨督促此次訓練的開國老將、穎國公傅友德則陪同諸皇子有說有笑。一行人浩浩蕩蕩,迤邐而行,渾然沒有半點講武受訓的模樣。
卻在這時,一匹高頭白馬馳騁而來,馬上坐着的將領手持一杆銀槍,生得膀大腰圓、鳳目龍眉,一身鎧甲鮮亮,十分威武雄壯。仔細看去,竟是三皇子晉王朱棡。
另外幾位皇子聽見馬蹄聲,轉臉看是晉王朱棡,二皇子朱樉不禁撇了撇嘴,冷笑起來。太子朱標則笑着朝身旁的傅友德讚道:“哈哈哈,穎國公且看,晉王威風如此,難怪父皇常言三弟乃我家關雲長也,哈哈哈,我瞧這句考語真真是貼切啊”。傅友德忙賠笑說是。
見晉王快馬已至,朱標舉手召喚大聲笑道:“三弟,三弟,好威風啊,哈哈哈。”偏在衆人都賠笑時,晉王朱棡的快馬一閃而過,毫不停留,竟對衆人的呼喚置若罔聞,惹得衆人一陣尷尬。
這一切都被城牆上的衆人收在眼底。太子朱標的授業恩師、翰林學士宋濂則早已氣得滿臉通紅,鬚髮亂顫,猛的跪倒在朱元璋跟前急聲道:“陛下,臣要彈劾晉王朱棡目無尊上,越禮違制,請陛下明察,嚴懲。”
朱元璋雖然與太子朱標時常意見相左,可眼見晉王朱棡對太子、對兄弟如此無禮,心中也是暗暗生氣。看着跪倒的宋濂,朱元璋卻沉吟了起來,許久方擺了擺手,深沉道:“你起來罷。我知你的心思。無須多言了”,說罷舔了舔乾澀的舌頭,黑不見底的瞳仁裡閃過一絲陰鬱,也不等宋濂回話,快步往南踱去。
城南是鳳陽府的集市所在,越是往南聲音就越是吵雜。
“鹹水鵝,鹹水鵝咯,剛滷的鹹水鵝......買鹹水鵝送香瓜咯......”
聽到牆角的叫賣聲,朱元璋不禁一笑。鹹水鵝是鳳陽的特產,年少時朱元璋時常食不果腹,可沒少對鹹水鵝老闆的鵝場做些雞鳴狗盜的勾當。想不到現在這些個鹹水鵝的老闆做生意做得越發的精明瞭,竟然以香瓜爲餌推銷自己的鹹水鵝。一隻鹹水鵝至少也得兩三斤,起碼能賣個二兩銀子。一個香瓜卻頂多能賣二錢銀子。只是鹹水鵝有些油膩,吃過之後用香瓜來沖淡胃中的油脂最好。所以店老闆用一個二錢的香瓜來賣二兩銀子的鹹水鵝,也算是個精打細算的能手,精明到不能再精明瞭。
“燕王,兄弟們都餓了,咱們把這店搶了吧”
朱元璋聞聲一愣,循聲看去,只見是一羣精壯的兵丁正簇擁着經過集市,想是剛剛結束了操練,兵丁身上都被汗水打溼,嘴上和頭上,甚至睫毛上都沾滿了灰土。方纔那句話便是其中一名兵丁對簇擁在中間的一名男子所說,男子與衆人一樣裝扮,很年輕,卻異常的沉穩,儼然是他們中的頭目。
“天爺,是.....是燕王”,太監趙成忽然指着那名年輕兵丁驚呼了出來。
朱元璋聞言凝目望去,果見那穿着兵卒服飾、滿臉灰土的年輕男子不是自己的四皇子、被封爲燕王的朱棣又是誰?這燕王怎麼沒跟其他皇子一起,反而跟一羣兵卒混跡街市?
此時衆臣也都聞聲圍了過來,往城牆下張望,見了那番情景,有的搖頭嘆息,有的嘖嘖稱奇,有的或在暗暗好笑。偏偏只有太子少師馮勝、蘇州衛指揮使都督江陰侯吳良,以及朱元璋三人不動聲色,心中卻暗暗稱讚。
這三人都是歷經戰事的戰將,深知這羣兵丁正是軍營裡最常見的“兵痞”。“兵痞”雖然桀驁不馴,多有不守規矩的時候,卻最能打仗。但凡打仗多得要依靠這種“兵痞”方可成不畏難不惜命的虎狼之師,這些又豈是宋濂那一干文臣所能明白的?燕王堂堂皇子,能與這羣兵痞廝混一處,而且儼然成了他們的頭目,這需要極大的胸懷,也需要極大的魅力才能辦到的。燕王能如此,實在難能可貴。
朱元璋三人雖然都不動聲色,心中卻是各有不同。太子少師馮勝和蘇州衛指揮使都督江陰侯吳良心中對這個混跡兵卒的燕王大起好感,讚賞之情溢於言表。朱元璋心中快慰,也爲自己有這麼個不凡的四皇子卻一直未曾發現而暗暗詫異?雖如此,朱元璋卻不表露,只站在高處靜觀這位四皇子的反應。
朱棣不知洪武皇帝正站在高處窺視自己,聞言一笑,從懷裡摸出一沓“大明寶鈔”遞了過去:“搶什麼啊?又何必去搶呢?去買了來,大家分了吃豈不更好?你便改不了那粗野的性子,動輒搶殺,哼,瞧我不踢你屁股”。
見朱棣作勢要踢,衆士卒都是哈哈大笑。
那兵丁嬉笑着接過“大明寶鈔”,很快便將店主的貨物買了個乾淨。衆人遞給朱棣一隻最好的肥鵝,一塊香瓜,便再也忍耐不住,猶如餓死鬼投胎般哄搶了起來,嬉鬧聲頓時響成一團。朱棣毫不介意,拿起肥鵝坐在一旁地上便往嘴裡塞,惹得滿嘴滿手都是油脂,笑望兵卒嬉鬧。
那兵丁見朱棣坐在一旁,忙拿着剩下的“大明寶鈔”遞了過去。朱棣卻看也不看,擺了擺手,起身果然往那兵丁屁股上粗魯地補上一腳,便又惹來兵卒們一陣鬨笑。
城牆上的太子太師馮勝和蘇州衛指揮使都督江陰侯吳良再也忍耐不住,看着一旁難得露出笑意的洪武皇帝朱元璋,也都跟着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