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貢悄聲踱進了水亭,只見一名美髯中年男子閉目躺在太師椅上,正和着調子輕輕敲着拍子。這人面目白皙,長眉鳳目,鼻樑提拔,穿着白色圓領大袖衫,頭戴青色四方平定巾,也不着披風,十分的清涼愜意模樣,卻不是都察院左僉都御使楊懷寧又是誰?
程貢拍着手笑了起來:“哈哈哈,好悠閒的御使大人啊。沒想到這一首周邦彥的《風流子·楓林凋晚葉》經琵琶彈奏出來居然別有風味,楊大人果然品味不凡,品味不凡啊。”
兩名女子見忽然來了生人,不禁都停了曲,驚恐地站立當地不知所措,不住拿眼看着楊懷寧。楊懷寧睜目一看,見來人竟是程貢,不禁詫異地皺了皺眉,起身揮手示意兩名歌姬退下,這才踱了過來上下打量着道:“怎麼是你?你怎會來我這裡?”
程貢見他神色不善,早在意料之中,也不覺得尷尬,嘻嘻一笑,大大咧咧地便坐到楊懷寧對面:“怎麼?都是老熟人了,御史大人好像並不歡迎我呀。”
楊懷寧皺着眉,冷冷一笑,也坐了下來,揶揄道:“您這尊大佛我這小廟是請不來的,也是容不下的。您大駕光臨,本官只是擔心您這佛太大把我這小廟給擠破了。”
程貢凝視着不用正眼瞧自己的楊懷寧,詭詐笑着從懷裡摸出一個陳舊的小木盒,上前遞了過去。見楊懷寧無謂地轉開頭,看也不看自己,程貢不禁苦笑着將木盒又放到楊懷寧跟前的茶几上。
隨着程貢輕輕地將木盒打開。楊懷寧只覺得眼前一亮,忍不住看去,只見這木盒裡竟然裝着一盒子薄薄的鏤空雕花黃金金片。如此精美的做工尚且不說,光這一盒金子便已然價值不菲。楊懷寧伸手要取,擡眼見程貢正得意地看着自己,便又頓住了,冷哼了一聲,收了手一仰身又假寐起來。
程貢原料他見錢必然眼開,哪知這楊懷寧現在越發謹慎,便又試探着問道:“怎麼?下官這麼一點小禮物,御史大人都要避之唯恐不及麼?我程某人是那麼不好沾惹?又或者......是嫌我禮物太輕些?”
“哼哼,你的禮物好是好,只是我不敢收”,楊懷寧微眯着眼冷冷道:“我怕我收不起。收了也怕無福消受。”
程貢並不理會他的揶揄,閃着眼又道:“這有什麼收不起的?嘿嘿嘿,莫不成我什麼時候害過楊大人不成?”
“沒害過?”楊懷寧原本微閉的雙眼悠然睜開,盯視程貢冷笑:“哼哼,方克勤當世廉吏,人盡皆知。難道你忘了?哼哼,當年若不是有人從中作梗,誤導於我,我會彈劾他?害他到現在還被關在牢裡不見天日?”
程貢聽他提起方克勤,臉色也不禁變了變。
方克勤原是濟寧府知府,因執政以民爲本,清廉自詡,而深受當地百姓尊崇,年年憲考均列全國之首。前幾年因政績突出被洪武皇帝朱元璋召入朝堂賜宴,十分的風光,名動一時。身爲曹縣知事的程貢本爲濟寧府小吏,卻仗着秦王朱樉的勢橫行一方,歷任知府都不敢沾惹,見之都得避其三分。唯有方克勤抓住程貢失職之過處以笞刑,大快人心。豈知程貢懷恨在心,是年五月便無端上書誣陷。說來也是方克勤命數不濟,朝廷所派督查御史不是別人,正是程貢早先收買了的楊懷寧。
楊懷寧雖然貪財,仍有幾分書生正氣,秉公徹查兩月均無所獲。爲堵程貢的嘴,遂又逮捕濟寧府的卒史進行逼供,仍是無所獲。卻在這時程貢以早年賄賂把柄要挾,並指方克勤盜用官庫炭葦兩百斤。楊懷寧迫於壓力,也不敢多做糾纏便草草上報結案。朝廷因此將方克勤下獄,天下皆爲之唏噓。
楊懷寧事後細細回想,越覺此事荒唐。只因徹查案情時乃是九月,正是烈日炎炎之時,這方克勤又怎會盜用炭葦這種取暖之物?這實在有違天理人情。楊懷寧也因此被太子朱標所斥責,奈何身不由己,不敢言明。可此後只要遇見程貢,楊懷寧便百般迴避,以免惹禍。
程貢聽楊懷寧提起前事,也覺得尷尬,胖臉上不易察覺地抽搐了幾下,旋即笑了笑,又將木盒子往楊懷寧身前推了推,並從懷裡掏出一顆拇指大小的夜明珠放了上去:“前事只因那方某刁難於下官,才予報復罷了,並無陷害楊大人之意。若惹得楊大人不快,還望大人見諒。”
只見這夜明珠晶瑩渾厚,體格碩大,楊懷寧不禁怦然心動。要知夜明珠在古時可是個極稀罕的物件,歷朝歷代只要出現夜明珠便獻於帝王家,偶有流落民間也多爲士大夫所珍視,日日把玩,在讀書人中是極爲風雅的一件事。從那李商隱的《珠離掌》一句“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傳了千年便可知一般了。能得到一顆夜明珠夜夜把玩,那是讀書人心底的一大宿願,這楊懷寧也不例外。此時見了這送上門的夜明珠想不心動都難。
見楊懷寧神情變了變,老奸巨猾的程貢已然猜到他的心思:又想要,可又放不下讀書人的顏面罷了。程貢心中不禁冷笑,面上卻不顯露出來,仍舊恭敬道:“楊大人文名揚於四海,君子之風令人欽佩,在下雖然庸俗卻也知君子當成人之於美名的道理,絕不會逼楊大人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的。”
楊懷寧雖然討厭此人,卻禁不住這夜明珠的誘惑,也疑惑這程貢又要耍什麼把戲,不禁問道:“哦?可是俗話說‘無功不受祿’,我收了這麼重的禮,難道不要我替你做什麼?”
程貢忽然騰地起身,慷慨正色道:“哼,不是替我做什麼事。而是要請御史大人替當今皇帝,替天下公道做一件事!”
“哦?什麼事?”楊懷甯越發覺得詫異。
見火候已到,程貢一把從袖筒裡掏出那本賬冊遞了過去:“楊大人請看,當今天下督撫如何欺君罔上?哼哼,他們竟然以此空印之法欺瞞當今聖上繳納錢穀。如此無法無天、無君無父,天下之大竟然無一人敢仗義執言,真真有辱聖人先賢千年德化之名啊”,說着程貢竟然激動得滿臉通紅。
楊懷寧細細翻看賬冊,已知其意,卻不禁遲疑:“話雖如此,可歷來各地督撫都是以空印之法繳納錢穀,我早年也是略有所聞。以此說事,似乎有些牽強了罷?”
“空印之法雖然有理,可不該隱瞞當今聖上。程某所怒不在空印之法,而在天下督撫欺瞞皇上,無人敢於直奏”,程貢越說越激動起來。
楊懷寧起身拿着賬冊來回踱着步子:“上奏本是御史之事,本來楊某人應該責無旁貸。只是......只是......茲事體大。上奏此事是要將天下督撫都得罪個乾乾淨淨了。不可輕舉妄動,不可草率行事啊。”
“楊大人口口聲聲君子之道,怎的臨事了便趨吉避凶,畏難畏死了?”說話間程貢冷冷地從楊懷寧手裡將賬冊一把奪了過來,轉身就要去取桌上的木盒子和夜明珠,作勢欲走。
楊懷寧一見便急了,連忙一把將程貢拉住:“哎......程大人何必心急呢?上奏言事本是御史本分。只是茲事體大,楊某不得不仔細思量着如何上奏纔好啊。可並沒說不會上奏呀?!程大人萬萬不可誤會!”
程貢心中早已樂開了花,暗罵了句僞君子,轉身卻笑着拱手道:“好,我就說天下若還有一人敢直陳時弊者,必非楊大人莫屬。楊大人真乃我朝之魏玄成也!”
二人自此同心,又秘密計議了一番,次日便由楊懷寧將潑天的空印大案上奏洪武皇帝朱元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