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洪武十三年的正月,因永平、金山兩地軍情緊急,揪出棲霞私邸案、汪廣洋被殺案、楊懷寧滅門案及誠意伯劉伯溫毒殺案的四皇子朱棣忽然主動請纓,匆匆辭別了洪武皇帝朱元璋,領着朱能、張武、柳升幾名貼身護衛離開京師,趕回北平。
原想着如今元兵來犯,各地烽煙又起,洪武皇帝朱元璋勢必會依着秦王的例,對幾個案子睜一眼閉一眼,不痛不癢地給予申斥一番,並不會有落到實處的處罰。豈料朱棣前腳剛走,後腳就傳來朝堂邸報——“中書省左丞相胡惟庸日前於隙牆之內伏兵四百,妄圖謀逆,事敗被擒,不知悔改。查其往昔,也多有悖逆不法之事。如此奸邪小人,竟忝居宰相之位多年,欺瞞朕恭之事不知凡幾。此人罪大惡極,枉食君祿,着即誅其九族,以做警示。御史大夫陳寧,御史中丞塗節恬不知恥,黨附逆賊,着即處斬。即日起,罷中書省事,廢丞相職。後世子孫不得預立丞相,臣工敢言立相者斬!洪武十三年正月。”
朱棣一行連日走的都是水路,吃喝拉撒全在偌大一塊地方。朱棣此時早已被悶得渾渾噩噩、七葷八素,正在行舟上有些焦躁不安地把玩着手中的彎弓。船剛到天津衛靠了岸,邸報就遞了進來。朱棣隨手翻了翻,驚得立時站了起來,繞着房內轉了幾步,“砰”的一聲一把將彎弓重重地摔在了船艙裡。鄭和、朱能等人聞聲趕了過來,見艙內並無變故,只燕王手裡捧着邸報臉色有些鐵青。衆人對望了一眼,想問,猶豫了一下還是住了口,默默地撿起地上的彎弓掛在牆上,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臨走時朱元璋對自己的諄諄教誨、對自己少有的溫厚都令朱棣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父子之愛,可自己前腳剛剛離京,後腳就有人敢伏擊自己的父皇,朱棣又怎能不怒呢?若是身在京師,他單槍匹馬挑了胡惟庸的心都有。可現在呢,自己還不是被形勢所逼,不得不離開京師?人說來真真是無奈啊。
想着朱棣悠然嘆了口氣,轉身坐到窗口,望着外面波光粼粼的江面,忽然想起了道衍和尚。臨行前也是這樣的天氣,也是在這樣的江邊,那位怪和尚前來爲自己和徐賁送行,臨走時還與徐賁竊竊私語了幾句,好像是在勸說徐賁什麼事兒。徐賁呢,看當時的模樣兒,似乎有些決絕,轉身稽了一稽就走了。他們到底在爭論什麼事兒呢?
那和尚真是個怪人,卻也是個料事無有不中的神人。依着道衍的剖析,洪武皇帝是早就有心要除掉胡惟庸的。瞧着邸報裡那兩句“即日起,罷中書省事,廢丞相職。後世子孫不得預立丞相,臣工敢言立相者斬!”,似乎這纔是洪武皇帝沒有言明的深意啊。除掉胡惟庸,滅其九族,只是順帶的事情,也是題中應有之意罷了。
如果這麼說起來,那胡惟庸妄圖謀逆的說法就不那麼靠得住了。誰知道這會不會又是皇帝編排的藉口呢?畢竟洪武皇帝是何樣的人,胡惟庸不會不清楚,他怎麼敢、又怎麼會去做這種以卵擊石的蠢事呢?
朱棣其實疑得不錯,據朝廷下發的文書所稱:洪武十三年正月,左丞相胡惟庸自稱舊宅的井中涌出了醴泉,乃是大明的祥瑞,併爲此邀洪武皇帝前去觀賞。祥瑞之說歷朝歷代皆有,也是每位皇帝渴求的稀罕事,朱元璋自然欣然前往。豈料鑾儀走到西華門時,一個名名叫雲奇的太監突然衝到駕前,拉住繮繩,阻攔去路。鑾儀衛士還以爲他要謀反,便一擁而上將其拿下,亂棍差點將他打死。可說來也怪,這雲奇不顧性命,始終指着左丞相胡惟庸家宅的方向,不肯退下。朱元璋心中生疑,便中途折返,登城遠望,竟發現胡惟庸家牆內果然藏着兵士,刀槍林立,心中暗自僥倖,旋即便逮捕了胡惟庸,稍加審訊,當天即處死了。
這說法,看似逼真,實則漏洞百出。先不說胡惟庸有沒有在洪武皇帝面前動刀動槍的膽子,便是他真有這個膽量,也早沒了那個時局。其實自李善長、李文忠調入應天,架空中書省時,洪武皇帝便已經是對胡惟庸生出了戒備之心了,更別提洪武十二年右丞相汪廣洋被毒殺一事了。可以說如今的洪武皇帝對胡惟庸早已經洞若觀火,怎會被他一個祥瑞之說就匆匆趕去他的府邸?這是說不過去的。
再者說來,就算胡惟庸真要謀反,不說他是如何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收羅數百名敢死之士的,便說他謀反當日,府中暗藏的兵士又怎會輕易就被登樓的洪武皇帝瞧見了?而且事先還被一個不知名的小太監得了信兒,這謀反......似乎也太兒戲了些?!
但最可疑的,還要數洪武皇帝在逮捕胡惟庸當日竟然就將其處死了。胡惟庸可是掌權十年的宰相啊,對這麼一個人物竟然只是稍加審訊就處死了,放在哪一朝哪一代也是有些說不過去的。若是證據確鑿,對這麼一個天下矚目的大人物定罪,理應慎之又慎,而後頒佈天下,最後才能行刑,否則天下悠悠衆口,如何能堵得住呢?可若是證據不足,那就更不能輕易言殺了。這裡面的文章,怎麼看都是有些不可思議之處。
但無論胡惟庸被殺一案的真相如何,洪武皇帝到底是將他殺了,中書省也被裁撤了。正如道衍和尚所說,這是皇帝在給太子朱標鋪路啊。太子在一日,朱棣就算做得再好,也只是無用功罷了,攪鬧不好還惹來猜忌。想到此,朱棣再怎樣都是歡喜不來的,於是便在天津衛棄舟改馬,一行人一路打馬走旱路直奔北平。
騎馬雖然累了一些,可朱棣等人畢竟都是不喜水路的武將,騎馬反倒要更合心意一些。其實還有一個心思朱棣卻沒說出來,那就是王妃徐氏的產期預計也快到了,若是走水路怕是來不及。燕王與王妃情深,又怎麼忍心讓王妃獨自在那冰天雪地的北平給自己誕下王子呢?更何況再過一陣子,燕王的岳丈徐達也將奉旨出征北平,算日子,他們開拔的日子也快到了,那時候他們一家子總算可以在北平團聚了。
朱棣自小與洪武皇帝並不親近,並沒有太多的父子溫情。如今漸漸年長,這些情愫在朱棣心裡埋得也越發的深了,可渴望父子天倫的心思卻從沒有斷過。自娶了徐儀華作王妃,岳丈徐達對自己的關愛極讓朱棣感覺親切。在朱棣心中,徐達早已不只是一個臣下,也不僅僅是自己岳丈,其實更像他的一位“後父”。也正是因爲此,朱棣也想早點到北平,好做些準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