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霞山被破,近百名“匪人”被押入了大理寺,原本平靜喜慶的大年就如憑空打下來一個霹靂,朝臣、宮人、百姓都一時間措手不及,懵懂了好長時間方纔緩過勁兒來,旋即又腳不沾地的忙碌起來。中書省、內閣、刑部、禮部、大理寺、督察院這些直接的、間接的,凡是跟這個潑天大案有些關聯的有司衙門的官員紛紛消了假回部辦事去了,甚至一些不相干的官員也有的沒的都往部裡跑,互相交頭接耳,只爲打聽到些許消息。就更別提秦王的舊部和瞧瞧派入京打探消息的探子了。就連街頭酒肆間,棲霞山的案子也成了山野百姓茶餘飯後最火熱的談資。
就連太子朱標也忽然一改前一陣子縮頭躲在府裡教皇孫朱允文讀書的頹唐,領着太子府的一衆臣屬、坐鎮柔儀殿,統領六部,指揮審訊一衆人犯。案子的口供、案卷就如雪片也似的,沒日沒夜地遞往柔儀殿。朱標已經出動了太子府詹事、少詹事、府丞、主薄、錄事、通事舍人、左庶子、右庶子......所有能出動的人都出動了,卻仍是忙不過來。偏偏一直主理此事,詐降楊英、剿滅棲霞私邸的燕王朱棣,如今卻不見蹤影兒。
朱標雖然心裡對朱棣有愧,卻也樂得他不來搶功。正如吏部尚書詹同所言,如今時局,正是太子奮發有爲、立功立威的好時機。如此幾個大案攪和一處、人人避之唯恐的驚天大案辦下來,通天下都會對他這位將來的皇帝、現在的儲君刮目相看的,當今洪武皇帝往後就算真的動了換太子的心思,只怕也得掂量掂量了。
外面如此這般如開鍋稀粥似的攪鬧得沸沸揚揚,可此案的最大功臣、當今洪武皇帝的第四子朱棣卻穩穩地躲在了府裡,正在吟風樓內與和尚道衍、五軍都督府的都督僉事張玉飲酒賞雪,不亦樂乎呢。
“外面風雨飄搖,雨啊雪啊什麼的攪鬧到了一處,紛紛揚揚的,還是殿下這裡安靜一些,置身事外。只是......殿下,你就出去瞧瞧熱鬧也不肯麼?”張玉透過窗戶望着外面的飛雪,忽然扭頭看向朱棣問道。
朱棣長眉鳳目,紫檀臉上泛着微紅的血氣,敦厚結實的身子鐵塔似的坐在椅上,手上拿着青瓷酒杯,也不答話,只淡淡地道:“是啊,外面也真是熱鬧得有些過了些。”
這話淡得就像白水一樣,什麼味兒也沒有,更說不出個喜怒哀樂。張玉隱隱覺得朱棣功成身退必有緣由,可仍舊有些不忿,便冷冷地說:“聽說棲霞山有一個什麼‘生死薄’,記錄了官員們不少隱秘事,嘿嘿,如今棲霞山被破,他們自然要擔心自己的那些醜事有沒有跟着大白於天下了。魑魅魍魎,宵小鼠輩罷了。只是,這麼大的功勞,費了多少功夫,殿下就要拱手讓與他人不成?”
朱棣情知張玉與自己私交甚篤,當年自己落魄得無人問津時,他便多與自己親近,常要替自己出頭,如今見這天大的功勞又要被太子朱標搶了去,自然心中憤懣,也是一笑,親自爲張玉斟滿了酒,放下酒壺,瞧着他笑道:“本王什麼功勞不功勞的,有什麼打緊的?本王已經封了王爺,已經到頭了,再怎麼立功,勳爵之位也不可能往上升的了。只是你......如今是正二品,立了這麼大的功勞,原本封個一品也是應當的。如今卻要你自埋功勞,陪着本王躲在這裡賞雪喝酒,真真是委屈了你纔對啊!”
“下官是一個武將,功名取自戰場廝殺,這功勞,不要也罷了”,張玉無所謂地一笑,擡眼看了看朱棣,忽然猶豫着說:“倒是殿下您......難道您就沒有想過......”,話到嘴邊,張玉還是收住了,想着這種話,以如今的形勢,是萬難出口的。
“世美(張玉,字世美)真英雄本色也。只這份功勞,燕王不要也罷”,一直不言聲的道衍詭異地笑了笑——奪嫡的思想他費了多少功夫纔在朱棣心裡種下了一粒種子,可這種事如今說出來卻爲時尚早,也只會多惹出事端來。所以道衍只是替朱棣謀劃,將個朝局往對燕王有利的局面攪鬧,卻並不點名。燕王朱棣也若有若無地明白這個和尚的想法,雖然覺得有些心驚,可朝中大事每每經過道衍一番剖析謀劃,確是總能有奇效。如今自己從一個籍籍無名的王爺,成了天下矚目、不少朝臣擁戴,隱隱已能與衆皇子平分秋色,全賴這個道衍的和尚的功勞。
張玉與道衍還是頭一次見面,聽說只是僧錄司的和尚,可看架勢,朱棣卻對他極爲恭敬,心下也自暗暗駭然,如今聽他出言驚人,也不禁愕然:“哦?難道這裡頭有什麼隱情?還請大師指點迷津!”
道衍一笑,避而不答,兀自說了起來:“據禮部的案卷,這棲霞山秦王的私邸裡面,違制之處甚多,以其雕龍服朱,甚或要治秦王謀逆之罪都不爲過。毒殺右丞相汪廣洋的張畫士也與棲霞山那個叫王官奴的對質,支使他下毒的,正是這王官奴。王官奴何許人?秦王私邸一名走卒罷了,哼哼,他雖大包大攬,將罪責全應承了下來,可是據貧僧看來,他只是辦事之人罷了,還夠不着和秦王說話。聽說......聽說私邸裡的管家是一名喚作王媽媽的前朝假廝兒,可惜被燒死在了房裡,否則,此人倒是個極好的認證。不過......加上這一條,秦王也是脫不了干係的。”
“這還沒完呢”,朱棣忽然笑着道:“根據楊英的指認,楊懷寧被滅滿門的那天,曾有幾個人來討水喝,嘿嘿,那討水之人,不是別人,正是世美在棲霞山擒獲的私邸護衛、旗手管帶陳允。看來用不了幾日就可以審問出來,楊府滅門慘案,只怕也要着落在秦王身上呢。哎——二哥此番,怕是難逃此禍了。”
道衍想了想,卻搖了搖頭:“只怕,秦王不會束手待斃。咱們此番算是打了他個措手不及,可是如今只怕也早已經驚醒過來,以秦王的性子和手段,只怕就在這幾日,他的後着就要來了。如今我們在明,他在暗處,不躲得遠遠的,還要怎得?站在火光下當靶子嗎?哎,且等等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