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經年

六界在歷經了一場絕無僅有的混戰後, 各族幾乎滅種,心有餘悸的衆生開始意識到了和平的重要性,以天帝爲首, 逐漸開始了設立盟約的嘗試。羽涅在自己的神殿內終日無所事事, 透過水鏡看見衆生百態, 懷裡的無雙喵喵叫着, 更顯殿內悽清寂靜, 偶爾還有呼吸的迴響。

她一隻手托腮,看着另一隻手的掌心——沒有人會懷疑這隻手可以在頃刻之間滅掉天下。滅世之力人人渴望擁有,在獲得之後卻又人人忌憚, 至強與至尊永遠無法融入弱者的集體。羽涅也曾經試過以祖神的身份和人類交流,無一例外得到的是誠惶誠恐的跪拜, 沒有人敢和她直視, 沒有人敢和她對罵。弱者所渴望的尊嚴和自豪在她看來反而是最厭惡且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夠摒棄的。

可她無生無死, 哪怕是成爲行屍走肉也不能消失在這世間。永生成了最殘忍的懲罰。衆生會隨着年月的流逝而逐漸老去,她親眼看着他們經歷了生老病死, 大地之上的種族血脈得以延續至今,一代一代的交替更迭,什麼都在變,只有她還是那張年輕稚嫩的面龐,從來不變。

沒有什麼是能留得住的, 國家分分合合, 情人聚聚散散, 不論是歷史長河中的一粒微塵, 還是輝煌的盛世, 終究會在她的注視下一點一點消失。她送走了萬萬餘年的歲月,見多了所謂的新鮮事, 脣角習慣了緊緊地抿起,再也沒有彎起過任何弧度。

無人共我話桑麻,笑顏與誰賞?

原本多話好動的羽涅開始變得逐漸沉默寡言,偶然見到一片荒蕪,也已記不得這裡曾是她親手埋葬了故友的墳冢,往事隨風而去,誰又記得千萬年前的這裡發生了什麼,誰還記得曾有一個小小的少女一抔黃土埋葬了知己而泣不成聲。

情是最無用的東西,淚會風乾,逐漸變得哭不出來。我是誰?守護這一切又是爲了誰?羽涅在人界信步閒庭,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有着舊相識的骨和血,從每百年換一好友,直到她記不清自己爲多少友人送過葬,便將自己的心徹底地封閉了起來。

兄長偷偷地化作凡人之軀,愛上了一個擁有天煞孤星絕命的人類。羽涅曾躲在那垛小茅屋外,偷偷地看那個傳說中的女子有多出色,能夠讓兄長青睞。

她長得並不算美,至少比起自己來遜色太多了,又瘦又小,墊着腳費力地揮舞着鍋鏟,哇哇大叫着“天天跟豬一樣就知道吃也不幹活”,還要把髒兮兮的鍋灰抹在愛乾淨到瘋魔程度的兄長臉上。明明可以動一動小指就能把眼前的髒猴炸成血和泥,他卻一臉嫌棄地抱住了小小的姑娘,握了那雙老繭遍佈的手,摸了摸她粗糙的臉。那雙緊握靈偃可所向披靡力拔千斤的手,現在卻變得無比溫柔,生怕傷到了她。

羽涅看不懂兄長眼底的情意是什麼,她只知道哥哥從來沒有這麼對過自己,那個小丫頭搶走了哥哥,她一定要接近這個凡人,看看她究竟有什麼好。可這一接近倒好,連羽涅也被這凡人吸引住,成了至交好友。

後來這人在極度的痛苦、怨恨與執着中死去,魂魄受盡磨難,最終成了冥王。

自她成了冥王,羽涅和兄長僞造的凡人身份便不能再用,冥王又是個最恨旁人欺騙她的性子,羽涅不得已再次回到了神殿。無雙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她不能禁錮孩子,只能放任他想走便走,想回便回。

如果沒有撿回那隻受傷的鳥兒,羽涅可能永遠也無法理解兄長。

它那麼小,用兩根手指輕輕一捏就能弄死它,可能它也知道害怕,羽涅這麼想着,無奈地搖了搖頭,誰不怕她呢?

她不由自主地想學兄長那雙手的溫柔,感受到掌心的鳥兒從顫抖到緩緩接受,黯淡的羽毛偶爾撲騰一下,嘴角淺黃色的絨毛又嫩又可愛,羽涅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它小小的腦袋。

無雙卻突然喵了一聲。

也不知這隻貓發了什麼瘋,已然成年卻喜歡用獸身在身邊蹭來蹭去,見到羽涅膝上的鳥兒,忍不住舔了舔嘴脣。羽涅冷聲呵止,不僅無雙瑟縮了一下,連那小小的鳥兒也顫了顫,可憐巴巴地向後退了兩步。

這孩子是她從魔獸的口中救下來的,據說是什麼祭品。但羽涅一向看不慣殺生的行徑,順手就救了下來。她本體是神鳳,這鳥兒又是三足金烏,大體看來也算同族,既然相救便是有緣,無雙大了不能再陪她,留一隻鳥在神殿也不算什麼。

“吾姓羽,爲爾主,即日起,你名喚天一。”

羽涅平日裡端着架子習慣了這種說辭,並不覺得有什麼,畢竟是祖神,倘若讓她對着天下間那些小輩笑容和藹、親切慈祥,旁人只會更害怕,擔心她是不是有什麼陰謀。在衆生的固有印象中,強者就該是冷漠近乎無情的。

羽天一有了“主人冷若冰霜”的第一印象,日後每每相處起來時,他也是怯怯地向羽涅點點小腦袋算是行禮問好,不敢親近。

無雙溜出神殿下凡的時間較多,但一回來就要逮着羽天一欺負,仗着自己比他大了幾千歲,臭不要臉地把鳥兒當肉球滾,一爪上去險些把羽天一拍扁了。羽涅看到時總會厲聲呵斥,可一旦她背過了身,在看不見的角落,無雙總會一根一根地拔鳥毛,聽羽天一死死忍住不哭。

“裝什麼堅強?”無雙輕蔑地笑,居高臨下用兩隻毛茸茸的爪子把羽天一困在了中間,“有種你就哭,把老太婆哭得心疼了之後打死我,忍着裝可憐算怎麼回事?”

羽天一整個鳥身都在抖,害怕得不敢擡頭,在幼年時期,不足巴掌大的羽天一當然比不上又壯又高的黑貓,他用細若蚊足的聲音怯生生地回答:“主人……不老,哭……主人會不開心。”

無雙懸空在鳥頭上的貓爪足足怔了許久,才輕輕地落在了他的頭頂,然後毫不留情地又把羽天一拍成了肉餅,神色倨傲地起身搖了搖尾巴:“小不死,你也太容易感動了點,不就是給你點吃的養活你,犯得着什麼事都爲那醜了吧唧的老太婆着想嗎?”

黑貓本性冷血,雖非無情,但比起別的種族來說,算是略爲自私的一類。

無雙冷哼一聲轉身,正對上羽涅那張性|冷淡的臉,當下整隻貓的貓毛都炸了起來,乾笑了兩嗓子,小心翼翼地挪到了羽涅的腳邊,用那顆貓頭蹭了蹭羽涅纖細筆直的小腿:“美……美人,我……”

羽涅淡淡地取出了靈脩劍,用劍柄後的拂塵對準無雙的後背就是一陣猛抽,無雙劇烈地掙扎嘶吼:“虐貓了!!!”羽涅仍舊面無表情地按住無雙的後頸皮,強迫他化成人形。

羽天一撲騰着翅膀,愣愣地看着欺壓自己的黑貓變成了一個身形高大的俊秀男子,那雙綠油油的貓眼中滿是驚恐,耳朵和尾巴被羽涅一手一個揪住,那隻看上去恍若柔弱無骨的小腳狠狠地踹在了他的屁股上。

“美人!主人!老祖宗!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嗷嗷嗷疼死了!”

羽天一歪了歪那顆小腦袋,嘴一張一合,似乎很感興趣的樣子。施暴過後的羽涅拍了拍手上的貓毛,任由無雙趴在地上口吐青煙半死不活,她對着觀戰的羽天一冷冷道:“若敢放肆,形同無雙。”

羽天一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如同發癲癇一般晃着腦袋,意思是:“不敢不敢,絕對不敢,一定乖乖聽話!”

羽涅察覺到自己似乎語氣稍重了點,對這麼小的小傢伙不太好,就放低了身段,俯下身想摸摸他的頭,誰知卻碰到了柔軟的髮絲。她微微一怔,看着身前全身赤|裸的羽天一,微妙地擡起了一邊的眉毛。

沒想到第一次見到雄性的身體居然是在這種情況下……

羽天一慌慌張張地捂住了臉,後知後覺捂錯了地方,趕緊又遮下面。羽涅萬年罕見地輕笑了一聲,羽天一愣愣地看着主人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現出的笑容,聽羽涅道:“恭喜,你修成人身了。”

無雙快被氣得吐血了,本來只想老老實實地躺個屍,誰知道羽涅臨走前又賞了他一腳:“給他衣服。”

黑衣美男嚥下了喉管裡的一口老血,煩躁地把自己以前的衣服一股腦扔到了羽天一頭上。後者迷迷瞪瞪地被衣服埋了起來,最後還是羽涅一腳踢開了無雙,抱着羽天一手把手地教他穿好了衣服。

羽天一那時還小,懵懵懂懂,只知道窩在主人的懷裡,感受羽涅呼吸出的冰冷氣流。爲什麼主人的手那麼涼?爲什麼主人幾乎從來不笑?

太多的爲什麼聚集在心頭,令他對這個神秘的救命恩人產生了強烈的好奇感。從沒有誰對他這麼好,家族裡的長老們嫌他血統不純,是仙妖混血的小雜種,只能被當成獻給魔界的祭品,爲表妖界對魔界的忠心。

他忍不住擡頭,羽涅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微微頷首和那雙好奇的黑眼珠對視,羽天一慌忙移走了視線。

主人是神,會厭惡低賤的妖麼?會覺得他……噁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