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在後人眼中是冷若冰霜的羽涅上神, 也曾有活潑嬌憨的時候,只不過她那些歡樂在一來二去的猜忌和時光的推移中,漸漸地敗給了兄長和友人。
上古時期只是後世對於先輩們生活的時代所設立的統稱, 真正的遠古蠻荒究竟發生了什麼沒有人知道了, 有文字記載後的時代在大能們看來也是小孩過家家, 羽涅甚至不記得自己出生於何時了。
活得太久了, 那些事情都不重要, 無所謂何時生,左右已經存在於世上,有一個疼愛她的兄長就足夠了。那時候沒有日月和四季, 只有混混沌沌的一片,她在莽原之上四處遊歷, 看到的也只是光禿禿的, 活物只有她和兄長。
他們是創世者融合乾坤陰陽二氣捏造出的守護神, 男陰女陽,龍鳳之身, 在荒蕪的天地間相依爲命,逐漸創造出了該有的一切,花草蟲魚,山川鳥獸,人類也漸漸由獸形進化成人身, 那是羽涅曾經最開心的時候。心態尚且沒有變得麻木, 看見任何事情都有強烈的好奇心, 同人人獸獸混在一處, 歡樂愉快。
可是過了很多年, 部落之間爲了爭奪食物和領地引發了戰爭,羽涅慌慌張張地去找兄長商量對策, 他卻只把寬厚的掌心放在自己的頭頂,輕輕地搖了搖頭,年幼的羽涅不懂得什麼叫做“袖手旁觀”,她只有一個願望,就是讓人們和平相處。
那時候她以爲什麼事都可以靠嘴巴說來解決:爲什麼要打仗?大家劃分領地後友好往來不好嗎?獵物和領土都可以平均分配,這樣大家就不會發生衝突了啊!
人的欲|望就像是一道永遠無法填補的溝渠,把羽涅和兄長的觀念劃分成了截然不同的陣營:主和派與主戰派。面對兄長的視若無睹,年幼的羽涅不怕死地加入了戰爭,但她不是要幫助任意一方,而是分別拖雙方的後腿,一邊還在極力遊說,可想而知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當她出現在己方陣營的那一刻,所有人類歡呼沸騰,他們認爲神女是來給予無私的幫助的;而看到她真正的作爲後,所有的人類都怒不可遏,由於羽涅的插手,導致雙方部落誰也沒有戰勝,反而損失慘重。他們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並驅逐了羽涅,天平的一方更加趨向於無所作爲、看人類自相殘殺的兄長。
戰爭一旦開始,就再也不會結束了。
兄長用冷淡而無情的話語告訴她:衆生皆弱以維持和平,則天下永遠不會進步,他們永遠會以最爲茹毛飲血的方式苟延殘喘,而不會想到獲取新的武器以贏得戰爭,思想會陳舊迂腐不知變動,只有殺戮,優勝劣汰強者爲王纔是真正的法則。
羽涅不敢苟同。難道讓天下人都殺得你死我活、血流成河纔是對的嗎?他們不是守護神嗎?守護這人間安樂平靜難道有錯嗎?
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人間恍如一片煉獄,爭奪不休。戰爭改變了原有的生活:爲了子嗣繁衍而尊崇雌性的母氏社會變成了以力量爲尊的男權社會。羽涅的女性身份遭到貶低,她所推崇的和平觀念也被視爲一個笑話,什麼友好商貿,只有拳頭纔是硬道理,看得上就搶,搶不過就叫上人一起搶,直到搶到爲止。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人間推崇着兄長秉持的“優勝劣汰”的觀念。戰亂紛起,四處都是殘肢斷臂,血腥味充斥着整個人間,把在九重天上的羽涅薰得淚流如注。
父親,我沒有保護好我的子民……
千餘年的殺戮導致民間怨聲載道,人類數量急劇減少,青壯年都死在了戰場上,剩下的只有老弱婦孺,談什麼生產發展,人類即將絕種的危機擺到了兩位守護神面前,兄長仍舊像個沒事人一樣該幹什麼幹什麼,還告訴她,只要你我活得夠好,其他人不必在乎。
如果真的可以不必在乎就好了,羽涅心裡想着,然後再次進行了干預。
這一次她的插手並沒有使事態愈演愈糟,而是力挽狂瀾地遏制住了惡化的局面。人類對神靈的期待和憧憬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幾乎什麼事都要求神拜佛推測一下兇吉,他們開始退化,像剛出生的孩子一樣需要父母的隨身陪護,沒有自己的主見,生怕做錯了什麼事於是乾脆選擇不作爲,把一切選擇的權力交還給神靈。
人類並不是愛走極端的生物,但他們太多了,意見永遠不可能統一,在大勢所趨下才會出現種種極端的現象,而這就是天道過多介入的後果。
以往戰死沙場的人類因爲怨恨、不甘或是對家人的思念,執着不休,進而從世間衍生出新的物種——鬼。逝去的生靈越多,則鬼族越爲強大,這時候人類的敵人已經不僅僅是同種族了,爭紛的原因也更爲廣泛。鬼由人而生,慾望無休止,所有的人和鬼都希望自己擁有更好的。
人族勢弱,羽涅從人類中挑選出了擁有天賦和靈力的優秀者,點將成仙,用以保護他們弱小的同族,仙人鬼三界纔算正式形成。
兄長對羽涅的做法怒不可遏,他深知人類的劣根性,倘若優秀者被點將成仙,那些泯然衆人的庸者怎甘於如此?他們會戰戰兢兢地侍奉着好運成仙的同族,被趾高氣昂的仙視爲低賤的僕人,久而久之,仙會泯然衆矣,人則恨意愈深,因爲對他們而言,神拋棄了他們。
不計代價強行修煉,歪門左道也有誤打誤撞修出靈力的凡人,入此道者愈多,大地之上靈力也就愈強,直到最後連動植物和沒有生命的石頭也能粘上一點靈力,隨着日積月累而生出靈識。
妖應運而生。
羽涅太年輕,太幼稚,把在他看來良好的發展軌跡變成了現在這副樣子。兄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介入人類世界的做法,便是要除去除人類之外的所有生靈,進行幾乎算得上是滅世的屠戮。
他以爲一切迴歸原狀就是最好的重新開始。
可是他忘了,千萬年過去,所有的生靈都有了自己的思維,他們學會了反抗。而他一旦擁有了慾望,一旦介入,就被拉下了神壇。
神和人最大的區別在於:神要做該做的事,而人只做想做的事。
兄長本性便是放縱,不願被旁人的事而束縛自己,當他跌落神壇擁有慾望的同時,他就不再稱得上是守護神了。羽涅與兄長身上的乾坤陰陽二氣逐漸吸引了大地之上其他的靈力本位,風木火、雷水土,分別跟隨着他們二人形成了陰陽的陣營,也是從那開始,羽涅和兄長的觀念矛盾才激化到巔峰,他們分割出自己的靈力,創造出了源源不絕的神與魔。
六界之中種族越多,則戰爭也就越多,兩位神魔之祖卻都身心俱疲,守在自己的領地避世不出。羽涅終於明白了爲什麼要置身事外,可已經晚了。像是沼澤,一腳踏入之後只會漸漸地沉下去,掙扎得越厲害,死的也越快。
再也回不去了。
神殿是空空蕩蕩的,只有她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回想着過往千萬年的一切。其實靜下心來想想,總會懊惱當年的幼稚,但給她再一次選擇的機會,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走上昔日的同一條路。
這是天性,難以避免。
“哥哥再也不會喜歡我了。”羽涅的掌心,託着一隻小小的黑貓——她給這隻可愛的小東西取名叫做無雙,意味天下無雙、獨一無二。她唯一的親人只有哥哥,可是哥哥已經不要她了,“無雙,你不要拋下我好不好?”
羽涅不知道自己的生辰,還在蠻荒時期時,她抱着兄長的腿,整個人都掛在了他身上,看一羣圍着獸皮的原始人在篝火旁歡快地哇哇亂叫,好奇地問:“哥哥,他們在幹什麼呀?”
高大的成年男子用兩根手指擰住了小不點的後領,將她硬生生地從腿上扯了下來:“慶祝生辰。”
羽涅神色迷茫,等到她稍微長大了一點後才明白,她和兄長沒有生,不會死,當然也就沒有生辰這一說法。
就在神魔陣營劃分的前一年,兄長還彆彆扭扭地把一隻通體純黑的小傢伙扔到她懷裡,說自己養不好,女人才喜歡這玩意兒。羽涅笑得眼都眯在了一起,她無意中對兄長說過,既然當初是她插手導致鬼族出現,不如就將百鬼夜行的鬼節那天當做自己的生辰好了。
兄長還記得。
第二年神魔交戰,他們在戰場上互相用靈脩劍和靈偃刀捅進了對方的心窩。
小時候羽涅不乖乖聽話,既當爹又當孃的兄長會氣急敗壞地說她是從垃圾堆裡撿來的野孩子,她哭着跑了出去,下着瓢潑大雨的深夜,兄長像瘋了一樣四處找她,終於在人類扔掉的垃圾堆旁見到了蜷縮成一團的小妹妹。
“……你幹什麼?”兄長壓抑着一刀劈死她的衝動,冷冷開口。
羽涅啜泣着磕磕巴巴解釋:“我聞到家的味道了,我回家……”
兄長一下子噎住了,半晌才神色詭異地把孩子抱了起來,拍淨了她身上的土,問:“你這麼笨,除了我,誰不煩你?”
羽涅扒着兄長的脖子,細聲細氣道:“以後我嫁不出去了就一直和哥哥在一起。”兄長方纔有一絲溫軟的眉目立即冷厲了下來,聲色平靜淡漠:“你我不可與任何人成婚,不可有情。”
“爲什麼呀?”羽涅眨着圓圓的眼睛,好奇地問。兄長看也不看她一眼,臉上與心頭是看似永遠無法融化的堅冰:“我等爲天道法則,不可以情處事。”
羽涅吭哧吭哧想哭:“那哥哥不要我了怎麼辦?就沒人陪我玩了。”潔癖的兄長冷笑一聲,被羽涅身上垃圾堆的臭氣薰得滿心火起:“嫁不出去,我就給你找個尼姑庵當主持去!滾得越遠越好!”
說這話的人自己也沒有想到,他會爲了一個女人而拋棄了蒼生和妹妹,什麼天道倫常、法則無情都被拋之腦後。
羽涅抱着無雙躺在神殿冰冷的地上,她不再去找什麼垃圾堆來追求家的“味道”,誰還會把她抱回家呢?哪裡還有所謂的家呢?
神,註定是孤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