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熊熊,在院子裡圍了個半圓。
陳管事仍然覺得冷。冷極了。
特別是看着眼前衣服都凍出冰碴子的人,更覺得冷。
陳管事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水缸。那水缸像是染色坊被淘汰下來的舊物,又大又高。水缸上方懸着兩根長長的鐵絲,幾節手腕粗的木棍在鐵絲上搖擺。
這簡單的東西,竟能拋擲石板,把缸裡的人困死嗎?
他第一次相信,這個蘇方回,是能夠做出改良工藝的。起碼除了他,自己想不出別人。不過,東家沒有見過這樣的機括,怎麼就相信這毛頭小子呢。
還有這劉波,怎麼就晚上翻牆頭,掉進了蘇方回的陷阱呢。
行事這麼莽撞,估計還不知道,這小雜工現在是東家眼中的紅人了。
他知道蘇方回租的是劉管事的院子,但是這翻牆頭進院的房東,他還是第一次見。
莫非……
陳管事擡眼看了看躲在蘇方回身後的女子。
那女子雖然目盲,卻形態端莊,衣服頭髮都收拾得利落乾淨。看起來頗有幾分姿色。
對了,染色坊那邊總有人說劉波下了工喜歡逛暗窯子。
他心中頓時升起怒火。
這也太可惡了!又可惡又噁心。
“沒有死,”上前探查的護衛回過頭稟報,“要不要找個郎中來。”
陳管事搖了搖頭道:“我們不是他的家人,做不得主。勞煩護衛小哥走一趟,把他送回家去。”
衣服還溼着呢,就這麼送回去?
護衛心有疑惑,然而立刻應了聲是,喊上另一人,架上劉波就走。
“等一等,”陳管事思量片刻又道:“勞煩小哥跟他家人說一聲,等他醒了,告訴他來綢緞莊支取了薪酬,另謀高就吧。”
護衛點點頭,轉身去了。
一旁的蘇方回輕聲安撫着姐姐,牽手引着她坐上馬車。
時候不早了,可別讓東家等太久。
陳管事忙招呼大家離去。一時間馬車叮咚,火光漸遠。只有院中鐵絲上的木條,隨風搖擺,呼呼作響。
……
……
冬日的夜又冷又長,但是白天總是會到來。
陽光斜斜的,倒也有些暖意。
葉城北邊這些舊民居似乎是最後才暖和起來。快到晌午的時候,突然有三三兩兩的腳步聲響起,又有人大聲喊着什麼。
“三娘,三娘,快,跟娘去選一塊料子去!明年你出嫁的時候,也能穿着綢子了!”
被拉着的人羞紅了臉,作勢後退。
“咱買不起的娘,漿洗的紅布就好了,我都備上了。”
“嗨,你是不知道啊。魏氏綢緞莊今兒個開張,所有綢緞三折起售啊!快走,去的晚了就搶不到了!”
路邊閒聊的婆婦拉住三娘媽的手,喊道:“了不得了!這可是真的?”
“真的真的!騙你做什?”三娘媽回答着,已經扯住女兒着急忙慌走遠了。
這婆婦隨即大喜,攀着自家低矮的牆頭就往裡面吆喝:“大春!快出來!明年娶媳婦的聘禮有着落了!”
有個二十出頭的青年聞言從房裡跳出來,喊道:“我舅同意借錢了?”
“借什麼錢?”婆婦絲毫不避諱,大笑着喊:“這下咱們的錢就夠用了!體體面面的下聘禮!”
一時間整個葉城都熱鬧起來。
這熱鬧也驚動到林氏綢緞莊。
今日天氣和暖,林輕盈一早就坐着馬車去了織錦染色坊。林鈺和她在路口作別,去順馳街的鋪子裡對賬。
有一批中等成色的綢緞今日交貨,這批綢緞量大,因爲購置蠶繭繡線,佔據了林氏一半的流水。買家之前只交了訂金,今日錢貨兩訖,林氏一時就緩過來了。
所以陳管事對這筆生意非常在乎,一大早就到了鋪子裡,張羅夥計再次清點貨品,唯恐有漏。
等到日上三竿,還不見買家來取貨,陳管事就有些着急,吩咐了夥計去買家府上詢問。
林鈺在鋪子後的茶室喝茶,不時翻看賬冊。陳管事疾步過來時,她頭也不擡,推過去一盤炒栗子。
“嚐嚐,芳桐剛去買的,還熱着。”她說。
陳管事沒有拿栗子,站定在林鈺身前,沉聲道:“有件棘手事。”
“什麼?”林鈺擡起頭問道,手上的賬冊合起來,放在一邊。
“定了綢緞的周家,毀約了。”陳管事壓下心中的焦灼,聲音低沉。
“毀約了,訂金扣下就是了。”林鈺仍雲淡風輕,似乎這並不是個事。
陳管事終於忍不住,托盤而出道:“是這樣的,一大早魏氏綢緞莊開張,揚言五天內所有貨品三折起售。現在整個葉城的人都爲了撿便宜跑去買綢緞,天心街人滿爲患,魏氏的門都快要擠破了。咱們的買主,都去了魏氏那裡。官府看人多,都出動了差役維持秩序。東家,你看……”
“不是剛開張嗎,怎麼就做出來了貨品?”林鈺面色不驚,淡淡問道。
“聽說是連夜從周邊進的貨,葉城周邊五六個郡縣的貨品全部搬空了。”
林鈺一雙秀眉凝起。
終於知道擔心了啊。
陳管事在心裡嘆了口氣,這下子麻煩大了。本來冬日就是絲綢銷售的淡季,各家店鋪流水不足貨品堆積。看魏氏這樣子,肯定備齊了貨品準備打一場價格戰了。這就是比賽燒錢了。葉城原本還有兩家綢緞莊,實力還不如林氏呢。這一下子不知道能不能扛過去。
算了,擔心別人做什麼,還是擔心自己吧。
那兩家好歹有個經驗豐富見過風浪的東家。自己這裡,東家還是個沒出嫁的女娃呢。
“三折啊,”悅耳的聲音響起,依舊不見慌亂。
“是啊,”陳管事急急回答道:“聽說已經賣了幾十匹了,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只是爲了擴大影響,每個人限購兩匹。”說完這些,他纔拿起桌上的茶杯,含了茶水潤潤口。
“嗯,”林鈺的手指輕磕桌面,“看來的確有錢,就讓他們賣唄。去跟店裡的掌櫃們說一聲,林氏上下休假三日,想要去買綢緞的,儘可以去。畢竟咱們鋪子裡,也是有很多夥計繡孃家裡會有喜事,或者送送年禮什麼的。買些綢緞掙掙面子。”說着一笑。
竟然……
陳管事的嘴越張越大,滿臉驚愕藏都藏不住。
聽到林鈺轉頭對一邊撬開栗子殼的丫頭道:“芳桐,你也去買一匹。有便宜不佔是傻子。對了,給我也捎一匹。過年換套新牀圍。”
陳管事一口茶水險些噴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