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陽沒有吃中午飯,喊了半天的嗓子開始冒煙。他覺得心裡有一股火在往上竄,燒得他非常難受。
這是咋回事?他問自己:上次他來政府,領導是那麼熱情;今天爲啥對他一反常態。他覺得這次政府之行的效果與他想的大相徑庭。這麼鬧下去,啥時候能有個果兒啊!
還是信訪辦主任辦事老練。他讓保安人員擋住了洶涌的人羣,單獨將張洪陽請進了辦公室。張師傅!他和藹地喊了一聲,一杯茶遞了過來。張洪陽見了茶一飲而盡,服務員又遞了一杯;他又一飲而盡,服務員又遞了一杯……
張師傅。信訪辦主任說:你是全國勞模,又是政府領導的朋友,我們是歡迎你到政府來做客的。可是,今天你領這麼多人來,可就不對了。
我們不是企業的主人嗎,賣企業爲啥不和我們商量?
唉,這事兒你問我,我問誰去?你們這個工廠啊,是“東北公司”下屬的單位,賣不賣由你們公司請示“國家公司”來決定,我們地方政府沒有權力參與這件事。
你是說,我們回頭再到公司裡去鬧?
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你們有意見要通過合理途徑反映。比如,給上級寫信反映情況啊,提建議啊,提要求啊,都是允許的。你爲什麼要這樣做呢,這是擾亂機關工作秩序你懂嗎?張師傅啊,要不看你的面子,我們完全可以喊警察來……
要抓我們?
不是那意思。可警察有維護政府辦公秩序的職責。唉,張師傅啊,在工廠裡你是勞動模範,在維護安定團結方面你也該帶頭纔是;要不,政府領導白交了你這個朋友啦?
聽到最後這一句,張洪陽恍然大悟了:我這是幹啥來了,鬧人家政府領導來了,我可不能幹這種事兒;再說,賣廠子的事兒是新總裁那幫人弄的,我找人家政府幹啥?就算是政府定的這件事,有意見可以寫信……
張洪陽從學校讀書到參加工作,都是以服從領導爲宗旨的。下崗後,沒有人領導他了。唯有那位政府領導在關心他。既然人家主任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
想到這兒,他扭頭一走:我不該這樣啊!
帶眼鏡的人和那些小夥子根本不聽張洪陽的勸說,堅持要政府拿出個說法來。張洪陽無奈地坐在了地上,看着這些不服從領導的部下們喊着、叫着……直到警車嗚嚕嗚嚕地響着開過來,亂哄哄的人們才稍稍地安靜了些。
警車上下來一名警察。他說:請各位師傅回去吧,我們政府領導有重要外事活動。大家要顧全大局,不要因爲這點事兒影響了政府形象。
什麼政府形象?讓老外看看咱們的政府是怎麼爲人民服務的吧!
這是肉聯廠那個自稱劊子手的小夥子喊出來的。他這一喊,張洪陽楞了:他怎麼來了?我們重化機械廠的事兒你跟着瞎摻和啥?
他還未來得及阻止他胡鬧,幾個膀大腰圓的警察一下子將他請上了警車。
一
排年輕的警察拉着手走近了人羣,他們幾乎是哀求地向上訪的人們說:大爺叔叔們請上車回家吧,我們就是你們的孩子,你們可別*我們啊!
聽到這兒,張洪陽鼻子一酸,“哇”一聲哭了起來;接着,秋陽的強曬和內心的火氣交織在一起。他的頭突然一沉,一下子倒在了水泥地上。
醒來後,他的身旁坐了秋紅。
洪陽,你沒事兒吧!秋紅的眼睛已經哭腫了。
秋紅,我沒事兒。他掙扎着坐起來:今天,這事兒……唉!
洪陽,咱們別鬧了。沒用啊。
是啊,政府也難啊。不過,這口氣,我實在是出不來。咱們雖然是下崗了,可總還有個單位管我們吧。現在,連廠子都賣了,咱們算是咋回事兒?咱們連個身份都沒有了!
什麼身份,這個小賣店就是咱們今後的立身之地。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想,那位主任說得對,咱得采取合理的方式;不行的話,讓那些有文化的人給“國家公司”寫封信吧。爲啥不讓賣?得拿出幾條理由才行啊!
洪陽,你還不死心哪!
天剛剛黑下來,一輛閃着亮光的高檔出租車就駛入了勞模大院。出租車門打開之後,走下了西裝革履的薛利厚和手上掛了小皮兜兜的紅葉。
爸!薛利厚一進門,就恭恭敬敬地向坐在沙發上的張洪陽鞠了一個躬。
面對同齡人,能喊出這種稱呼,一般人不知有多麼艱難。可是,薛利厚無所謂。爲了個人的利益,他還喊過比自己小十多歲的人爲“小叔叔”呢?
人,說明白了,就是那麼回事!
張洪陽心裡一驚,瞅了瞅站在自己面前的這位惡婿,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爸,別生氣,利厚是看你來了!紅葉拽了拽爸爸的手,同時把僵僵地立在那兒的老公讓在了沙發上。
薛利厚並不在乎對方的冷落。這種尷尬的場合他見得多了。最後,對方還不是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
爸。薛利厚這聲“爸”喊得比剛纔輕了不少:我知道你反感我。可是,我到底是你的女婿啊,這是法律承認的啊!我是說,你不順心的時候可以罵我,打我……
打?
此時的張洪陽真想站起來,像25年前那樣上去踢他一腳。可是,畢竟自己的腿……
他的嘴角顫了顫。
爸。你聽我一句話行不行?如果你覺得我講的不是那麼回事,你可以反駁我……
張洪陽未置可否,紅葉倒說了話:利厚,你講你講,爸爸聽着哪。
爸。我是說。家裡的事兒你可以訓斥我。可是,外邊的事,我和紅葉的事,你得支持我啊;你不該帶頭到政府上訪啊!
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張洪陽吼了一聲。
可是,你這是拆我和紅葉的臺啊!薛利厚看到對方有了反應,高興地打開了話匣子:我爲啥買這個廠子,我是爲了咱們家呀,我是爲了
紅葉啊!要不,我幹嗎拿了這麼多的錢?
哼!張洪陽投來一束不信任的目光。
再說,我幹這事兒也不是偷偷摸摸揹着人乾的。這是我和你們“東北公司”、市政府光明正大的商業行爲啊。
薛利厚。張洪陽冷冰冰地喊了他的名字:你對機械行業一竅不通,你有啥資格管理這個廠子?薛振華那麼能耐都沒把廠子管好,你就對自己那麼自信?
哈哈哈,薛振華?我正想說他呢?他有什麼能耐?不就是比我多唸了幾天書嗎?他明白什麼叫市場經濟?他明白什麼叫人際關係?他明白什麼叫社會?你們把他看得像個人物,我看他純粹是個書呆子。當了八年副總裁還沒有扶正,不是說明他不行麼?
你能有法子讓廠子起死回生?
爸。這事兒就不用你*心了。我投了這麼多的錢難道會讓它們打水漂?告訴你,我會用重金聘用能人來管理這個廠子。我會招聘高級工程技術人員來研製新產品。只要我的錢一投進去,工廠馬上就能運轉起來,你們就可以上班了!
上班?
是啊,上班?那麼多的下崗工人,生活多困難啊!只要工廠一開工,我就得用人;用人先用本廠下崗職工……
你能承諾讓所有下崗工人都回去?
那?我總得優中選優吧。不過,你別擔心,即使是上不了班的,我也會拿出一大筆錢來爲他們買保險。我得對工人們負責啊!
說得好聽!
怎麼,你不信?紅葉,你給咱爸念念我們簽訂的合同書。
紅葉唸了起來。
你還算有點兒良心。聽到合同書裡確實有爲工人買保險的條款(可是,張洪陽並不明白,合同書上寫的是爲廠子新錄用的合同工買保險;並不是爲下崗工人買保險),張洪陽的態度緩和了不少。
爸!薛利厚的這聲“爸”帶了很長的顫音:我知道,你是個有名望的全國勞模,你是一直聽上級的話,按照上級指示辦事兒的人。可是,今天,你怎麼老是和上級唱對臺戲呢?
對臺戲?
是啊。你看,改革開放是上級號召的吧!讓人們發家致富是上級號召的吧!現在,國有企業都在搞改革,多少國營企業都賣掉了。這也是上級允許的啊!爲什麼公司賣了廠子你就反對呢?再說,這廠子也不是賣給別人,是賣給咱們家啊!過幾天,紅葉當了廠裡的財務總監,你就是咱們公司的董事了。你把那種當勞模的勁頭兒放在管理廠子上,不也是爲國家多交稅,多做貢獻嗎?
紅葉趁機上前給爸爸倒了一杯水:爸爸,聽俺們一句話,你就別鬧了。看,利厚給你準備了這麼多的零花錢呢!明天,咱家的小賣部關了吧!你先去醫院好好治一治你的腿。
說着,紅葉從兜子裡抓出一疊子鈔票。她用雙手象徵性地數了數,然後放在了茶几上。
我不要。張洪陽氣力不足地喊了一聲:我張洪陽自食其力,你們的錢我不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