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青衫,白白胖胖,年約四十四五歲,留着三縷兒長髯。就那麼靜靜的往席上一座,卻讓人忽然感到,這人似乎整個人都隱入了暗影之中,雖然,這間書房並不暗淡。
劉璋笑眯眯的看着眼前人,對於他的來訪,他早有預料,也一直在期待着。他,就是賈詡賈文和,那個後世聞名天下的毒士。
對於賈詡其人,後世但凡是讀過三國,或者瞭解些三國曆史的,提起此人,都會不自禁的吸口冷氣。咒罵者有之,讚美者有之,厭惡者有之,喜愛者亦有之。
但不管是什麼態度,對於這位毒士的智慧,卻從沒一人敢於去質疑。若論漢末頂級謀士,這位毒士,堪稱與諸葛亮、龐統、周瑜、郭嘉、司馬懿等人比肩。
而遍觀整個歷史,像賈詡這種爭議到如此地步的人物,也可謂獨一無二了。
此人智謀超絕,每計必中。但卻從少年時就籍籍無名,一生行事都極爲低調,少有在人前顯露他的智慧。
但整個漢末,自董卓死後,帶給中原切膚之痛的,便源自於他的手筆。究其根本,竟不過只是爲了個自保兩字。只爲了自己能活的更滋潤些,他不惜挑動天下大亂,將漢末整個大亂推動到了巔峰。
而後,當他安全了,又屢屢設計,幫助漢獻帝脫險,只是不過才稍露一小手便又縮回,隨在當時勢力很小的張繡身後,輾轉各地,偶爾展露下他的胸中所學。直到後來遇上曹操,纔算正式安頓下來。
而到了曹操那兒,立即便又故態復萌,不參合任何政治鬥爭,避居家中,少有和人來往。只在後期兩代君王交替的關鍵時機,再次出手,一舉底定乾坤。說到底,還是爲了自己的安全。
就是這樣一個人,如今面無表情的坐到劉璋面前,打從進來後,施完禮便再一言不發,只靜靜而坐。只是那張木然臉孔上偶有肌肉的抽搐,才略略顯出他內心的一絲不忿。
“唉,文和先生竟然直到今天才肯前來相見,可知道劉璋盼星星盼月亮的,等的何其辛苦?先生當真是好狠的心。”劉衙內收起面上的笑容,轉爲一臉的幽怨嘆息着。
賈詡身子微微一顫,被他那語氣刺激的,險險沒當場跳起來逃走。話說文和先生雖然智謀超絕,卻也絕不願和一個拿腔拿調的人妖對坐閒話。
這小子明顯是在噁心自己,賈詡目光一轉,心中忿忿的想着。只是此刻一家老小都在人家手中,不論什麼委屈,也都得暫且忍下了。
“皇叔有何吩咐,但請吩咐就是。賈詡不過相府一小吏,家小竟蒙皇叔費心照料,實在是不敢當的很。若往日有何得罪之處,還求皇叔高擡貴手,放過則個,詡當牛做馬也不敢忘。”面頰微微抽動了兩下,賈詡這才緩緩擡手作揖,嗓音低沉沙啞,給人一種蒼老無力的感覺。
劉璋定定的看着他,兩眼漸漸眯了起來,口中卻是一言不發。賈詡目不斜視,靜坐如初,如老僧入
定。仿若方纔那番話,並不是他說的一樣。
廳中此刻並無別人,倆人都不說話,一時間寂靜無聲,透着說不出的詭異。
“不求奢華富貴,不求聞達諸侯。於亂世之中,以保障家人己身的安全生活前提下,放縱自己胸中所謀,只求那份才華施展的愉悅。嘿嘿,文和先生,這般心思,會不會有些陰暗呢?”劉璋一手輕輕敲擊着桌面,靜默了半天后,忽然嘴角勾起,望着賈詡輕聲問道。
這番話古怪突兀至極,只是落到賈詡耳中,不啻於猛然一個接一個的霹靂震響,饒是他心神堅凝,這一刻也有着搖動欲墜的感覺。
細長的眼眸中驟然閃過一抹精光,順即隱沒不見,伸手拿起案几上的茶盞輕啜一口,藉此掩飾面上不小心露出的一絲駭然,只是那微微抖動的袍袖,卻又明明的泄露了心中之意。
“賈詡不明白皇叔所言何意,此來只是求皇叔寬宥,放還詡一門老小而已。”放下茶盞,賈詡重拾那份沉靜,淡淡的繼續向劉璋求道。
“你想要的,任何人給不了你,因爲你太陰。一個人太陰沉,心思太陰暗,那麼就很難取得他人的信任。因爲沒人會相信,一個胸中藏有百萬甲兵的超絕之士,沒有野心,而只是單純的在追求那種謀略的快感。哪怕再開明的君主,也會對你有所提防,你就像一把開了鋒的利刃,用好了便是對敵的絕世神兵,用不好,便是自掘墳墓的一劑毒藥。只有我,這個世上,只有我才能給你想要的舞臺,讓你在上面毫無顧忌的感悟自己的快樂。你收穫快樂,我收穫成功,你我各取所需,互爲良補。文和先生,你是聰明人,還要跟我繼續裝下去嗎?”劉璋毫不爲其言語所動,也端起茶盞,淡淡的扔出這番話來。
賈詡兩眼漸漸眯了起來,但眼眸中的精光卻是再不隱藏,定定的望着劉璋,嘴脣抿了起來。
劉璋說的對,他不知道劉璋究竟是如何知道他的心境的。他並不在乎什麼名標青史,更不在乎什麼引人矚目。相反的,他認爲,一個合格的謀士,更應該是隱藏於黑暗之中,化身爲虛無之中。
計謀便是用來達成目標的,不關乎正義還是邪惡,重要的只是結果。當然,這一切,都需要一個前提,那就是自己活着。若是連自己的安全都保不住,哪還談的什麼計謀,只能稱之爲笑柄。
他喜歡那種計謀得逞後的快感,看着人在自己的設計中,一步步走進去,然後無奈而又悲忿的倒下。他像是一隻隱於暗夜中的梟,計謀本就是帶給他人不祥;他又像是累累屍骨上空盤旋的鷲,計謀的結果,只有痛苦和血肉才能淋漓盡致的詮釋,沒有善緣。
他知道,自己這種心理,這種脾xing,不會有任何一個君王能放心用他。因爲他們在利用自己算計別人時,當勝利之後,往往最先顧忌的就是,一旦自己覬覦那份權勢,會不會將這可怕的計謀轉用到他們身上。
他不知道劉璋爲
何竟能一口說破自己的性格,對於自己的個xing,甚至連他自己很多時候,都有些迷茫。是幼時在北地邊境生活的磨礪?還是那一直潛伏在心中暗藏着的匪氣作祟?他不得而知,人,往往看別人如掌上紋紋,但看不透的,永遠卻是自己。
“爲什麼?”賈詡沒再深思,直接向劉璋問出。至於什麼爲什麼,他相信,劉璋明白。
嗤,劉璋笑了。這個問題在兩千年前的時空,真的好難回答,但是放到後世,卻又簡單至極,甚至可以說,只不過是一種非常堂皇的答案。
“自我價值!一種自我價值的實現!不需要理由,只因爲喜歡。”劉璋笑罷,淡淡的回答着,如同在說着吃了個饅頭一樣隨意。
“自我價值……”賈詡目光一凝,低頭細細品味着。這個詞兒從未聽過,卻偏偏極形象的詮釋了他的xing子。
“需要我做什麼?主公。”半響,賈詡目光恢復清明,起身給劉璋從新見過禮,這才淡然問道。那禮,卻是臣下之禮,嘴中最後所稱的,也是主公兩字。至於家小,現在已經不必問了。
劉璋面上堆起笑容,點點頭。他知道,賈詡現在雖然認了主,卻並不代表着他真心歸順。這種人,他只忠於自己,不會忠於任何人。但是,只要能掌控他,他就會認真去完成任務。更何況,他喜歡那種生活。
劉璋不認爲自己是神人,可以讓任何人都對他效死忠。那純屬胡說八道。他只要能讓人爲他所用,便足夠了。
“我要董卓的腦袋。其他事,再說。”劉璋舉起茶盞輕啜一口,淡淡的說道。
點點頭,微微閉上眼睛沉思一會,賈詡起身行禮告辭。走到門口處,忽然停下道:“呂布兵敗之日,便是董卓授首之時。屆時,還請主公發兵配合。詡,將會往弘農恭候主公大駕。”說罷,腳下不停,一路徑自往外而去了。
劉璋眯着眼看着他遠去的背影,漸漸的,眼中笑意越來越盛,半響,忽的哈哈大笑起來。
這個賈文和,果然不愧爲頂級陰謀家。雖然他現在也不知道賈詡爲何說出呂布會敗,甚至呂布敗了就是董卓死期,但是,單隻最後兩句話,便已見其人之智了。
若他猜不到自己有兵力部署,如何會要求發兵配合?董卓等人,甚至包括李儒在內,都拿不準自己那兩萬大軍的動向,賈詡卻明明白白的點出了大軍必然的目標。
至於最後一句,更是分明看透了張繡與自己的關係。以他近乎於妖的智慧,結合自己如今對他作出的佈置,哪裡還能想不到這些年來,張繡刻意的接近他?哪裡還能想不到,他一家老小的信息,都是通過張繡透露出來的?
他在董卓麾下,呆了那麼久,從未真正露過什麼本事,若說有人關注他,除了今日的劉璋,更有何人?
這個賈詡,心機敏銳,穩準一至於此。劉璋現在忽然非常期待,期待着呂布的大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