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幫她,她也只能自助者天助了。經過幾天矛盾的心理鬥爭,在宴會開始的前兩天晚上,她終於還是決定照瑞特說的話做,趁着蘭莉和迪森都早早睡了——還好他們已經睡在了同一個房間,這樣自己被發現的概率就降低了——她走進了保羅的房間。這一次她是爲了自己的家族責任,雖然斯佳麗做事很少扯到太高的層面,但是這一次只有把自己的動機拔高她纔有和保羅說實話的勇氣。他既然是羅彼拉德家的孩子,老是這麼躲着不見人或者胡鬧可不是好的,得學着像個紳士才行。在戰前,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如果人品端正家世不錯舉止得體又受歡迎的話都可以訂婚了,前兩條他倒是有根底,可是他現在連基本的禮儀還沒學會,要糾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正好有聚會,雖然是北方人辦的,可是沒關係,上等人又不分南方北方,他去學學人家的行爲舉止也沒壞處。再說迪森不是說了也有不少南方人在的?一場上等人的聚會本身就是一個可以進行全方位多層次開發的機會寶藏,就看怎麼利用了。
保羅的心裡蠻驚訝的,他奇怪巴特勒太太爲什麼把他帶到這兒來以後就對他視而不見卻又在這個時候來找他。安吉拉告訴過他家裡要舉辦一場盛大的聚會,還邀請了他,不過他對此沒有什麼興趣,所以也沒太在意斯佳麗對這件事的格外熱衷,沒想到她對他的第一句話就是:“保羅,過兩天的聚會你一定得參加。”口氣裡一點商量的餘地都不給他留。
“爲什麼?”雖然這樣的巴特勒太太有一種讓人不由自主屈服的氣勢,但他還是問了最不該問的問題。當然他隨後就知道,自己得到的回答肯定是——
“別問那麼多爲什麼,叫你去你就去!”她和巴特勒先生還真是天生一對,連回答的語氣﹑句式﹑措詞都一模一樣。
“好吧。”除了服從,自己也確實沒有第二條路好走。
“不要搗亂,你也不小了,要學着紳士一點,注意自己的行爲舉止……”女人難道都這麼喜歡羅嗦,他本來還以爲巴特勒太太不一樣呢?
不過在他遇到過的女人裡,她算是好的了,只說了簡簡單單的幾句就停下了。雖然保羅懷疑她是因爲沒詞了說不下去,但是他還是感激她還給他的安靜。
只是這安靜的時間也未免太久了一點。保羅從聽到嘮叨第一句話開始就把頭轉到了一邊,他還奇怪爲什麼巴特勒太太沒有命令他把頭轉回來,本來他都準備好了反擊的話,要是她責怪自己不認真就說“我是在側耳傾聽您的教誨”,可安靜了這麼長時間他的脖子都酸了,轉過頭一看她居然還沒走。正在他暗想爲什麼她的耐性提高了這麼多的時候,卻又聽到她這麼問自己:“保羅,告訴我,你覺得自己是個男子漢嗎?”
“當然。”他不假思索。後來他才知道,當一個人提出一些因爲答案顯而易見而讓你覺得無聊的問題的時候,通常就意味着他或者她接下來要說的話會很難以啓齒,不幸的是,啓齒以後的難堪幾乎百分百和你有關。
“身爲一個男子漢,就要足夠堅強,對不對?”
問題還是有兩個以上的答案比較好,這種問題他都懶得回答,只是看斯佳麗一臉嚴肅的表情,所以他點頭點得也非常嚴肅。
“也要有足夠的寬容,是吧?”不只保羅。斯佳麗都覺得自己太作了,明明三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事非要鋪墊那麼多,可是她如果不得到保羅的保證實在不敢去觸及問題本身。保羅在她印象裡是心裡沒有太多煩擾不像傑克那麼心事滿腹的孩子,可是這一點恰恰讓她擔心。傑克雖然心裡有事但很多時候他自己就可以靠這些事之間的相互作用調整過來,反倒是保羅這種在她看來藏不住事的人更認死理也更難捉摸。其實她自己也明白,就算得到了小孩子的保證也是不能作數的。可人有時候就是這樣,明知道一個東西不可能是真的,可是在它被證明是假的之前爲了心裡有個底又不願意放過它。
保羅有點煩了,他不耐煩地問:“您這個時候到底有什麼事非要找我來說?”
“我只是想問問你,巴特勒先生有沒有跟你說過你親生父母的事?”斯佳麗被嗆得有點生氣,明明是瑞特拜託的事他衝自己發哪門子的火?可是她還是儘量讓自己保持平靜,這事畢竟和自己還有瑞特脫不了關係,思前想後也只能繼續這麼旁敲側擊地問了。
“沒有,他從來沒跟我說過。”這個回答讓斯佳麗暗暗叫苦,可接下來的一句話又讓她頓時覺得如釋重負,“再說我也不在乎。”
激動之下斯佳麗差點說那可真是太好了,可她還是命令自己冷靜,這句話要是說出去自己的麻煩可就大了,再說小孩子的話都不能當真——她也覺得自己有點滑稽,都把人家的話不作數了那還談什麼——她抑制住狂喜和不安交織的心情,儘量讓自己語氣向上揚起地問道:“你怎麼能這麼想?”她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有水平,比“爲什麼”多了一層責問的情緒又比“你這麼說可不對”柔和一些,而且可進可退——就是虛僞了一點。
“我爲什麼不能這麼想?”保羅認真地問她。
斯佳麗一時語塞。小孩子的思維明顯和大人不是一個路數,他們總是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保羅這種即將成年的小青年更是難對付,誰也不知道他們下一秒鐘會幹出什麼。她能聽出來這句話裡不加掩飾的委屈乃至憤怒,雖然不是衝着她來的,可是也讓她替自己所在的大人羣體難堪。這裡面充滿了對成人世界虛僞遊戲規則和無視孩子真實內心感受的控訴,連沒有對不起他的斯佳麗都覺得他有權利說這話——可是這讓自己怎麼往下接?
“因爲你確實不能這麼說,就算你有這個權利。”斯佳麗趁着他還沒來得及質疑這句話的邏輯和真實意義,趕緊繼續勸導自己的小表弟。“我知道你有怨氣,覺得你的爸爸媽媽對不起你,可你也不能這麼說,因爲這樣的話你是沒辦法真正成人的。還有——”斯佳麗真是恨死瑞特了,明知道自己對勸人這種事一點不在行還非把這麼艱鉅的任務交給她,這也就算了還非要在最後告訴自己他的父親是誰,說他不是在等着看自己笑話斯佳麗絕對不信。雖然明知道瑞特不可能在那種情況下給
她下套出難題,就算真有笑話他也沒機會看到,可斯佳麗還是擺脫不了他是在耍自己的感覺。
“我記得您好像從來不給別人講這種大道理啊,今天您是怎麼了?”幫她解圍的反而是她眼前要解決的難題,雖然心裡不大舒服但是斯佳麗還是感謝他的歪打正着的,既然一個不會講大道理一個又不願意聽大道理那就說點更實際的好了。
“要是你的爸爸媽媽現在後悔了,想讓你回去,而且他們有足夠的能力讓你過上更好的生活從此以後不用再寄人籬下呢?你不會還這麼想吧?”和小孩子說這些她也覺得不合適,可是既然保羅自己都沒有小孩子的定位,那還是把他當成大人看好了。
“我覺得錢是世界上頂頂有用的東西,用錢買不到的東西我是不指望了,現在我確實需要錢,越多越好,讓自己過得更好誰不想?”這話幾乎和斯佳麗當初和瑞特鬥嘴時說的一模一樣,可如今再聽到小孩子說這些她卻覺得膽戰心驚,那一句“用錢買不到的東西我是不指望了”更是讓她心寒之餘對保羅悄生憐惜,她可不想看着羅彼拉德家的後代一心鑽進錢眼兒裡。這次她終於還是沒有拋棄自己的責任,在心裡承認了保羅的身份。
“可是你一定得知道,用錢買不到的東西比錢本身更重要。”斯佳麗雖然是說教,可也儘量把語言調整得有感染力,“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能忘了這件事。人只有對這些東西始終存着一份念想,才讓自己不會變得更壞。”
“可是變壞了我覺得也沒啥,自己心裡舒服不就行了管那麼多幹嘛?”又是和自己當初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思想,可是從別人嘴裡說出來斯佳麗才覺得不舒服,儘管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就算知道自己究竟錯在哪裡,也沒時間改了。
“一時舒服和一輩子舒服是兩回事兒你一定得知道。人要是幹了太多壞事,就算是別人不懲罰你,上帝寬恕了你,可是總有一天你自己心裡會覺得後悔的。人不能幹壞事,就是爲了不讓以後的自己後悔。”這種說法其實也不過是以自己爲重,只不過披了個好一點的外皮,表面上不會造成什麼損害罷了。可是斯佳麗能發自內心認同的也只有這種,她能勉強做到的也只有這個,其實她反倒覺得這樣比較好,雖然自私了一點,可也不會損人利己,至少比假仁假義好多了。承認自己壞的壞起碼比不承認自己壞的壞要真實一點。
“以後的事兒以後再說唄,老是想着以後怎麼樣還怎麼過啊?反正以後人死了下地獄上天堂又沒區別的的。”真不愧是自己的表弟,連着三次都說了自己以前說過的話,還徹底把自己堵得無話可說。斯佳麗先是氣,然後又覺得好笑,好在談話讓她覺得悲哀之前,保羅又自己轉向了。
“不過您說得對,要是隻想着現在也不行,畢竟明天也會來,明天變成今天今天變成昨天,人又不能不想着自己以前幹過什麼,尤其是老了什麼都幹不了的時候。”斯佳麗都不知道到底是誰在勸誰了,別看保羅愣頭愣腦的,可說起話來也是有一套的。不過這話題好像離她最初來找保羅的目的越來越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