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啊……江惠!

我動彈了一下,肩胛巨痛,但我忍着痛把頭轉向左,叫着江惠的名字,她整個人匍匐在安全氣囊上,表情很痛苦。我問她:“怎麼樣?”

“好痛……”她臉上溼溼的,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眼淚。

“哪裡痛?”

“不知道……”江惠顯然從來沒有遇上過這種事,已經快要哭了:“好像哪裡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瞎說!”我努力把安全帶解開,駕駛室的車門變形了,我怎麼推也推不開,最後我放棄努力,我傾過身子解着江惠的安全帶:“快點下車,萬一後頭再有車撞上來,我們就完了。”

江惠眼中閃過一絲恐懼,她手背上流着血,也不知道是哪兒受了傷,我的手指也直哆嗦,不過我終於解開了她的安全帶,我問她:“你能不能開門?”

她用力扣着門鎖,大約是真被嚇壞了,我半傾過身子跟她一起用勁,副駕那側的車門終於被打開了,雨水唰唰的直灌進來,這時候後頭白光一閃,竟然是一部車子正在飛速的駛近,我甚至已經能聽見輪胎颳起雨霧的聲音。

江惠還沒有發現,在電光火石的那一剎那,我本能的用力將她推出車外。我隱約聽見江惠叫了一聲,那輛車終於發現了前方異常的情況,剎車聲幾乎是和着撞擊聲同時響起來,我被劇烈的衝撞再次撞向了前方,這次沒有安全帶和安全氣囊保護,我整個人都被撞得從破爛的擋風玻璃裡飛出去。

我失去了意識。

我似乎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我躺在救護車上,有人攥着我的手,死也不肯放,攥得我的手生疼生疼。我也不止手疼,疼痛像是從血脈中滲透出來,全身沒有一個地方,不是錐心刺骨般的疼。醫生焦慮的聲音像是在很遠的地方。我下意識想要睜開眼睛,可是無論如何努力,連轉動一下眼珠都不能,我想這回我可是真的要死了。

夢裡有浮光掠影似的片段,我第一次夢見程子良,他問我:“七巧,你爲什麼這樣做?”

我在夢裡笑着說:“因爲我特別特別恨你

。”

我不知道我們在說什麼事,可是很快程子良就不見了,我獨自坐在一幢陌生的房子裡,我看見蘇悅生,他臉上的表情冷得像萬年寒冰,然後他一擡手,就給了我一耳光。那一耳光打得我痛極了,我滿心屈辱,出了屋子開車衝了出去,那條山路又黑又長,無數陡彎,一圈圈的轉下去,我滿心憤懣,恨不得死了纔好。車子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兩側幢幢的樹影飛快的從窗外掠過,雪亮的燈柱照着前面的路,我幾乎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跳得那樣急那樣重,我真恨不得死了纔好。最後一個又長又急的彎道我沒有能轉過去,車子失控撞在了樹上。

我夢見自己躺在手術檯上,醫生嗡嗡的說着話,冰冷的血漿滴注進我的體內,無處不痛,我實在抵抗不住,再次昏睡過去。

我像是回到十八歲,剛剛結束高考。天氣熱得像是天上有火要落下來,整座城市都被包裹在滾滾熱浪中。我眼睛腫得像桃子,因爲我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陳明麗跳樓『自殺』了。

所有人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都不敢相信。考試分數是很重要,過去十幾年的人生裡,我和身邊所有的人幾乎都被這唯一的標準衡量着。考不好就是天塌下來的大事,連我這樣的壞學生,都成天盼着自己運氣好可以多考幾分。

誰說分數沒有用處?

再有錢,怎麼比得上做一個老師喜歡、同學羨慕的優秀學生更風光?

我最後一次去高中校園,到班主任那裡填志願表,在那裡遇見好幾個同學,大家嘰嘰喳喳說笑着,沒有人提起陳明麗。我的成績大約只能上個三本,但班主任仍舊很熱情,這種熱情是過去幾年裡從來不曾有過的,她笑眯眯地說:“好好填志願,挑個好專業,以後到大學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當時一定是掉了眼淚,因爲我記得自己從老師辦公室出來,擡頭看看,『操』場外的半邊天空都是紫『色』的晚霞。我獨自一個人爬上單槓,坐在那裡看着夏日的夕陽一點點落下去,成團的蚊子飛舞,嗡嗡嚶嚶的響着。我想起陳明麗,想起有無數個黃昏,我和陳明麗手牽着手,在『操』場裡轉圈。在『操』場散步是緊張的高三生活的主要調劑,她背英語單詞,也督促着我背。而我一邊背一邊走神胡思『亂』想。蚊子太多了,因爲校園裡環境好,花草樹木太多,陳明麗總是憧憬的說,那些百年大學名校裡,有着無數參天巨樹,有的有山,有的有湖,有的有塔,風景美麗極了。

那時候我們總是在想像,大學就是另一個世界了。可以不用每天24小時學習,不用每天眼睛一睜就有做不完的模擬卷,永遠不用再那麼辛苦的學習、考試。

天『色』終於暗下來,夜幕降臨,月亮還沒有升起來,西邊的夜幕上有一顆大星,襯着深藍紫絨似的夜幕,漂亮的像假的。如果陳明麗在,她一定會說出很多文縐縐的話來感嘆這麼漂亮的星星,可是世界這樣美好,陳明麗卻再也看不見了。

我一個人在單槓上坐了好久,身上被咬了無數個紅疙瘩。幾天後我去殯儀館參加陳明麗的葬禮,鼻尖上還有一個又痛又癢的紅包。

我在陳明麗的葬禮上再次見到程子良,他穿一身黑,神『色』肅穆,帶來一捧雪白的花,我從來沒見過那種花,他將花放在靈柩前,陳明麗的媽媽哭得厲害,所有人都忙着照顧她,葬禮只好匆匆匆忙忙結束。

我站在殯儀館門外烈日底下等出租車,這裡是郊外,周圍全是工業區,這時間馬路被曬得白花花的,像是陽光下耀眼的河。

我被曬得衣服全汗溼的時候,一輛車停在我旁邊,程子良降下車窗,對我說:“同學,我送你一程吧

。”

程子良的車裡冷氣非常充足,一路上我們都沒說話,等到快到我們家附近了,程子良突然開車拐進一條巷子,他叫我在車上等等,然後去買了兩大盒冰激淋來。

兩盒家庭裝,他一盒我一盒,他只吃了兩勺,我拼命吃拼命吃,吃到最後才嗚嗚哭起來。

年少時代我們總是以爲花常開月常圓,除了考試哪有什麼生死大事,可陳明麗就把一場高考變成了生死大事,我唯一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她爲什麼這麼傻啊?

在葬禮上我沒有流眼淚,直到此時此刻,我才能相信一切真的發生,陳明麗是真的不會活過來了,她是真的死了。

我哭得一塌糊塗,擱在膝蓋上的冰激淋漸漸融化,就像我的整個人,坍塌下去,變成不可挽救的一攤泥。我一直哭一直哭,程子良一句話也沒有勸我,他只是等我哭到聲音都啞了,才遞給我紙巾盒。

那天程子良說了一句話:“人生本來就是個逐漸死亡的過程,一旦踏入成年,所有人都會發現,自己會不斷的失去一些東西。”

比如天真,比如夢想,比如,一些永遠以爲,來日方長的人和事。

我和程子良真正認識,應該就是從這一天開始。後來我爲填志願的事給他打過幾個電話,那時候我想的挺簡單,他是我師兄,又是挺能幹的一個人,他一定知道哪個專業最好。

我媽堅持讓我填了一個我覺得完全不可能被錄取的大學,因爲我勉強纔夠那間學校的分數線,而且那個專業熱門得燙手,我本來沒報任何希望,只期望第二第三志願不要落空,但奇蹟般的拿到第一志願錄取通知書。

我媽開心的在本市最豪華的酒店大擺宴席,把她所有朋友都請來吃酒。

我媽那天實在是高興壞了,自己把自己喝了個爛醉,她的一個朋友開車送我們回家,我媽一直坐在後排唱歌,一邊唱一邊傻笑,我覺得丟臉,只能不停的阻止她。

等到了家裡,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她安頓好,她躺在牀上還在笑:“女兒啊,媽做夢都沒想到會有這一天啊……”

我也以爲考上大學,整個世界都會不一樣。結果現在才發現,確實整個世界都會不一樣,那時候我覺得整個世界會變得更好,但沒想到,整個世界會變得更糟。

沒有陳明麗的世界,我很孤獨,念大學之前,我跑到陵園去給陳明麗燒香。她才走了短短不到一個月,除了她的家人,所有的人都好像已經沒事發生一般。我默默的想,即使自己將來會有更多的好朋友,我也一定不能忘了她。

我是在從陵園回來的路上接到程子慧的電話,我媽爲我考上大學專門給我換的新手機,我都還不怎麼會用。程子慧語氣十分客氣,問我:“鄒小姐是嗎?”

我從來沒有被稱爲鄒小姐,從來別人都是叫我鄒同學。

我問:“您是哪一位?”

“我是子良的姐姐。”

我想了半晌想不出來子良是誰,直到十幾秒後才恍然大悟,程師兄叫程子良。我老老實實的說:“程姐姐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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