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盞在手裡緩緩地轉動着,李澤看着那些半人高的松柏隨風搖擺着,好半晌才道:“自然是想過的,可是卻無所得。”
公孫長明點了點頭,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
“我曾經想過,就這樣當一個宰相也不錯。”李澤緩緩地道:“我曾經設想過一種制度,皇帝,只能是國家的一個象徵,而並沒有實際的權利。所有的權柄,都操之於宰相之手。”
“沒有那個皇帝會甘心成爲一個擺設的。”公孫長明連連搖頭:“如果真是這樣,那相權與皇權之爭,必然會貫穿整個朝政,最終,必然有一方會血流成河。”
“原本我還是認爲我能做到的。”李澤道:“皇族原本的勢力,已經落到了最底谷,這本來是限制皇權的最好機會。終我一生,總是能設計完善一套完整的這樣的制度的,只可惜,薛平韓琦他們爲小皇帝找了一個好岳家,一下子便我的如意算盤落在了空處。如果還想這樣的話,那接下來在朝堂之上,與向氏一夥的官司都有的打了。”
“李相,恕我直言,即便沒有向氏,這也是不可取的。”公孫長明道:“你不想代唐而自立,而願意一輩子當一個宰相。可是您這個宰相,與皇帝的權力有什麼區別嗎?如果真有,那也只是一個名號而已。那麼接下來呢?在您之後呢?如果新上任的宰相,還有與您一樣的權力,那誰能保證他想更進一步,乾脆自己走上去呢?這樣的制度,壓根就是不現實的。”
李澤哈哈一笑:“這個制度,其實是肯定能希望做成的,不過我想了又想,期間也與章回,章循等武威書院的那些學問精深的人深度探討着,最後不得不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們現在的文化基因,決定了這一套是壓根兒就行不通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啊,我們的孩子從小接受的就是這樣的教育,他們從內心深處,就需要一個皇帝。”
“沒有了皇帝,這天下,豈不是又要大亂?”公孫長明有些茫然。
李澤擺了擺手,“我又想過第二個辦法。那就是以義興社爲基礎,來完成對大唐的絕對控制。公孫先生,你可以把義興社看做一個黨,事實上也正是如此。現在我們的軍隊將領,地方官員,八成以上,都是義興社的成員,你們都認爲是我李澤在控制着整個大唐,但勿寧說是義興社在控制着整個大唐。從軍隊,到地方官府,在鄉老村老,到商社工坊,義興社的成員遍及各地,一聲令下,義興社便能發揮出無以倫比的能量。”
義興社本來就是李澤用來控制手下的一個組織,公孫長明倒不以爲異。但沒有想到,李澤接下來所說的話,卻又讓他驚駭莫名。
“如果這樣的話,我想,是不是皇帝就可以不要了。”李澤自顧自地道:“每一屆義興社的黨魁,便自然而然地成爲這個國家的最高首腦。現在是我,接下來,大家可以選出新的符合要求的義興社最高首腦。”
不等公孫長明出言反對,李澤卻又搖頭道:“可往深裡想了一層,卻又覺得是換湯不換藥啊,只怕還會導致更多的血腥和爭鬥,但凡有希望的,都想來爭一爭,正如你所說的,碰到一個有能力有野心的,自己想要過一過皇帝的癮呢?等他上了臺,只怕我們辛辛苦苦打造的義興社,第一個就會被這個傢伙舉起屠刀,砍殺個稀亂。”
“李相說得不錯,萬萬不行,萬萬不行。”
“所以我想來想去,終究還是一個死結。不管怎麼想,一個皇朝,似乎總是無法避免他最後煙消雲散的結局,這可真是讓人不甘啊!”李澤一攤手道。
“李相,您想得太多了。”公孫長明道:“再聰明的人,能算到兩代之後,便已可算是神人了,至於再往後,天知曉到時候是一個什麼樣的局面呢?”
“可我總想再謀算得深遠一些!”李澤站了起來,來回地踱着步子,“所以我派薛平他們去西域,讓李存忠,戴琳等人瞅着吐蕃,投下巨資讓金滿堂航行海外,聽到金世仁這傢伙發現了一塊新的陸地並已經站穩了腳跟,便馬上不遺途力地去支持他們繼續擴張。我鼓勵遠洋貿易,在武威書院裡大力開展格物致知,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想讓我們唐人,這一代,下一代以及子子孫孫,能夠睜眼看世界,對這個世界有一個充分的認知,而不是固步自封,永遠保持一個向外爭勝的心,那或者,我建立的王朝,能夠延續得更久。”
公孫長明感覺自己的思維有些跟不上李澤所想了。
“公孫,你說說,一個王朝爲什麼每每由盛而衰呢?每一代的開國帝王甚至第二代帝王,都可以說是精英之輩,而每一代的帝王,真正的蠢蛋,只怕是少之又少吧?就像現在在鎮州躺着的那一位,你能說他是昏庸無能嗎?他只不過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而現在我們的這位小皇帝,也是一位聰穎之輩,在武威書院裡,各項科目的學習,可都是優等。”李澤道。
“不管什麼樣的時代,不同階層之間的矛盾都是存在的。”公孫長明思索了片刻,道:“只不過在盛世之時,這樣的矛盾被掩蓋了。而隨着王朝的延續,階級之間的矛盾,便會越來越突出。都說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此而已。而在中原王朝,最大的矛盾,其實應當是沒有解決土地的兼併問題,大量的土地越來越集中在少數人的手裡,財富也愈來愈集中在少數的人手裡,當這樣的事情,發展到一個極端,自然就會爆發出巨大的問題。不過李相,你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了啊。大唐治下,每戶名下的土地不能超過一千畝,嚴厲的梯級稅收制度,可以說已經杜絕了大量擁有土地的可能。光是這一點,我便覺得,將來的王朝是可期的。”
“現在的土地是遠遠不夠的。”李澤道。
“怎麼可能,我們現在很多地方的官員,愁的都是人丁不足。”公孫長明搖頭。
“那是現在。”李澤道:“公孫先生應當注意到我們現在治下的出生率,死亡率了吧?從四年前我們開始進行人口普查開始,每一年,我們淨增人口在五十萬以上。去年,整個北地,淨增人口八十萬。”
“好像聽夏荷說過一嘴!”
“過去人丁少,固然是因爲連年的戰爭,災荒,死的人太多,但更重要的是,生得太少。大家連自己都喂不飽的時候,那裡敢生娃,即便生了,也多有溺死,遺棄。而現在,日子越來越好過了,生了娃,都能養得活。而我們的老百姓,可都是信奉多子多福的,只要經濟來得及,那是可着勁兒的生啊。”李澤攤了攤手:“所以終有一天,我們的地是會不夠分的。”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啊!”公孫長明恍然大悟:“所以李相瞄着外面,是要開疆拓土,爲子孫後代謀取更多的土地?”
“有這個想法!”李澤道:“世界大得很,但沒有一片土地是沒有主人的,所以,我們想要我們的子孫後代一直有足夠的土地,就要不停地向外擴張,去與人爭,與人奪!以後我們的帝國,要永遠保持着一個向外擴張的野心,只要不停地在刀鋒向外,那麼內部的矛盾自然就會被減小,只要在外部有足夠的收益,那麼便能彌補內部的收益不足。”
“可是李相,古語云,好戰必亡啊!”公孫長明有些忐忑。
李澤微微一笑:“所以我們需要永遠保持着強大,永遠要比別人強。而且當我們強大的一定的地步的時候,戰爭,反而是最後的選擇了,因爲到了那個時候,說不定會有更簡單的辦法謀取到我們想要的東西。”
“永遠都比別人強?”公孫長明喃喃地道。
“是啊,要永遠都比別人強!”李澤笑道:“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我還是當這個皇帝吧,因爲我需要在我的有生之年裡,利用我這些年積攢下來的威望,來強力推動國內的發展,不僅僅是土地的改革,商貿的擴張,還有教育的普及,格物的進步。”
“至於我的後代們如何,我覺得我還是可以把我的兒子,孫子教育好的。”李澤呵呵笑了起來,“李家的兒孫,永遠也不許在深宮裡長於婦人之手,他們到了求學的年齡,就要出去求學,到了該做事的年齡,便要出去做事,還要從最底層做起。這樣一步一步的上來,我覺得總不至於太差。”
“李相深謀遠慮,公孫遠遠不及也。”公孫長明由衷地道。
“其實我已經下定了決心,並不在乎什麼名聲。”李澤道:“所以你們私底下要做的事情,雖然我大概知道是什麼,卻也懶得去管。”
“如果能有一個好名聲,自然還是要更好一些!”公孫長明趕緊道。
李澤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