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提壺給公孫長明倒滿了茶,放下茶壺,看着對方,道:“公孫先生,你們是不是都在盼望着我代唐自立?”
公孫長明大笑:“時至今日,李相,你難道還要顧左右而言他嗎?即便你當真沒有這個心思,只怕時勢也會推着你一步一步地向着那個位置靠近,即便你真的不想坐那個位置,你的部下們也不會答應,擡着架着也會把你放到那個座位上去的。開國功臣,誰不想當呢?”
“你公孫先生,大概並不在乎在這個吧?”李澤搖頭道:“如果說我的其它一些部下是這樣想的,我相信,但你公孫先生卻是一個真正的糞土萬戶候的人物。”
公孫長明眼神黯淡了片刻,搖頭嘆息道:“我倦了。我這一輩子其實運氣算不得好。從知事起,所看到的便是滿目荒涼,餓殍遍野,所謂的大唐盛世,我也只能從書堆裡去尋找。讀書啓蒙,便立志要匡扶天下,做一個名載史冊的大名臣,重現盛世輝煌。可磋砣了大半輩子,卻是眼看着離自己的初心是愈來愈遠了。”
“聽章循偶爾說起過,你與章回還是同門師兄弟?”李澤道:“可後來怎麼反目了呢?”
“也談不上反目。”公孫長明道:“頂多算是道不同不相爲謀而已。最初我與他是一樣的,只不過眼見着那朝廷愈來愈闇弱,這世道愈來愈黑暗,我情知再去鑽研那道德文章普世大道,只怕短時間內是救不得這天下的,所以便一頭扎進了黑暗之中。就這與章回產生了激烈的爭執,可當時連師父也是站在章回那一邊的,所以我憤怒之下,破門而出,這也是章回一輩子都惱恨我的原因,在他的眼中,我是一個叛徒。”
“沒有想到最終還是殊途同歸吧?”李澤大笑起來。人生有時候的確很奇妙,章回,公孫長明兩個人,怎麼看也是兩個極端,如果不是章循偶爾提起這件事,便是李澤也很難想象,這兩個人居然受教於同一個人的門下。
“貴師尊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居然能同時教出你們兩個來。可爲什麼他自己本身卻又藉藉無名呢?”李澤有些好奇。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公孫長明道。“從我破門而出之後,我便在章回嘴裡的旁門左道之上愈走愈遠了。而他爲了證明我是錯的,也是克難奮進,我在盧龍助張仲武的時候,他也當上了朝廷的大祭酒。”
“那時,你們也都算是功成名就了。”
“可最終,我們都沒有完成自己的想法,章回黯然辭職歸隱園田,而我,則像一條狗一般地從盧龍逃了出來。”公孫長明道:“張仲武造反我並不奇怪,但我知道,他的那一套,是根本救不了這世的。只會讓這天下愈來愈亂。”
“其實當年我們的作爲,跟造反也差不多,公孫先生怎麼後來就看中我了呢?”李澤笑問道。
“哪裡是一開始就看中你了。”公孫長明曬笑道:“那時候我是無路可走,只有你老子肯接納我而已。其它的,包括皇帝,其它節鎮,恐怕都想把我送給張仲武以平息他的憤怒。”
說着這話,公孫長明指了指不遠處的大墓,“你老子雖然有些糊塗,但還算是一條漢子。要不然,我也不會認識李相你了。不過當時見你的時候,我卻只認爲你會是一個麻煩精,壓根兒就沒有想到,你居然小小年紀,已經做出了那麼多的事情。”
“公孫先生什麼時候覺得我是一個可以扶助的人呢?”李澤問道。
“真想知道?”公孫長明瞪大了眼睛問道。
“自然。”
“從你幹掉了你哥哥開始。”公孫長明道:“那個時候,我已經知道了你很多事情了。就覺得這小子了不起啊,頗有梟雄潛質,比張仲武更有出息。該隱忍的時候,忍得住,該下手的時候,也絕不手軟。不過哪個時候嘛,我倒並沒有真覺得你有結束這亂世的能力,只不過算是病急亂投醫。不曾想,這一路走來,我的信心倒是愈來愈堅強了,我很慶幸當初選擇了人。這亂世,看起來真是要結束在你的手中了。平生夙願能了,將來就是死了,也會躺在棺材裡敲着棺材板吟唱一番的。”
李澤哈哈大笑:“要真是這樣,只怕會將前來弔喪的人嚇得雞飛狗跳。”
“能在心滿意足的死後有嚇人一跳,正我所願也。”公孫長明卻顯得極是得意。
李澤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公孫先生,你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情瞞着我?”
“沒有!”公孫長明斷然道。
“前些日子,田波來找我,欲言又止。”李澤淡然一笑:“第二日,楊開來見過我,也是吞吞吐吐。”
公孫長明聳聳肩:“李相,你相信我嗎?”
“自然。”
“那你相信楊開和田波嗎?”
“當然也是信任的。”
“既然如此,李相又何必想要事事都知道呢?”公孫長明搖頭道:“你是坐在最高位置上的人,有些事情,我認爲你只需要知道結果就好,至於這中間有些事情是怎麼做的,你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卻也未必是一件好事,有時候,不知道更好。”
“這個道理,我也是清楚的。我是一個人,不是神,不可能將事事都掌控在手中。”李澤緩緩地道:“公孫先生有自己的想法是沒有問題的,楊開主掌義興社,有自己的想法也是沒有問題的,事實上,現在的義興社與我最初設想的,已經有了不小的差距了,但看起來,效果還不錯。但田波是不一樣的,他是內衛,是我的家臣。”
公孫長明點頭道:“所以這件事情之後,田波就該離開這個位子了。從我認識你的第一天開始,我便也認識了這個瘸子,他對我可一直恭敬的很,我不想他將來沒有了下場。”
“你覺得我某一天會對付他?”李澤有些不滿。
“在這個位置之上呆久了的人,斷然沒有好下場。”公孫長明道:“李相,這不是以你的意志爲轉移的。現在內衛還是以對外爲主,一旦將來李相你一統了天下,內衛很大的一部分職責,就要轉向內了。那個時候,這個位置就是一個火山口,隨時要準備背黑鍋。所以我也想借着這個機會將他摘出來。”
“所以現在你還沒有準備把這件事情告訴我嗎?”李澤道。
“等到了該稟告李相的時候,自然就會和盤托出,現在,八字還沒有一撇呢。”公孫長明撇了撇嘴。
“或者,我大概也能猜出是什麼事情了。”李澤嘆了一口氣,道。
“看破不說破,是一個上位者該有的品質。”公孫長明笑道。
“那你以爲,在田波之後,誰能接任這個位置呢?這個位置可非同小可。”李澤問道。
“我認爲高象升不錯。”公孫長明卻是推薦了一個讓李澤很意外的人選:“等到李相你一統了天下,坐上了龍座,高象升便是一條最好的獵犬,李相,到了那個時候,您需要一條這樣與現在的絕大部分人沒有任何牽扯的人來坐這個位置,只有這樣,才能真正的做到威懾,您以爲田波行嗎?他對敵人狠辣無情,但對自己人,可就太心軟了一些。”
“我明白了。公孫先生果然深謀遠慮。”
“我這都是小道,但治理國家,除了陽謀,陰謀也是不可或缺的,陰陽兩生,平衡纔是正理。”公孫長明道。
李澤點了點頭:“公孫先生,其實走到了這一地步,說我不想更進一步,那是在騙人的,而且,我也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在乎名聲。名聲何物也,史書何物也?都不過是由勝利者來塗沫改寫的。”
他指了指遠處的另一座墓,道:“不瞞先生說,我將來定然是會斬斷蘇家與我李氏的關係的。而且我還沒有說,便有人已經在給我辦了。”
公孫長明點了點頭,這件事情,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李澤如果當了皇帝,追封父母時,必然是要追封自己的生母的。而爲了達到這個目的,便只能將蘇氏從史書之中抹去。這在他看來,壓根兒就算不得什麼事情。
“我之所以在先生們看來猶豫不絕,瞻前顧後,絕不是因爲你們所想的那些原因,而是我一直在思考,怎麼樣才能讓我李澤建立的王朝,不會如同前面的歷朝歷代一樣,終究由盛而衰,由衰而亡?都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我現要想要做到千秋萬代,該怎麼辦呢?”
聽着李澤的話,公孫長明不由瞠目結舌,這個問題,他還真沒有考慮過。
每一個開國帝王,誰不想千秋萬代,可是自炎黃堯舜而起,又有誰做到過呢?李澤這個題目太大,他覺得自己做不來。
“那李相想了這麼久,可有所得?”公孫長明隱隱覺得有一扇新的大門,正在朝自己打開。李澤有時候的想法,總是那樣的天馬行空,但往往卻又行之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