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似圓似扁的巨石長長地伸出懸崖,斜刺蒼天。這塊巨石名爲探海石,乃是泰山一景。
石前擺着一張木案,案上置着一張焦尾琴,古色斑斕。一株碗口粗的蠟燭一吞一吐,映照着案後那白衣男子俊秀的面龐。
那男子手指纖長,從容調轉弦軫,便彈便低聲吟唱,正演奏着一曲《詩經》《齊風》中的曲目。
那男子琴音如行雲流水,流暢自然。歌喉甚是悠揚婉轉,唱道:
俟我於著乎而。
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瓊華乎而。
俟我於庭乎而。
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瓊瑩乎而。
俟我於堂乎而。
充耳以黃乎而,尚之以瓊英乎而。
在那男子前方,烏壓壓席地坐着一大羣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因天色晦暗,看不清他們相貌,也不知是參加論戰大會的學士還是來峰上觀景的遊人。場地內鴉雀無聲,聽着那男子彈琴個個搖頭晃腦,如癡如醉。
※※※
韓淮楚與婁敬,關君豪來到日觀峰,看到這一幕,心中只想這彈琴的便是那音律國手師郊了。
那師郊的琴藝果然高卓,絕非只學了半年琴的韓淮楚能比。琴音傳到耳間,餘韻繚繞不絕。
韓淮楚還站在那裡,那婁敬關君豪已經坐下。關君豪一拉韓淮楚袖子,說道:“韓大將軍,快點找個地方坐下,別擋了老夫視線。”
韓淮楚微微一笑,轉身就走。關君豪奇問:“將軍不聽師郊彈琴了麼?”
“有什麼好聽的。”韓淮楚拋下一句讓婁敬關君豪目瞪口呆的話,沿原路返回。
那師郊的演奏雖然好聽,哪裡比得上後世那些音樂大師彈奏鋼琴?韓淮楚心中只想那師郊生在未來,充其量只能在音樂團體當一個伴奏的小角色。也是古代娛樂太過貧瘠,一個琴師竟會博得如此衆多的fans。
※※※
回到那大院,婢女即安排一間屋子給他歇息。韓淮楚想起與安若素的約定,叮囑那婢女,在寅時之前叫醒他。婢女應承了,韓淮楚便胡亂和衣睡下。
剛睡了一個時辰,忽聽屋外院子開門之聲。只聽那婢女問道:“小姐你怎麼這時候來了?”一女子低聲問道:“韓信韓大將軍可曾來此?”正是那大才女安若素的聲音。
那婢女答道:“韓將軍早已來了,正在熟睡。”
那安若素冷笑一聲:“本小姐走了一夜的路,他倒是睡得安穩。快去把他叫醒。”
不用那婢女叫喚,韓淮楚一個骨碌已從榻上翻起,打開房門走出,笑呵呵道:“韓某在此,等候大小姐多時。”
只見那安若素已換了一身女兒裝束,身着薄薄的翠衫,寬闊的廣袖開合遮掩,蜂腰緊束,頭上扎着墮馬髻,腳上蹬了一雙沒過膝蓋的鹿皮小蠻靴。紅豔的臉龐被燈籠一照,端的是耀如春華,豔若桃李,看得韓淮楚眼前一亮。
“果然是傾國傾城風華絕代的美人!難怪那齊地的俊彥都要視她爲偶像。”韓淮楚心中暗贊。
最奇怪的是,那安若素左手提着一口金屬盾牌,又厚又重,足能遮掩兩個大漢;右手拿着一根長矛,有一丈四尺。這些東東只有軍營中才有,卻不知她拿着這兩樣武器作甚。
那安若素秋波掠向韓淮楚,見他甲冑在身,眸子裡現出一絲詫異:“韓將軍睡覺也穿着戎裝嗎?”韓淮楚解釋道:“本欲上日觀峰觀景,卸甲太過麻煩,就這麼睡下了。”
“韓將軍還要穿這戎裝參加今日的論戰大會麼?”安若素又問。
“韓某乃兵家弟子,戎裝正是吾之本色也。”韓淮楚泰然說道。
安若素“撲哧”就是一笑:“又不是上戰場,幹嘛要着盔甲?”她話語一轉,目光柔柔地望着韓淮楚:“韓大將軍穿上這戎裝,更是英姿煥發,如人中龍鳳。我喜歡!”
一個女兒家當面說出“我喜歡”三字,居然臉都不紅,倒叫大男子一個的韓淮楚聽得臉紅耳赤。
“這小丫頭看來是打定了主意吃定了我,也不管我心中怎麼想。韓淮楚啊韓淮楚,這飛來的豔福看你怎麼避開?”韓淮楚一時大暈。
“嗨,呆站在那裡作甚?本小姐提着這盾走了一夜的山路,還不把這盾牌接過去?”安若素看着韓淮楚發呆的樣子,嬌聲嗔道。
“遵命!”韓淮楚笑呵呵接過那厚重的鐵盾,問道:“安小姐先前可是取這盾牌去的麼?”
安若素星眸向他一橫:“還不是爲了咱們韓大將軍能破那大三才劍陣,若素才遭的這份罪。我這胳膊都已提酸了呢。”
韓淮楚這才恍然大悟,問道:“安小姐可是說用這盾牌可以破陣?”
“還要加上這根長矛。那大三才劍陣攻擊面極廣,劍勢濤濤不絕。只有用這盾牌才能化解掉那劍陣一半以上的攻勢。一寸長,一分強,只有用長兵器才能伺機反擊。”安若素侃侃說道。
韓淮楚聞言頓時如醍醐灌頂,豁然開朗。
江湖中人用的兵器多是劍這般短兵器,不會像軍營的將士那般提着沉重的盾牌行走江湖。遇到的對手也是用的短兵器,格鬥時只看誰的功力深厚,招法精奇。可那三才劍陣是羣毆的陣法,若還是仗着一柄劍去力拼二十七柄劍,一開始就陷入不利。
哪知道換一個思維,採用戰場上最司空見慣的兵器——矛與盾,情況就截然不同。
“安小姐怎這般有見識,一下子就想出這辦法來?”韓淮楚稱讚道。
安若素臉上浮現一絲笑容,淡淡地說道:“我哪有這般見識,破這劍陣的方法是我師傅告訴我的。”
韓淮楚只聽說安小姐武功乃是一異人所授,卻不知她尊師究竟是何方高人?安若素既然不說,韓淮楚也不好追問。
再掂一掂手中盾牌,估計有六十來斤。這種沉重的盾牌,非尋常人能夠提起,只有軍中將佐才能施展得開,乃是專人定做。而那兵器坊賣的盾牌,只是藤盾,柳條盾兩種,絕不可能有這般現成的金屬盾出售。但藤盾柳條盾只能擋箭,若是遇到如聖劍門弟子那般江湖高手,一劍刺下,那盾牌不裂開纔怪。
“安小姐這盾牌是從何處得來?”韓淮楚惑然問道。
安若素狡黠一笑,反問道:“深更半夜,你說小女子能到哪裡去尋一口重盾?”
“不會是你去我漢軍哨所偷來的嗎?”韓淮楚一句話衝口而出。
在那山下泰安鎮,設有一個哨所,有軍丁五百與一位伍佰主寧頜鎮守。那寧頜的兵器正好是一口重盾。韓淮楚一邊說話,一邊把那重盾翻過來,只見手環上鏤着一字,正是那寧頜的姓氏。
“韓大將軍不會治小女子潛入軍營盜竊之罪吧?”安若素擡起一張俏臉,似笑非笑地問道。
“靠!這小丫頭膽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去漢軍軍營行竊,這可是要殺頭的。”雖然她是爲了自己,可韓淮楚身爲鎮守齊地的軍政首席長官,也不能徇私包庇。韓淮楚張開大口楞在哪裡,簡直無話可說。
安若素看着他發呆的樣子,撲哧一笑:“放心吧韓大將軍,這是你那部下借給你的。他一聽小女子來意,立即爽爽快快答應了。小女子讀書明理,哪能知法犯法,給大將軍爲難。”
韓淮楚又被小丫頭整蠱一回,望着安若素那天真浪漫的笑容,是哭笑不得。
※※※
“韓大將軍,這盾牌與長矛的套路,你可熟悉?”安若素忽然板起臉,一本正經問道。
矛與盾均列入十八般兵器,韓淮楚身爲三軍統帥焉能不知。他答道:“韓某略知一二。”
“你那些招數,只是平常的招數,只能在戰場廝殺,焉能破那劍聖創下的劍陣?家師處心積慮創下矛盾三招,是那大三才劍陣的剋星。將軍可願學乎?”
韓淮楚大喜,連忙點頭道:“能學到尊師精妙招數,韓某如何不願?就請安小姐賜教。”
安若素樣子變得十分愜意,眉眼含笑,伸出纖纖玉手親親暱暱將韓淮楚大手一抓,甜甜地道:“韓大將軍,這院子里人多,咱們上山練招去。”提起那長矛,一扭纖腰向着院外走去。
“這小丫頭難道不知男女授受不親?”韓淮楚的大手與安若素的柔荑那麼一接觸,一股異樣的心情從心中興起,不由自主跟着她,亦步亦趨走到平頂峰的西頭。
夏日的泰山頂上,星光依然晦暗。一株亭亭如蓋的松樹下,安若素翠袖高挽,左手持盾右手握矛,一邊嬌聲呼喝,一邊演練盾招與矛招給韓淮楚看。
“這招名叫千旋萬轉,以盾牌護住全身上下,以長矛伺機反撲,要訣是一個快字。快速轉動之下,對手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不知你空門何在。練成之後,既可用於江湖羣鬥,又可戰場廝殺,雖置百萬軍中亦能從容也,將軍日後戰場建功立業也是用得着。
這招名叫獅子滾繡球,脫胎於地躺刀法。以身貼地,空門更少了一半,要訣便是一個避字。翻翻滾滾,出敵意料之外,變不可能爲可能。卻要料敵於先,算準對方路數。如算不準,則反受其害,被動挨打之局面不可回也。
這招名叫自相矛盾,乃是最厲害的一招。矛本司攻,盾本司守。如今卻要倒過來矛守盾攻。要訣是一個亂字。人藏盾後,矛御身後,橫衝直撞,批亢搗虛,讓對手陣型大亂。一亂之下不知所措,便有機可乘。”
這三招皆是極上乘的武功,守守得是固若金湯,攻攻得是一劍封喉,奇幻無比。韓淮楚只隨韓非夫人學過半年劍法,哪曾見過如此精妙的招式?看得是心花怒放,目眩神搖。
安若素三招演完,收勢一站,攏起袖子擦拭那滾得灰撲撲的俏臉,問道:“將軍可記下了,要不要若素再演示一遍?”
“不用了,一遍足矣,韓某已悉數記下,多謝小姐賜教。”韓淮楚喜不自勝道。
安若素讚道:“將軍果然是練武奇才,只聽一遍就已將口訣全部記住。若素當日,可是看我師傅練了七遍這才記下呢。”
“令師可是與劍聖有仇?”韓淮楚忍不住問道。
安若素瞪了他一眼:“將軍爲何這般認爲?”
“若不是有深仇大恨,令師爲何會處心積慮創下這三招對付那大三才劍陣?”韓淮楚納悶地問道。
安若素又盯他一眼,忽而彎下腰捧腹笑將起來:“將軍說的是哪裡的話!武功之道,便是這般你創一招,我破一招,互相切磋,如此彼此纔有進境,難道定要有深仇大恨纔會創下這三招嗎?”
想必那安若素的師傅常與那劍聖曹秋道比試武功。那曹秋道創下三才劍陣之後,一定會帶門中弟子找她比拼。而安若素的師傅當時窮於應付,過後便絞盡腦汁思索如何破陣,終於被她想出來了。
韓淮楚想到此處,不由對安若素的師傅充滿好奇,問道:“不知令師名諱,可容韓某去拜謁她老人家?”
安若素道:“我這一派名叫女英門,乃是吳越爭霸之時越國女將軍越女所創,一向與世無爭,故不爲世人知也。家師姓姬名拂月,號棲霞姥姥,乃是本門第十三代傳人,與那劍聖有莫逆之交。最愛世間神兵利器,曾以武功勝過劍聖,贏走他手中斬將劍。殊知劍聖創下這大三才劍陣,又將斬將劍贏了回去。她老人家心高氣傲,發誓要破那劍陣。哪知破陣的招法想出,劍聖已經故去,引以爲終生憾事,悵然而逝。將軍你若能用家師創下的招數破得大三才劍陣,她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必感欣慰也。”
想不到在入世三劍之外,還有一個武功勝過曹秋道的棲霞姥姥,也不知她與那劍神蓋聶誰更高強。韓淮楚對這些江湖中的陳年軼事不由幽然神往。
“嗨,你愣在那裡做甚麼?還不把我剛纔教你的招數演練精熟,等着在論戰大會上送死麼?”安若素嬌叱一聲,提醒他道。
韓淮楚“哦”了一聲,說道:“安小姐說的是,韓某這便練劍。小姐先回去安歇吧。”
安若素星眸幽幽地望着韓淮楚,那小蠻靴定在地上動也不動,說道:“若素走了一夜山路,早已不知疲倦。”
韓淮楚又道:“這峰東頭有音律國手師郊奏琴爲大家助興,小姐何不去聆聽雅音?過後更有日出,一享眼福?”
安若素裙裾一提,就地坐下,星眸依然幽幽地望着韓淮楚,哼了一聲:“那師郊只會彈一些靡靡之音,琴音中只透出些小兒女情懷,有什麼好聽。這日出若素見過多次,有什麼好看?若素就在這裡,看韓大將軍練招。”
她那麼一坐,兩隻小腿一併,裙角自然而然搭上了膝蓋,露出一雙纖幼的蓮藕。如白璧無瑕,粉光緻緻,看得韓淮楚心中一蕩,連忙將頭轉過一邊,不敢再看。
“這個小丫頭正在展開她的魅力攻勢。韓淮楚啊韓淮楚,看來你只有辜負一個純真少女的芳心了!”
韓淮楚心中百感交集,拾起地上的矛與盾,大喝一聲,如旋風一般旋轉起來,練的正是那矛盾三招的第一招“千旋萬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