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棋去客棧前廳找值夜的小二借紙和筆墨。小二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嘟囔囔問她爲何起得如此之早。她笑笑沒有說話, 但神色平和。
提起筆來,以爲自己會有很多話要寫,要交代。斟酌再三, 最終卻只寫下九個字“我隨尹長風走了, 勿念!”。轉回後院取了塊青石將寫好的字條仔細壓在窗臺上。
做好這一切, 她纔敢迴轉身去看尹長風留給她的東西。那軸畫依然釘在樹上, 因風息了, 掛在那邊紋絲不動,可畫上之人卻若要隨時從畫中走出來般,端的是顧盼神飛, 栩栩如生。
她將匕首拔下來,取過畫。那畫畫得真好, 比她本人要美。當日她說玄機公子爲曲飄飄作畫, 是用心所作, 要尹長風也用心來畫她,他果然畫了, 只是如今纔拿給她看。
她看了又看,畫中人薄肩長頸,秀美非常,似嗔似笑,隱隱含羞。心中有融融暖意。原來自己在他心中這般美好!透過畫, 她也能尋到尹長風昔日注視她的眼神, 獨有的愛憐, 獨有的專注, 時時刻刻告訴她他滿心滿眼只有她一個。她原是那麼懼怕命運的人, 不敢輕易敞開心去愛,是他將她流浪的心撿了去, 用最好的細絲絨包裹了起來,將它養得越來越嬌嫩。
她用匕首將畫從中裁開,將墨袍男裝那半張,連同一支牡丹花簪一起埋到紫藤樹下。雖然都捨不得,可是無舍就無得,爲了自己也爲了百里尋清,她應該如此做。
屋內偶爾還有細碎的聲音傳出,不知已是春宵幾度,紫棋面上微微有些發紅,心中卻無更多的情緒。
剛剛開窗一眼望過去時,她的肩背曾陡然一僵,心中念頭百轉,卻都只圍繞着“他們爲何……”這一個中心。
可只是震驚,只是意外。心中未曾涌起看到百里尋清與迎紫在密林接吻時那般灼燒肺腑的熱浪,亦沒有僅看到秦芸兒與百里尋清一處嬉鬧便會騰起的苦澀酸楚滋味。
原來以爲將會終生掙不開的情,卻不知幾時已漸漸淡去。
關上窗的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可笑。
爲何這段時間要陷入混亂的泥潭,越來越不可自拔?
爲何她要自大的認爲只要自己犧牲,百里尋清就能不被傷害?
爲何過去多年她自己一直被愛而不得折磨,心中多少次暗自企求:如果不能完全愛,就一點不要給。如今他二人翻了個個兒,她便都忘卻了?
又爲何要認定百里尋清是沒人要的孩子,一定要守在她的身邊,才能活下去?
他有一心愛慕他的人,秦芸兒便是一個。這兩個人她都瞭解,不論是外貌還是性情都是難得的相配。她如今這般拖拖拉拉,只能讓百里尋清越來越傷心,讓秦芸兒也得不到幸福。
幾日前,秦芸兒難以自控的表現當時讓她覺得很陌生,如今細想,她定是愛百里尋清愛到骨子裡,纔會忍了內心的痛,一力撮合他二人。
她既然已不是當日在百里山莊一心戀着他的迎華。愛不受控,她無法做主說給了他就真能給他。那麼她便應該痛痛快快的了結這段情,才能讓他獲得他本該得到的幸福。
這頓悟來得突然,卻短短一瞬便讓她想了個通明。
東方天色漸白,她不敢耽擱,匆匆到百里夫人所睡房間看了一眼,見她神態安詳,睡得很沉,完全放下心來。走過去替她掖好被角,便轉身出了客棧。
她要回桐蔭城,馬上就走,不管尹長風現在在哪裡,都會再回桐蔭城的,她要回那裡等他。
幸好,她還未真的做錯什麼,一切,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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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棋!”
奔波了近半月,紫棋終於回到桐蔭城。人剛站在鏢局門口,便聽到有人大嗓門的一聲狂吼。
“這麼大聲做什麼,耳朵要被你震聾了。”紫棋故意伸了雙手揉耳朵。
李義撓了撓頭,可是面上卻沒笑容,直接便肅然奔到主題:“你和尹長風究竟怎麼了?他前日回來,你今日回來。”
紫棋一呆,緊接着心下一喜,她沒想到這麼快就可以知道他的消息。她果然沒有料錯,他回來了,就在桐蔭城中。
“有些小誤會。”紫棋心中略安,眯着眼笑。
李義卻是神色依舊嚴肅,滿眼關切,但欲言又止。
“怎麼了?”
“先去見蔚大哥和老爹吧!”
蔚子善和蔚老爹都如她離開時一樣,一個笑容柔淡,一個聒噪不已。但是紫棋仍能隱隱感覺到他二人的心事重重。
蔚子善道:“李義,陪紫棋去看看雲少爺吧。”
蔚老爹攔住:“紫棋剛趕回來,那麼辛苦,讓她休息下,吃過飯再去吧!”
蔚子善看向紫棋,眼神中有徵詢之意。
李義小聲道:“雲夫人過世了。”
紫棋一怔,忙對蔚老爹道:“我還不餓,路上雖趕得急,可現在還是很有精神。我先去看看,一會回來再敘。”便扯了李義出門。
“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今晨,蔚大哥幫着料理了後事,剛剛回到鏢局。”
“這麼快?”
“一切從簡。”
“爲何?”
“雲家的家產被裘老大使手段騙了去,因爲文書齊全,蔚大哥也不好插手。”
“那……尹長風……”
李義回過頭來:“昨日離開了,他上午走的,裘老大傍晚便帶人去雲府,將雲氏母子趕了出來。”
紫棋怔怔望着他。諸多信息紛至沓來,讓她無法消化。
“前日尹長風回來便拉了蔚大哥去喝酒。他二人說了什麼,我們都不知道,但是尹長風喝醉了,爛醉如泥。昨日酒醒後拉着蔚大哥問自己有沒有落淚,蔚大哥說沒有,他不信,又跑去酒樓拉住小二問。小二道不知道他落沒落淚,只聽他忽而喊‘君子不奪人所愛’,忽而又喊‘爲何付出真心卻還是錯了’。小二說完這些又多嘴道在場衆人都知道他喜歡上別人家的娘子,勸他這種缺德事不可幹。尹長風一聲長嘯,似哭似笑,他大聲道今後再不會踏入這桐蔭城半步。然後去了雲府一趟,便真的走掉了。這件事很快便傳得幾條街人盡皆知,我也是自別人口中得知這一切。想來他最後那話讓裘老大安了心,於是晚間便有了行動。”
她曾問過他若傷心了會不會哭,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她接口那只是未到傷心時。如今他執着的問人自己是否落淚,必定是自覺傷心到了極點。
爲何付出真心卻還是錯了?
紫棋一隻手緊緊按在自己胸上,那裡一陣陣的抽痛,讓她面色發白。種種情緒混雜,最終沉痛的讓她無法承受。
他離開了,她要到哪裡去尋他?尋到了會不會已經晚了,他心已傷透,這讓她忽然間很害怕,害怕無論如何二人都回不到過去。
雲宇亭和裘老大來往,她一直是知道的,可她卻大意地以爲小傢伙自己能處理好,未將這件事告訴尹長風。另外,若不是因爲她,尹長風又怎麼說離開就離開,離開了便不會回來,讓裘老大可以肆無忌憚。若沒有這些,雲夫人應也不會這麼突然撒手人寰。
這些……都要怨她!
一座大墳,一個孤清的身影。雲宇亭蹲在碑前種花,一邊種,一邊哼着曲子。這場景如此熟悉,仿若就是昨日,在他家的後院中,他以手指戳土,扭過頭來回答她和尹長風: “我給它唱歌,它一定會很開心,那麼就會長得更好。師伯說這花的香氣能夠安神,鎮咳,對孃的病極好。它如果真能有效,那我日日給它唱歌。”
可是那個還讓他掛念,讓他心存希望的人,如今已經氣息全無,冰冰涼涼的躺在這泥土之中。他爲何還能唱歌,這次又爲什麼而唱?
紫棋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走過去攬住他的肩。
“哭吧,難過就哭出來,不要憋在心中。”
雲宇亭抖動肩膀狠狠甩開她的手,換了個地方依舊以手指挖土,將藍紫色的小花種進去。
“爲何要哭,我娘終於如願以償和爹爹在一起了,我爲何要哭?”他倔強地開口,聲音卻存着幾分哽咽。
紫棋瞧見他的手指已然被石砬磨破,過去拉他的手:“小鬼頭,你手破了,不要種啦,我來。”說着將他手中的花拿了過去。
雲宇亭忽的站起來,發了瘋般將她推倒在地,奪過那株花,惡狠狠碾在腳底。口中嘶吼,像受傷的小獸。
“都是你,都是你。若不是你,我師父怎麼會丟下我不理。若師父不走,我娘怎麼會死?我討厭你,第一次見你就討厭你,你走,你走,我不要看到你,永遠不要!這些都是我娘生前最喜歡的花,我要親手種在她的墳前,我要讓它們長得漂漂亮亮,陪着我娘。我不要你這個討厭的人碰它們,你碰過它們,它們都會變得討厭。”
他側過頭來,對一旁的李義喊:“你將她帶走,快些帶走!我要安安靜靜陪着我娘,你們誰也不要來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