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 就如同十二年前一般。
那時候她仗着燕子般靈巧的身手自滾滾濃煙中逃了出來,四下裡簇簇攢動的火舌只燎焦了她的髮梢。可是,爹、娘以及舊日的溫馨卻被大火毫不留情地吞沒。
幾乎只是一瞬間, 房倒屋塌, 赫赫有名的江南唐家變成一片廢墟。
她不敢相信!她怎麼能相信?
明明大家本事都比她強, 怎麼會單單隻她一人逃出?
但……大火熄滅, 從斷壁殘垣中扒出的屍體由不得她不信。每一具屍體都是焦黑無比, 早已面目全非,外人想來連男女都無法分清。可是,她卻能。
她能認出哪個是她又敬又怕的爹爹, 哪個是她手巧心慈的娘,哪個是總愛捉弄她的哥哥, 哪個是陪她捕蝴蝶的丫頭小翠。二十幾具, 每一具她都知道是誰, 都能在焦臭中想到曾經鮮活時的生動面容。
她曾想,若是重回大火中, 由着她再選一次,那她一定不會再逃。火燒炙肌膚的感覺應該很痛,不會比以刀割肉好受,但是卻好過望着親人慘死於面前,好過要孤零零一個人去面對未來。因爲這樣的痛深在骨髓裡, 由內向外侵蝕着她的血肉, 讓她脆弱, 讓她恐懼, 讓她整個人空掉。
這次又是大火, 她卻絲毫沒有猶豫,迅捷的起身, 提了鞋,匆匆往外奔,路過桌案的時候,還不忘將上面的包袱抓起來摟在懷中。
這不是十二年前,她也不會是一個人。她要更有勇氣的活着,更好的活着。
火焰劈啪作響,外面人聲嘈雜。有人問:“還有人沒出來嗎?”是蔚子善的聲音。
有人答:“沒看到紫棋姑娘。”
蔚子善高聲喚:“紫棋,紫棋!”聲音越開越近,應是正尋過來。
“老寨主也沒出來,還有……雲公子……”又有人焦急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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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哪裡?”不知過了多久,紫棋幽幽轉醒,雙脣開開合合幾次,才發出微弱的聲音。
“紫棋姐姐!”雲宇亭大喜過望的聲音。
紫棋費力地轉頭尋他,他忙自己湊了過來,就趴在紫棋一側,探過頭來,讓她看到自己。
他面上遍佈着淚痕,髒兮兮的小臉上黑一道白一道。
“爲什麼哭?李義呢?”
雲宇亭淚水滾得更兇,有幾滴落在紫棋的脣上,流進口中,鹹鹹的。他忙用衣袖抹了一把臉,垂下頭去,輕聲道:“走……走了!”
“他走去哪裡?”李義不可能丟下他們不管,除非有什麼逼不得已的理由,紫棋緊緊盯着雲宇亭。
雲宇亭將頭側到一邊,避開她的目光,卻不敢不回答。
“你中了毒,昏了過去。我們把你擡到這個山洞中。可是剛進洞不久,嶺南殺人客便尋到附近。有個被稱做曲寨主的人說既然丟了蔚大叔,就一定要尋到你,有了你就不怕蔚大叔不露面。他們越搜越近,馬上就要搜到這個山洞,我心中焦急便出了個冒險的主意。”
“什麼主意?”
“當時你一點脈息都沒有,和死人無異,我說將你放到洞外,那些人看到你的‘屍體’自然不會再搜了。”
“這個主意不錯。”
“可是李義不肯,他說若是那些人連‘屍體’都不放過怎麼辦?若補上兩刀或者帶回去尋方法解毒怎麼辦?他說得有道理,這也是我的顧慮。於是,我想如果對方看到了你的屍體,又看到除你之外另一個人向別的方向逃開,那麼他們就再顧不上你了。雖然依舊是冒險,但成功的可能會大很多。”
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紫棋猛地坐起身,她捉住雲宇亭的胳膊急聲問:“李義到底在哪裡?”
雲宇亭身子一僵,整個人扭轉過去,以背對着她。
“我故意裝作生氣,我說你中的是無法解的毒,現在已經死了。不論他相不相信,你都已經死了。他若想一直陪着你,便也去死,而我不想死,不要連累了我。他一遍遍問我,你究竟還有沒有救,我都告訴他沒有。我甚至說他是廢物,他連自己喜歡的人都保護不了,鏢局的兄弟都浴血奮戰,誓死不離開,他是膽小鬼……”
“你知道我昏迷前指着胸口是什麼意思對不對?”紫棋打斷他的話。
雲宇亭點了下頭:“起初沒明白,但是那些人追來後,我想到了,也在你胸前香囊中找到師伯留下的藥丸。”
“你告訴我李義現在沒事。”紫棋的聲音沉鬱得嚇人。
“他……他死了!”
一個巴掌扇下去,雲宇亭白皙細嫩的肌膚上立即浮現出五個鮮紅的指印。紫棋望着自己顫抖的手,心中痛怒交加,加上餘毒未清,一口鮮血噴涌而出。
雲宇亭轉過身來趴在地上,緊緊抱她的雙腿,面上涕淚橫流:“紫棋姐姐,我知道我錯了,你……你身子未好,不能動怒。我該打,死不足惜,我自己來!”
雲宇亭提起手掌朝自己的臉頰上狠狠扇下去。他下手很重,第一掌下去半邊臉就腫了起來。
“這一巴掌是替蔚爺爺打的,若不是我在茶杯外面抹了藥,着大火時他就不會手軟腳軟逃不出來,被燒斷的橫樑砸到了腿。”
紫棋脣邊猶掛着刺目的紅,偏着頭望石洞縫隙處長出的雜草,並沒有看他。
“這一巴掌是替李義打的,他自火中將我背出來,我卻爲了讓他將壞人引開,騙他出去,害他被人砍死。”
“這一巴掌是替蔚大叔打的,他待我那麼好,教我很多做人的道理,我卻一句沒聽進去。若不是我讓蔚爺爺受傷,累他忙於應敵的時候還要照顧蔚爺爺,他也不會被壞人趁機傷到。”
“這一巴掌是替紫棋姐姐你打的,我任性妄爲,自作主張,害你在乎的人皆因我受累,讓你如今內疚自責……”
這一巴掌下去他的嘴角滲出血來。他還欲打下去。卻聽紫棋輕輕道了句:“夠了,放開我。”
雲宇亭聽話地放開手。紫棋繞過他往石洞口走,身子搖搖晃晃,卻始終未摔倒。雲宇亭在她之前,將擋住洞口的石塊搬開。
出了洞又走了好遠好遠,方在雜草叢中,尋到了李義。他渾身是血的躺在那邊,黝黑的面龐從未有過的蒼白。
紫棋身上僅有的一點力氣被抽空,軟倒於地上。她爬過去,輕輕搖晃他,低聲喚:“李義,起來啊,起來!該起來練功了,你不是總說做人要勤奮嗎?你怎麼能帶頭偷懶?每天鏢局中都是你最早起牀的,你不能破了例啊!你看太陽馬上要升起來了,你再不起來,我就要踢你了!你武功不高,又愛多管閒事,不勤加練功怎麼能行?”
他不應,也不動。
他永遠也不會應了。
胸口氣血翻涌,喉嚨處泛起腥甜,紫棋眼前有雜亂的星星不聽話的晃動。
過了好半晌,她方能開口,沉沉問了句:“他曾說過什麼?”
“他……他抓起你的右手,仔細地摸了遍,說了句話,好像是……想問卻一直沒敢問,傷到的時候,會不會很痛。”
紫棋閉上雙目,連嘆息都發不來。
傻瓜啊,真是傻瓜!痛不痛關你什麼事?一心愛着別人的女人,你給的情她會裝作不知道,你給的好她會故意避開,她真的值得你如此做嗎?你要聰明就該將這些統統收回去啊,好好爲自己活着,直到找到一個全心全意愛你的人。
他的胸前鼓鼓囊囊的,昨夜雲宇亭曾問他,紫棋姐姐大火中不忘將錢財帶出來,你這胸前藏着什麼寶貝?他只是撓撓頭並未回答。
紫棋顫抖着手打開他被血浸染粘在一起的衣襟,摸出一雙靴子。
是她在那個下雪的冬日買給他的靴子。
靴子被血染污了,卻仍能看出來是嶄新的。
一雙靴子而已,買來就是爲了踩在腳下的,他做什麼要像寶貝一樣收着,由大火中逃生,什麼都棄了,唯獨將它帶了出來?
再也鎮壓不住胸腹中亂竄的氣血,紫棋再度噴出一口鮮血,癱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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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沒有知覺,腦子卻仍不停歇,昨夜一幕幕在眼前不斷重演,血腥而紛亂。
本以爲逃出火海,鑽出濃煙就安全了,卻沒有料到這一夜的災難不僅僅是一場火。一場有意爲之的縱火後面跟着一場爲奪寶展開的殺戮。
忽而是一羣不明來歷的黑衣人擁着三個武功高強的灰衣人。手中利刃都映着火光發出可怖的光。
鏢局的兄弟本在慌亂地救火,看到這幫人卻反而都鎮定了下來。蔚子善若雪藏已久的利刃終於脫鞘而出,渾身散發着震懾人心的氣勢,他緩緩開口:“一路隱忍退讓,還是將我逼入絕境,既然這是一場不死不休的爭鬥,那麼蔚某奉陪到底。”
身後有兄弟應:“蔚大哥,我們也跟着。怕死的都被你遣走了,剩下的人都是戰場上幾次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早看淡了生死,沒什麼放不開的。”
有人和:“命是撿來的,多活一天已經賺了。更何況我們命硬運氣好,定也不會讓他們輕易討了便宜去。”
連一旁受了腿傷,倚牆而坐的蔚老爹也哈哈大笑:“大家上,砍斷這幫惡人的手腳,爲老頭子我討回公道。”
忽而是雙方混戰在一起。一邊是火焰呼呼作響,一邊是兵刃相交,呼喝斬殺之聲不絕於耳。
蔚子善一襲青衫在風中獵獵作響,身姿矯若遊龍,獨敵三個灰衣人。可那三人也從容不迫,攻防配合默契,幾人鬥在一處難分高下。
周遭的人一個個倒下,血濺滿地,四處許多的殘肢斷臂。
嗆人的煙塵中夾雜着血腥,風將其刮到哪裡,哪裡的人就會短暫窒息。
忽而是蔚老爹使勁推搡着李義,急急道:“趁這個時機快帶他二人走!不要再羅嗦了!”
她哪裡肯,所有人都在搏命,她怎麼能先逃?
“我不走,我走了你怎麼辦?”
蔚老爹呵呵笑,語速奇快的道:“不白收你這個義女,有孝心。可是你留下,我還是一樣該怎麼辦就得怎麼辦,只不過多拖着幾個陪葬的而已。”
他望望雲宇亭:“另外你不能光顧念自己的想法,別忘了身邊還跟着這小子呢。這小子人這麼聰明,年紀還這般小,若這就死了怪可惜的。不要再羅嗦了,再囉下去,想走也走不成了!”
雲宇亭忽然插口:“紫棋姐姐,我不想死。”
可,想活着出去也終究不是件容易事,李義的左肩中了一刀,她胸前中了一掌。匕首上沾着不知誰的血,她第一次殺了人,恐怕還不止一個。
忽而是江澤陽臨風而立,身着團花錦繡長袍,笑容可掬地擋住他們的去路,不像是索命的閻羅,只似一個迷途打聽方向的貴公子。
他的話也說的溫和:“曲逸方如今越來越喜歡殺人了,他爲了寶藏和嶺南殺人客攜手,唉,不明智啊,這如同與虎謀皮,終有一日恐自己也會死在那三個人手上。”
李義冷哼:“你攔住我們爲了什麼?不也是一樣的打算嗎?”
江澤陽摸了摸下巴:“不一樣,一會兒我專門留着你的命讓你知道我和他完全不一樣。我此行只會要一個人的性命,你們猜是誰?”
三人俱不答話。
他似有些不好意思,以手扶額道:“都不猜,那我自己說。剛纔說了你的命我會留着。”他取下額上的手,點指李義,然後又點雲宇亭:“小傢伙也可以活着。要不是裘老大在你家中尋到飄飄的舊物,我還不知道她曾經在你家中住過,也就不會知道是蔚子善當時多事帶走了她,害我們兩人分開。你也算幫了我。”
他轉過目光,看向紫棋:“蔚子善讓我失了心愛之人,我自然不能放過他。所以我想了個辦法讓曲逸方知道蔚家寨的玄機洞如今已沒有寶藏,真正的寶藏已被蔚子善轉移了出來。這個解釋合情合理,沒有誰會不相信,蔚子善輕易讓出蔚家寨本就讓人費解,若加上這個原因便一想就通了。”
她啐道:“只有你們滿腦子想着財寶利益的人才會這般想。蔚大哥這麼做只是想讓弟兄們過安心平靜的日子。”
“說得好,不愧是蔚子善的知心人。這也就是我今日要取你性命的原因。我見不到飄飄,蔚子善也不能再見到你!”
他忽然飛身欺近,柔軟的手指在她脣上一抹,李義揮刀斬過去,他卻又飄身離開。江澤陽的武功不算特別高明,但是他身法靈活,擅長攻人不備。
他哈哈大笑:“好啦,要做的事做完了,恕不奉陪!”
雲宇亭忽然道:“若想知道曲姐姐的下落,拿解藥來換。”
江澤陽疾去的身形微頓,回頭看了一眼,卻又大笑兩聲:“小傢伙聰明,可惜這個毒無藥可解。更可惜飄飄的下落你根本不知道!”
她一臉茫然:“中毒?”
李義抓住她的胳膊:“可有哪裡難受?”
她搖頭,除了先前胸前中的那一掌隱隱作痛,哪裡都很好。她剛欲答沒有,心忽然不受控制的狂跳起來,全身一點力氣也無,連手腳都開始發顫,面色一下變得蒼白如紙。
她看着雲宇亭,顫聲擠出三個字:“你師伯……”手剛剛費力指向自己的胸,便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