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螺旋最底層,天光晃得我眼睛都快瞎了。儘管倒鬥也不是一天兩天,可每次出墓的時候,都有種再世爲人的感覺,只是那些和我一同下鬥卻不能一起上來的人,他們再也沒有機會感受這種如釋重負般的體驗了。
我想到了某個電影人得獎時曾說過,這叫做倦怠的美學。去他孃的,他一定是瘋子,這種所謂的殘酷之美,對我來說根本毫無美感可言,那些創痛,像是刀子在我心口一直不停地戳,戳得我的心千瘡百孔,鮮血淋漓,我真希望這一切都沒有開始過。
可真這樣想時,腦海裡卻又會不自覺地浮現出張弦的音容笑貌,如果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些事情,張弦恐怕還在地底墳丘裡受那無盡之苦吧。不過也許他還是能出來,能找到我,真到了那一刻,恐怕我們的關係就不是現在這樣了,但該經歷的刺心恐怖,我仍舊一個也逃不掉。
我四處尋找阿依慕的身影,卻沒有找到她,張弦道:“阿依慕公主最後對我說的話,她……她是說自己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眷戀了,恰好天意弄人,又將大家逼到了這個份上,所以她順勢而爲,想以這樣的方式來做個了結。”
我幾乎脫口而出:“你怎麼不攔着她!”
張弦欲言又止,最終也只是苦笑了一下,沒說話。我急道:“是不是人活久了,都會變得鐵石心腸,你爲了活下去,所以任由着她去作出犧牲!”
張弦靜靜地看着我,似乎根本就不想解釋什麼,東海道:“二黑,你這話可就不地道了,真要被困在裡面,我們是會死,但小哥本來就是長生人,他又不怕沒時間研究出去的方法,沒有害人的動機嘛。”
東海的話很片面,張弦是長生人不假,但他和陰物不相容也是真的,在墓室同樣危險重重,這裡不是西陽鐵丘墳,陰物和他之間沒有親人感應。
而且阿依慕說時間線被壓住之後,就沒有回來的路了,動機他還是有的。但我總覺得這不是他會做的事情,冷靜下來想一想,或許他這麼做,是有自己的理由。
張弦估計看東海在瞎說,就解釋道:“阿依慕公主的心思我能理解,她活了這麼久,故園不在,丈夫不在,時隔數千年,好不容易和兒子相認了,兒子又死了。這世上,已經沒有她所懷念的事物了,現在她找到了母親的葬所,想用這種方式來結束煎熬,恰好又可以救下我們,和我們斬斷這最後的一絲恩義,了無牽掛地去。爲先你說,我有什麼理由去阻止她呢?我阻止了她,她就能變得更快樂嗎?”
我搖頭道:“起碼你知道真相,可以試一試的。”
張弦低下了頭:“我和你不一樣,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如果明知道有痛苦,明知道是成全,爲什麼不尊重她的意願,非要替她去做決定呢?那是累積了千年萬年的心結,是超越了生死的執念,你沒有經歷過那些事,不會理解的。”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這是在揭人傷疤,他又沒有謀殺誰,我能指責他什麼呢?儘管救人在我看來是做好事,不救人是很殘忍的行爲,尤其是爲了自己的利益不救人,在我眼中更是卑劣的行徑,可我將這件事想得太天真太片面,我忘了張弦和阿依慕是同一類人,他或許從阿依慕身上,看到了未來的自己。
張弦是個有執念的人,他肯定還不想死,可是生命中存在的痛苦卻又無法逃避,他同時也會有死的願望。他是個很看重朋友的人,不救人,我相信他比我還難過,但既然選擇尊重阿依慕的決定,其實就是他內心掙扎的體現,我卻在這裡亂指責一通,這種好朋友的不理解,無疑會讓他覺得更加孤單。
鬍子問東海要了根菸點上,我以爲他是要抽菸,誰知道他將香菸夾在碎石頭縫裡:“這裡沒有香,就當這香菸是一炷香,燒給阿依慕公主吧,至少也是個慰藉。”
他站起身,嘆了口氣:“走吧,和風村的人應該也聽到這邊的動靜了,咱們正好去討個說法。”
我們點點頭,阿麗娜忽然脆生生地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們是誰?我阿塔呢?”
張弦故意問道:“哪個阿塔,叫什麼名字?”
阿麗娜警覺地看了我們一眼,還是說了實話:“你們又是誰,你怎麼知道我有兩個阿塔?我阿塔叫胡楊。”
我看她醒了,忙問道:“幸好你沒事,你是怎麼遇上那兩個人的?你一個小女孩兒,他們將你往墓穴裡帶,你也真敢去,膽子太肥了!”
阿麗娜迷惑地說:“好像好像……好像是有人用車子帶我過來,但具體的我都記不清了,我怎麼會記不清楚呢?你們認識我阿塔吧?”
我忽然意識到,在傀儡娃娃具象破碎的時候她大叫了一聲就昏過去了,很有可能受到了某種關聯性的精神衝擊,失憶了。我趕緊點頭:“你阿塔和歹徒搏鬥時英勇犧牲了,他是個大英雄。”
阿麗娜哇的哭了起來:“是真的嗎?”
我點頭,騙她說:“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和你阿塔感情真好,那時候你還小呢,這麼久了,每次聽到還都這麼傷心。”
阿麗娜將我的話信以爲真,趕緊擦掉眼淚,破涕爲笑:“那人家是很想念他嘛。叔叔,既然你是我阿塔的朋友,你帶我回家吧。”
這小姑娘,還知道自己呆的地方很陌生,知道想辦法和我這樣的好人套近乎,可見她心智挺正常的。我點了點頭說:“你先跟着我們,等我們處理好事情,就送你回去。”
阿麗娜見我答應了她的請求,滿意地笑了。所有人全都古怪地看着我,我只好憋着不吭聲,回家她見到自己老媽,就會發現我是個大騙子,可當騙子也比說出真相要好吧。
我們繼續繞着圈子往上走,再走幾步就到和風村的那個平臺了。這時候,先前當過兵的羅布人漢子忽然出現在我們前面,天光在他的輪廓邊緣投影出一條條密緻的放射狀灰線,他手裡拿着彎刀,站在高處陰鷙地盯着我們,讓人覺得來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