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歲月如梭,眨眼五載光陰流水過。
春光晴好,暖風燻人。
這日京中人頭涌動,人滿爲患。
看官若問平日城中井然有序的長安街頭,今日爲何如此噪雜?
那大約是因爲五年來打勝仗無數,平北境兵禍、蕩平西北、此番又除南蠻匪患的將軍王班師。
衆人聚集於此,想要一睹將軍王的年少英姿。
午後的日光微微有些斜了,照得躲在茶館裡的茶客們有些懶散。
“將軍王爲何還沒有到?”
“時辰未到,如此着急做甚?”
話音落,耳聽得“噠噠”聲響。
“來了。”有人高呼一聲。
年輕將軍面龐冷俊,寶劍懸腰,鮮衣怒馬。
春風拂起他肩頭披風,如是一面獵獵的戰旗。
只是將軍的那雙桃花眼不似桃花,反似帶着冰寒劍鋒,一眼望去竟令人生出一股畏懼。
大約這便是一位長年征戰殺場的將軍身上自帶的殺氣。
已有女子紅了臉龐。
陽光照在盔甲上,印射起寒光,百萬雄師面容嘯肅,齊步而來,鐵蹄聲鏘。城頭鼓聲突震,人羣開始歡呼。
新帝立在城牆之上,聲若洪鐘,朝肅立馬背的將軍喊道,“愛卿歸來,當與朕浮一大白!”
將軍翻身下馬,身後雄師退進有度,齊齊跪立,山呼海嘯之聲傳向城牆上的新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
五年了。
年輕將軍昂頭肅立在城牆之上。
驀然回首五年眨眼,卻已是滄海桑田。
五年裡與當時還是皇子的八王同赴北境,苦戰一年,終平戰亂,換得北地百姓安居。
一時謝將軍聲名,在朝中雀起。
隨後哀訊傳來,先帝殯天,留下召書冊封向來最不被朝中衆臣看好的八皇子繼承帝位。
新皇繼位,將軍又接調令,與貴親王之子祿郡王兵分兩路,滌盪西北,共殲敵十萬餘,全勝而歸。此戰歷經三年,令他戰紅了雙眼,適逢南蠻入侵,途中便請旨平亂,二度過京而不回。深入不毛之境、疫癘之鄉,又經一年,終平匪禍。
三場浩大的戰役,均大勝而歸。
棄文從武,百萬雄師歸順,刀頭舐血五載。
從當年“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春風得意狀元爺,到征戰沙場、身染鮮血的將軍。
三場戰役,終成就了他“將軍王”的美名。
夕陽似血,灑照在晚歸的兒郎身上。
將軍手提偃月刀,信馬打從鬧市過。
世事變遷,物是人非。
五年前壯志未酬,每每信步路過此處,只覺人生無趣,心緒鬱結。
而今名利皆收,卻他孤身一人,再無那可親、可信、可憐、可愛之人相伴左右。
街頭人仰馬廝,遠處炊煙裊裊,百姓安居樂業。
生平所願,皆盡實現了。
唯有她,只有她,求而不得,輾轉反側。
一去經年,歷久而彌新,那身影成了心頭血,揮之不去,日日折磨相伴。
遠處有年輕的女子在男子跟前撒嬌嘻鬧,那樣鮮活的嬌顏,惹那男子柔聲相勸。
冷麪將軍輕輕咧起嘴笑了,桃花眼裡漾起一絲溫情。
隨即他便聽得一個孩童的嬌呼聲,“孃親,您吃……”
這樣嘈雜的街市,這樣的人聲鼎沸之處,偏聽不到旁的聲音,偏只此音入耳,令他動容。
偏頭徇聲望去,見是一個約有四五歲的粉雕玉琢的女童,手中抓着一串糖葫蘆,踮起腳尖,欲令立在她面前的年輕婦人吃食。
年輕女子衣飾精緻華貴,雲髻高聳,平和柔順,玉手纖纖柔若無骨,探手幫女
童抹去嘴邊的涎漬,聲音輕柔溫和,“娘不吃。”
“娘……”女童撅了撅粉嘟嘟的小嘴,撒起嬌來,舉着糖葫蘆的小臂兒不依的搖了搖,“孃親吃嘛……”
年輕女子無奈的搖了搖頭,眼中漾起笑來,輕輕嘆息一聲,俯身就着女童的手,貝齒輕啓,咬下一料糖葫蘆來。
“甜麼娘親?”
女子輕輕“唔”了一聲,“甜。”
女童就“咯咯咯”笑了起來,四周一環顧,眼中突而一亮。
一個與女子年歲相當的男子行上前來,一把便將女童摟入懷裡,笑着捏捏了她的鼻子,說道,“瀟兒今日玩得可高興?”
女童嬌嗔之態畢現,重重點了點頭,“嗯,瀟兒玩得高興,瀟兒明日還想來玩。”
“明日還想來?那需得你孃親允可才行,你且問問你孃親,行是不行?”
“孃親,瀟兒明日還想來玩,行是不行?”
“不行……”
“不嘛,孃親,瀟兒還要來玩嘛……”
“……”
聲音漸漸消逝,背影逐漸遠行。
匆匆五載,她成了婚,生了子,而今一家三口,齊樂融融。
他只覺心中一痛,似有什麼在一點點抽離,眼前發黑,坐立不穩,直直便從馬背之上崴了下來。
“將軍……”
“將軍。”
“少爺!”
囑下急呼出聲,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從馬上滾下來的他,“少爺您怎麼了?!”
他悠悠轉醒,無力搖了搖頭,又翻身上馬,沉聲道,“回府。”
雙足一夾,黝黑駿馬長嘶,奔騰而起,馬蹄聲聲,徑直往將軍府而來。
將軍府張燈結綵,喜氣洋洋,等待五年不歸的年少英豪回家。
他下了馬,腳步聲聲跨入堂來,早有母親與幼弟在堂中等候,他衣袍未除,踏前兩步,噗通跪至母親跟前,呼道,“不肖子回來了,不肖子謝楠生拜見母親!”
謝夫人眼淚雙流,一把扶起他來,張臂擁住他,握拳在他背上捶得咚咚作響,“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我的楠哥兒,你可想苦了爲娘……”
母子傾訴一番,謝夫人方放開了他,抹着眼淚道,“念哥兒快來見過你兄長。”
五年前未滿七歲的謝念生,而今已到了眉眼清秀的總角之年。
他行上前來,朝他疊手躬身行禮,“弟弟見過三哥。”
桃花眼裡終於又漾起了一絲笑意來,伸手揉揉了他的頭,點頭讚道,“長高了。”
謝念生頓時便眉開眼笑,行上前來攀住他的臂,說道,“三哥這回總得在家中多呆些時日罷?”
哪料不過兩日,竟是又啓了程。
那日街頭偶遇,她已嫁做人婦。
畫面刺目!
萬念俱灰,不見爲盡,當遠離。
向皇帝稟報只言是心願未了,問及原由,才知乃是多年前上京趕考的途中,路遇山匪,被逼至掉落懸崖,乃畢生大辱,此仇不報,誓不爲人!
又問需得多少人方能成行?
答曰五十人足已。
哪料去了才知那乃是處悍匪窩,官府年年剿匪,剿了近十年,不僅匪未剿成,反助長其氣焰,始成一霸,令當地人談匪色變。
耐何海口誇下,又是屢戰屢勝的將軍王,如何肯退?
一時轉變部署,納了投名狀,投入匪窩,從匪窩內部逐一攻克,終至匪禍得除,百姓歡顏。
而彼時已是又有大半年過去,被皇帝一旨召回京城來時,已是到了這年的年尾,除夕之日了。
恰逢這年江南豐收,糧草頗豐,又有將軍平亂,四海昇平,百姓安居樂業。帝龍顏大悅,令除夕之夜犒賞三軍,將軍更是被請入宮中,參加闔宮家宴。
將軍風塵僕僕而回,此番平匪竟遇悍將,不幸左臂中了一箭,一路回京,舟車勞頓,傷未痊癒,一回家中,便得聖旨,一時只得沐浴薰香,盛裝赴宴。
在外行軍多年,見慣生死,人變得沉默而寡言,枯坐一隅時,又想起多年前與那女子同赴宮宴時的笑意妍妍。
那會夫妻相攜,琴瑟和鳴,你爲我夾片肉,我幫你添碗湯,而今思來,均是細細密密、和和美美的脈脈溫情。
他眼中現了一片黯然,端起一壺酒,緩步出了飲宴之所,行至一處花廳裡來坐了,倒一杯酒,抑脖喝了個精光。
有那等及笄之年的皇室女子見他自斟自飲,紅着臉行上前來,馨香撲鼻,朱脣輕啓,“謝將軍怎在此獨酌?”
他擡起頭,望了她一眼,反正也不識得,只輕輕嗯了一聲,依舊是不言不語,自飲自樂。
女子轉身走開去,他卻忽覺膝上一暖,俯頭一望,見是一個粉嫩嫩五六歲的女童,不知打哪裡跑出來,撲在他膝上,抑起一張圓嘟嘟的小臉,眉眼好看,稚聲稚語喚了他一聲,“爹爹……”
他怔了一怔,隨即就笑了。
才一回京,竟然就有人喊他爹。
何時來了個這樣大的女兒?
若是當初那女子給他生了個這等孩兒,兩人大約也不至行至這等境地。
他嘴角擎起一股笑意,桃花眼裡也終於有了溫情。
將這女童抱在膝上,就手拿了一粒花生來剝,剝了放在手心,攤在她面前,笑問道,“你是誰家的孩子?可是聖上的某位公主?怎的我沒有見過?”
小姑娘咯咯笑起來,一隻粉嫩嫩的小手抱着他的大掌,另一隻手捏了他掌心的花生塞入嘴中,含糊不清回答他道,“我是爹爹您的女兒呀。”
他一時忍俊不禁,這麼大個孩子,竟然能認錯了爹?
只是這孩子太過可愛,他竟捨不得放手,就又剝了花生放在掌中,小姑娘照舊又塞入嘴中,小手指粘了些唾液,溼淥淥的在他掌心滑動,摸到他指上的老繭,一雙大眼寫滿了疑惑,“爹爹的手掌怎也硬硬的,同我祖父一樣。但我孃親的手同我祖母的手卻不似這般硬硬的,我孃親的手軟軟的、暖暖的,可好看呢……”
“你祖父是誰?”他漫不經心,又剝了兩顆葵瓜子。
“我祖父是貴親王,我孃親是清和郡主,我舅舅是祿郡王,我小叔叔是謝……”
“瀟兒……”話音未落,卻突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
兩人聞聲而望,便見行過來兩個女子,俱是笑意妍妍。
“孃親……”小姑娘嘴中喊娘,卻仍坐在他膝上不動。
那女子云髻高聳,華服雅緻。笑着行上前來,俯身便將她從他膝上抱了起來。他聞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梅香,心中一陣恍惚,便覺膝上一冷,小姑娘已經叫她抱離了自己的膝頭。
女子落落大方,朝他行了一禮,笑着道,“瀟兒不懂事,叨擾將軍了。”
一時轉了身,與另一女子相攜而去,一邊走,一邊嘴中埋怨,“瀟兒怎的又不乖了?害得娘與長公主姑姑一頓好找……”
“可不是,瀟兒今日又不乖了哦。”長公主笑聲琳琅,令他心驚。
不料清和郡主竟與長公主的關係而今這樣好,從前互不對盤的兩人,怎成了好友?
念頭一閃而過,心中的黯然難過之意如潮般涌起——
一別五載,我與你對面相逢,你卻已與我形同陌路,識得不我。
你到底是忘了我。
白清水,你竟忘了我!
將軍握着酒杯的手驀地用力,再攤開掌,只見掌心泥獰,血肉模糊,
……
謝將軍歸來。
這章寫得好糾結,大家都懂的吧~~~我要吐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