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牽着一匹幽騎軍戰馬,沿着驛路邊緣緩緩而行。就像楊慎杏言談之中多有保留,徐鳳年當然也不會跟楊慎杏掏心窩子,他接下來要去的地方,不是大兵壓境的賀蘭山地,而是支撐起大半北涼賦稅的陵州,更爲隱蔽的內幕則是徐鳳年先前已經見過了王遂,徐鳳年當時只帶着八百白馬義從,王遂領着北莽冬捺鉢王京崇和數百嫡系私軍,各自脫離大軍,悄然會晤。
徐鳳年沒有急於策馬趕往陵州,陷入沉思,哪怕跟那位北莽東線主帥見過了面,他也沒弄清楚王遂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明明是王遂主動要求這場秘密會晤,但是真碰了頭,王遂卻沒說半點正經事情,一番言談,除了聊了些春秋故人舊事,倒像個關係不遠不近的長輩見着了還算有些出息的世侄,只不過含蓄讚揚晚輩的同時,老頭子可沒忘記自我吹噓他當年的風采,這讓徐鳳年很是無奈,很容易想起那些年在清涼山養老的徐驍。期間王遂譏諷離陽的格局屬於一蟹不如一蟹,無論朝廷官員才幹還是文人學識都是一輩一輩遞減,更罵離陽兩個皇帝都是孬種,打不過野狼就只能打家犬,不敢跟北莽死磕,就只好收拾西楚餘孽。徐鳳年雖然沒有附和,但聽着確實挺解氣的。到最後,王遂倚老賣老地拍了拍徐鳳年的肩膀,再無言語,就那麼瀟灑揚長而去。從頭到尾,王遂就只有一句話切中時局要害,既然他王遂這趟西行遊獵都沒能夠撈到好處,那麼東線那邊一時半會也就沒誰樂意跟北涼過意不去了。徐鳳年清楚老人的言下之意,不是北莽東線死心了,因爲北莽東線與顧劍棠對峙的駐軍,大多是草原上的保守勢力,本來就對北涼沒有念想,傾向於在兩遼打破缺口直逼太安城,那麼王遂在幽州東大門的受阻,極有可能在北莽兩京廟堂上給予太平令和董卓雪上加霜的致命打擊。
正是這句話,打消了徐鳳年嘗試殺人的念頭,陪着老人只談風月,最終沒有出手。因此這次賀蘭山之行,談不上有何驚喜,但同時也不算失望,對於目前在涼莽大戰中傷筋動骨的北涼,沒有壞消息,就已經是好消息。所以楊慎杏來到北涼擔任副節度使,只要不是抱着必死之心來幫朝廷往北涼摻沙子,那麼徐鳳年不介意送給楊慎杏一份安穩,甚至可以主動幫這位老人積攢一些功績,讓楊慎杏不至於太難做人。北涼和徐鳳年對楊慎杏是如此,對兩淮經略使韓林也是如此。
這般處處隱忍行事,當然算不得酣暢淋漓,更稱不上任俠意氣。
徐鳳年終於翻身上馬,鞭馬前行之前,東望了一眼。
茶攤婦人百無聊賴坐在長凳上,擡頭看着那個有些書卷氣的將種子弟一人一騎的背影,在驛路上愈行愈遠,想着方纔這位俊哥兒與自己討價還價的情景,笑了笑,心想這後生出身肯定不差,卻連幾文錢也計較,倒是個會過日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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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州州城,滿城喜慶。這種喜慶由上而下,春風化雨一般,市井百姓不知道爲何城中就突然重新熱鬧了起來,自然而然猜測是不是涼州關外和幽州葫蘆口打了大勝仗,只不過始終沒有確切消息流傳開來,誰也吃不準,但這段時日經常能夠見到達官顯貴、尤其是將種門庭的大人物們大醉酩酊,稀奇的是不同於以往同輩間將種子弟的偎紅依綠把酒言歡,這次多是隔着輩分的一家人或者幾家人一起歡慶,一些個往常針尖麥芒的當地豪門家族,如今在酒樓狹路碰上了,竟也沒了劍拔弩張的氛圍,一笑而過。暮色中,數騎恰好踩着門禁的點入城,直奔陵州別駕宋巖的那座府邸,門房是伶俐人,眼見着那幾騎雖未披甲,卻不似尋常的豪門扈從,而是得以腰間懸涼刀的軍伍銳士。得到門房通報的宋巖快步走出,看見牽馬站在街道上的徐鳳年,愣了愣,徐鳳年讓人騰出一匹馬給這位推崇法家的陵州政壇大佬,兩騎緩緩駛向還隔着一段路程的刺史府邸,宋巖神色激動,低聲問道:“王爺,真打贏了?”
看來不光是楊虎臣這種外人感到匪夷所思,就算宋巖這種北涼自家人,也不是很敢相信邊關傳遞而來的諜報,由於徐鳳年不知出於何種考慮,並沒有在北涼道境內大張旗鼓宣揚邊關大捷,即便是宋巖這樣的從三品實權高官,也只能從惜字如金的簡陋諜報上獲悉三處戰場的最後結果而已。
徐鳳年點頭道:“慘勝。”
宋巖驀然漲紅了臉,嘴脣顫抖,這位當年初見世子殿下也能挺直腰桿的骨鯁文人,一時間竟是說不出話來。
徐鳳年感嘆道:“這仗還有的打,不過半年內應該不會有太大的戰事,邊軍可以暫時喘口氣,但是接下來你們陵州就要焦頭爛額了,只會比之前更加忙碌。”
宋巖笑道:“相比其它三州,唯獨陵州遠離硝煙,咱們這些當太平官的,忙點不算什麼。只聽說過沙場戰死的,還真少有聽說在官場累死的。”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看着入夜時分也喧囂的繁華街道,輕聲說道:“徐北枳要卸去陵州刺史一職,從田培芳手上接任涼州刺史,但是徐北枳空出來的位置,宋大人你……”
徐鳳年沒有把話說完,宋巖默不作聲,既沒有流露出憤懣怨望的神色,也沒有說些身爲文臣只爲百姓福祉不求高官厚祿的慷慨言辭。
徐鳳年有些無奈,說道:“數千士子赴涼,就如某些外地士子私下的腹誹,至今爲止,都是做些芝麻綠豆大小的官,如同一個腰纏萬貫的豪紳隨手施捨路邊乞丐,不符合千金養士的道理。雖說宋洞明做上了北涼道副經略使,位居從二品,但畢竟宋洞明不算嚴格意義上的赴涼士子,如外人傳言,宋洞明更多與徐北枳皇甫枰等人相似,是我徐鳳年僅憑個人喜好破格提拔起來的心腹。”
說到這裡,徐鳳年自嘲一笑,“現在北涼打贏了仗,照道理說,是該到了封官許願的時候,急需給這些嗷嗷待哺的士子一個盼頭,北涼畢竟只有四州之地,官帽子就那麼多,已經在各地衙門塞進不少外地士子,我總不可能趕走北涼本地官員給他們騰座位,不適合,就只好拿出一個陵州刺史的正三品高位來做噱頭。原本以宋大人治理政事的能耐,當然是下一任陵州刺史的最佳人選。”
宋巖終於開口說話,沒有任何藏藏掖掖,相反十分直截了當,問道:“王爺,下官若是在陵州做不成刺史,能否去別州?”
徐鳳年也坦誠說道:“在田培芳升任副經略使後,由徐北枳接任,這是板上釘釘的了。而流州現任刺史是楊光鬥,下任不出意外是陳錫亮,也只能是陳錫亮,在經歷過一系列戰火薰陶的流州,說句難聽的,我就是願意讓宋大人調去流州,估計你也難以服衆,這與你宋巖執政本事的大小沒有關係。至於幽州,不妨與你實話實說,志在沙場建功立業的胡魁確實很快就要重返邊軍,但是下任刺史人選,也是有講究的,幽州相較涼州,更加重武輕文,要不然田培芳前幾年也不會那麼憋屈,抱怨自己是個花瓶刺史,當年他竭力運作着想要來這陵州任職,是北涼官場路人皆知的一樁事情。這次涼莽大戰,幽州方面出力極多,死傷最重,你去幽州,不妥。”
宋巖苦笑道:“王爺這麼說,下官就死心了。說開了也好,不用成天吊着那份心思。”
宋岩心知肚明,涼州流州幽州去不了,而陵州非但是這次升不上去,在開了千金買馬的官場先河之後,在未來依然可能沒有適宜宋巖的那把交椅,因爲陵州必然會成爲安置赴涼士子的最佳地點,不聞戰鼓不見狼煙的塞外江南,天然適宜舞文弄墨的讀書人,北涼也許會因此順勢形成北將南相的穩定局面,所以宋巖才格外憂心,他並不是個迂腐文人,雖說不是那種太過熱衷名利的官員,卻也從不愚忠於誰。施展抱負一事,畢竟是要跟頭頂那官帽子的大小直接掛鉤的。試想張鉅鹿若是個清水衙門的小吏,又如何能夠一手造就出如今的離陽大勢?
徐鳳年輕輕呼出一口氣,沒有轉頭正視宋巖,“三年,如果能夠撐到三年以後,當初允諾你的,我才能辦到。如果……如果你覺得委屈了,趁着這次剛好楊慎杏入涼,我可以讓你從北涼官場脫身,前往太安城。”
徐鳳年平靜道:“這非是我試探你,北涼自徐驍起,就沒有玩弄廟堂心術的習慣,這塊土地上,讀書種子本就不多,哪裡經得起折騰,能出來一個是一個,就算牆裡開花牆外香,也不攔着,更不會用涼刀砍掉。”
宋巖身體微微後仰,肩頭隨着馬背輕輕起伏,懶洋洋道:“我宋巖若是去了太安城,趙家天子能夠與我並駕齊驅嗎?不能吧?會爲了我升不了官特地跑來親自解釋一二嗎?更不能吧?我宋巖膝蓋稱不上有多硬,可好歹在北涼不用每天去朝會上跪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就沒個盡頭,一個讀書人,站着當官,總比跪着當官舒坦些,何況當下我這個官,也不算小了。當然,要是有一天趙家天子讓人來找我說,宋巖啊,朝廷六部缺個尚書,要不你先將就着,回頭再讓你去中書省和門下省當主官,保證進棺材的時候能有個文貞啥的諡號,我保證會心動,恐怕到時候就算王爺攔着,我也要一哭二鬧三上吊。”
徐鳳年哈哈大笑,“宋大人啊宋大人,那你就甭想了,宋姑娘相貌不差,可還真沒到禍國殃民的份上,不說學識才幹,人家嚴閣老在生女兒這件事上,比你強。”
宋巖很不客氣地冷哼一聲。
到了刺史府邸,徐北枳還是那天大的架子,得知北涼王親臨後,別說興師動衆大開儀門,就是露個面都欠奉,徐鳳年就只好和宋巖前往書房,膽戰心驚的府上管事小心翼翼推開房門,只見還沒有脫下公服袍子的刺史大人正坐在椅子上處理政務,亂糟糟的書房,書籍散亂一地,徐鳳年彎腰撿起一本本書,宋巖笑着走到窗口打開窗戶透透氣。等到徐鳳年差不多整理完書房,徐北枳才擱下筆,揉了揉手腕,擡頭瞥了眼徐鳳年,後者笑眯眯道:“現在清涼山宋洞明和白煜神仙打架,雖說都是有身份有修養的文人,鬧不出什麼大風波,但終歸不太讓人放心,這不就想着讓刺史大人去涼州當個和事老,以涼州刺史的身份幫我盯着。”
徐北枳淡然道:“且不提那兩位心裡會不會有疙瘩,就說陵州這爛攤子,你不讓熟門熟路的宋別駕來當刺史,只爲了安撫赴涼士子,交給一個外人,你真以爲到時候能不出半點紕漏?”
徐鳳年笑道:“那你說咋辦?”
徐北枳開門見山道:“李功德有沒有說要辭任經略使,由宋洞明來頂替?”
徐鳳年點頭道:“說過這麼一嘴,他的意思是不當經略使了,只保留總督涼州關外新城建造的虛銜,但是我沒答應。”
徐北枳冷笑道:“怎麼,怕被人說卸磨殺驢?寒了北涼老臣的心?還是擔心李翰林那邊說不過去?”
徐鳳年笑而不語。
徐北枳隱約有些怒氣,沉聲道:“一個陵州別駕,不小了!”
徐鳳年搖頭道:“是不小,但也不夠大。”
徐北枳說道:“那就讓宋大人去當涼州刺史,我只在清涼山佔個閒職,一樣能幫你起到制衡的效果。”
徐鳳年還是搖頭,丟了個眼神給隔岸觀火的宋巖。
宋巖幸災樂禍道:“王爺啊,天底下哪裡還有人不願當刺史只肯當別駕的官,這不是爲難宋巖嘛。再說了,涼州刺史,可比咱們陵州的刺史要金貴許多。這違心話,下官說不出口。何況徐刺史明擺着是要飛黃騰達的,給下官這麼一摻和,結果丟了刺史跑去涼州坐冷板凳,官越當越小,等徐刺史哪天回過味,那麼這些日子好不容易攢下的香火情,也就沒了。於公於私,下官都不會幫着王爺勸刺史大人。”
經由宋巖打岔,書房內沒了原先的緊張氛圍,徐北枳大概是發泄過了積鬱已久的牢騷怨氣,很快恢復心態,收斂鋒芒,說道:“是信不過宋洞明,還是信不過白煜?或者是兩人都不信?”
徐鳳年搬了條椅子坐下,“談不上懷疑誰,但有橘子你待在清涼山,我在北涼關外能更安心些。”
看到徐北枳盯着自己不轉眼,徐鳳年有些心虛,“陳錫亮打死都不肯離開流州,擺明了要在那裡紮根,我實在沒法子。”
徐北枳微笑道:“王爺還真是會捏軟柿子啊。”
徐鳳年悻悻然沒搭話。
宋巖臉色古怪,王爺跟徐北枳陳錫亮兩人的關係,還真是值得琢磨琢磨。否則聽徐刺史這口氣,怎麼像是在家中爭奪大婦位置的女子似的。
徐北枳突然臉色緩和起來,“流州是不容易。那場各自勝負只在一線的大仗,雙方都拿出壓箱底的物件了。”
尤其是兵力劣勢的北涼方面,不說三萬龍象軍全部投入戰場,除了青蒼之外的流州兩鎮兵馬,加上火速馳援的涼州騎軍,連劉文豹和司馬家族柴冬笛臨時集結的四千西域私兵,以及六珠菩薩緊急調動的爛陀山的兩萬僧兵,都一一浮出水面,甚至連曹嵬的那一萬隱蔽精騎都不得不掉頭增援流州,這才無比驚險地堪堪打贏了這場血戰。可以說任何一股兵馬的缺失,都會導致流州的失陷,更別提能夠在戰後抽出幾千騎軍進入中線戰場,與北涼關外騎軍左右呼應,最終成功迫使董卓放棄玉石俱焚的打算,如果僅是北莽單方面在葫蘆口的全軍覆沒,已經拔掉虎頭城這顆釘子的董卓可以完全不用理會,繼續向南推進。
所以可以說,原本最無關大局的流州,纔是祥符二年這場涼莽大戰的真正勝負手。
徐北枳站起身,死死盯着徐鳳年,“你應該清楚,就算我在戰前就大舉囤糧,在戰時也通過各種手段跟北涼周邊各地‘借糧’,甚至連西蜀都沒有放過,但是如果想要打贏下一場大戰,別說朝廷限制漕運,只要離陽漕運不傾力支持北涼,那麼結果就是,仗不是沒法打,但是我們北涼會多死很多人,也許是三萬,也許是五萬,也許更多。北涼,怎麼辦?”
徐鳳年安靜坐在椅子上,沉默許久,終於開口說道:“在我離開這間書房後,就會動身去一趟太安城。”
宋巖臉色劇變。
徐北枳猛然一拳砸在書案上,勃然大怒,“你徐鳳年丟得起這個臉,我北涼丟不起!虎頭城劉寄奴!流州王靈寶!幽州田衡!我北涼戰死的數萬英魂的丟不起!”
徐鳳年默然起身,默然走出書房。
宋巖欲言又止,最終不過是一聲嘆息。 щшш •тTk án •¢○
徐北枳對着那個背影怒吼道:“北涼鐵騎,連北莽百萬兵馬都擋得住!打下離陽的兩淮,很難嗎?!”
沒有停步。
陰暗廊道中,那個並不蒼老的背影,略顯傴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