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笛一夜噩夢連連,夢見她追逐着的白袍人猛然轉身向她撲來。她終於看清楚了白袍人的一張臉,竟然無皮無肉,是一具骷髏!
她急忙逃開,只走了幾步,又與另一個人撞了個滿懷,正是那個滿臉是血的殭屍人!
她無路可逃,急得大哭,從夢中驚醒。
山風在窗外怒吼,似鬼哭狼嚎。畫笛再也無法入睡,心驚肉跳捱到天亮。
早上畫笛梳頭時,看到鏡中的自己,一夜之間,竟變得憔悴不堪。那眼神就似一隻受驚的小鹿,再無了往日的氣定神閒。
她打開筆記本電腦。qq上,牡丹公子的頭像依然暗淡地沉寂着,她給他發的留言他也沒有回。
點開他的頭像,畫笛發出了一條信息:“sos!我在天堂谷撞鬼了!”
她關掉網絡,卻並沒有關掉電腦,接着走到魚缸邊,將魚食撒進水裡。
那些紫蝶尾龍睛飽餐之後,依然悠閒地在水草之間穿梭。魚缸對於它們來說足夠大了,自由自在,可比天堂。
看着那些魚兒,畫笛感覺心情平靜了不少。昨天晚上,當她在風聲中顫慄的時候,她迫不及待想要離開這裡,回到熱鬧的都市,回到擁擠的人羣中。而現在,她站在魚缸前回想昨晚發生的一切時,忽然改變了主意。
她要留下來,而且要搞清楚這個天堂谷裡,究竟有什麼鬼。
這樣想着,突然傳來敲門聲,她一驚,站在原地問:“是誰?”
“畫笛妹妹,是我,段千文。”
畫笛舒了一口氣,走過去將門打開。
段千文站在外面,微笑着看她,目光與初升的陽光一同蒙上她的臉。那一刻,畫笛覺得冰冷的心,一下子就有了暖意。
這個人,這個叫段千文的陌生男人,他的目光爲什麼讓她有了這樣的暖意?親切的暖意?她記得她初見他時,他的目光不是這樣的。那個時候,他的目光凌厲而莫測。
她也微笑了,說:“早上好。請進吧。”
段千文一進木屋,首先便被那隻碩大的魚缸吸引住了。
他彎下腰,睜大眼睛看裡面的魚。看了一會兒,然後擡頭看畫笛:“這是紫蝶尾龍睛嗎?”
畫笛感覺自己的心異常地跳動了一下,她點頭:“你居然認識這種金魚。”
“呵呵,”段千文笑起來,“中國是金魚的故鄉。我是中國人,當然瞭解一些了。金魚是由一種被古人奉爲‘天工靈物’的金黃色鯽魚的變種。如今的金魚主要分爲文種、蛋種、龍種、金鯽種等幾個主要品種。這種紫蝶尾龍睛就屬龍種了。這種魚的特點在於眼睛,似龍目,所以就稱作‘龍睛’。這魚尾像蝴蝶的翅膀一般,顏色又似蘭花,所以就叫紫蝶尾龍睛了。”
畫笛沒想到他竟然對金魚還有研究,就問:“那你也常養金魚了?”
段千文搖頭:“恰恰相反,我從來沒有養過。大概是我的牌氣比較急躁,不適合養魚。”
畫笛笑道:“你不是畫家嗎?畫家一般都是喜歡修身養性的,而養魚能讓人樂而忘倦,怡而忘憂。”
段千文繼續搖頭:“我寧願養些花花草草,因爲普通花草相對金魚要好養活些。我不養金魚,還有個原因比較重要,那是因爲,金魚比較嬌慣,我怕把它養死了。這麼美麗的小生命,我不忍心呀。”
段千文邊說邊數缸裡的金魚:“一、二、三……六、七、八。一共八條,是個吉利的數字,而且成雙成對,不錯。”
畫笛一聽失聲叫起來:“八條?你數錯了吧?明明是十條,哦,不對,是九條!”
段千文用奇怪的目光看了一眼畫笛,沒答話,又很認真地數了一遍,然後肯定地說:“是八條啊,我媽媽說我不足兩歲就會數數了。我不至於越老越退化了吧。”
畫笛本來離魚缸有着一段距離,這時她兩步就跳過來,神情緊張地開始數她的寶貝。
數了一遍,真是八條。不甘心,再數一遍,還是八條。
她呆呆地看着這八條紫蝶尾龍睛,幾乎要哭出來了:“不可能的。我來天堂谷的時候,它們是十條的。可是我一到這裡就發現少了一條,現在,又少了一條!”
段千文似乎不相信她的話:“你確定?”
“當然確定!不到一天的時間,居然少了兩條!”畫笛說着,淚水已經在眼眶裡打轉了。
段千文思索了片刻說:“是它們自己跳出來了吧。”然後,他在地上四下尋找。
畫笛卻搖頭:“它們很乖的,這水面離缸口還有一段距離,它們怎麼能跳出來呢?第一條失蹤的魚,是在來天堂谷的路上,從我的手裡消失的。”
畫笛說着,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
爲什麼會有這麼詭異的事情發生?
段千文忽然問她:“你昨天夜裡去哪裡了?我來這裡赴約,可是你竟然不在。”
畫笛愣了一下,然後說:“哦,我昨天在房東那裡吃晚飯,後來聊到很晚,房東家的小妹妹不讓我走了,我就跟她擠一張牀睡。”
畫笛沒有想到自己說謊竟然說得這麼流暢。爲什麼要騙段千文呢?爲什麼不直接問段千文,當她跟蹤那個白袍人,又撞到殭屍人的時候,他在哪裡?
那是因爲潛意識裡的直覺告訴畫笛,現在還不到問的時候。她可以將這些事情毫無保留地告訴牡丹公子,但面對這個剛剛認識的來歷不明的男人,她應該凡事謹慎纔對。她已經不是單純的小姑娘,已經是二十六歲的女人了。
段千文聽了畫笛的話,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她,又問:“我留下的紙條你看到了嗎?”
畫笛點頭:“看到了。我很早就起牀回到這裡。”
“那我約你一早在小樹林裡見面,你可是又爽約嘍。”段千文這話不似在開玩笑,而是說得一本正經,那目光又深不可測起來。
“哦,我剛纔正打算去呢,誰知你先來了。對不起,害得你昨晚白跑了一趟。這樣吧,我請你吃午飯。我來到這裡之後還沒有開伙呢,第一頓先請你算了。”
段千文總算露出了笑意:“好,這纔算有一點誠意。”
然後他的目光落在畫笛的筆記本電腦上。
屏幕上是一幅屏保。
是一幅動態的手繪圖畫,春色滿園,花瓣若雨。園中獨立一女子,一身粉裝,裙帶飛揚,肌膚勝雪,面若桃花。卻是,眼中一抹淡淡的哀怨。
畫上還題着幾句詞: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
雲霞翠軒,
雨絲風片,
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段千文看罷,一揚眉說:“這是湯顯祖的《牡丹亭》呀。這一段正是《皁羅袍》對不?”
畫笛點頭:“正是。你喜歡嗎?”
“很喜歡的。湯顯祖是中國的莎士比亞。他們倆是同一時代的人物,都用戲劇作品表達了對人生苦難的洞察,直面宿命的勇敢。”段千文又開始侃侃而談了。
“湯顯祖正是飽受了生活的苦難,命運的摧殘之後,才創作出這樣的經典鉅作。”畫笛感嘆。
“中國歷史上,像湯顯祖這樣的人物不少。屈原是楚國的外交大臣,結果皇帝都不信任他,更別說跟政治對手搞好關係了;李白恃寵傲物,在貴妃面前酗酒,還寫輕薄的詩,最後分不清時局變化,瞎投政治靠山,落得異鄉凋零。‘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這是《牡丹亭》裡女主人公對青春的感嘆,又何嘗不是以夢爲伴的旅人對人生無常的痛惜呢?”段千文繼續發揮。
“幸好,相對於失敗的政治生涯來說,屈原、李白、湯顯祖成了藝術殿堂的王者。”畫笛繼續感嘆。
段千文再次用溫柔的目光看畫笛。畫笛穿得很隨意,是初來天堂谷的那身裝扮,果綠色令她煥發着逼人的青春氣息。
於是他轉換了話題:“你知道嗎?我看書,有三類書不看的。”
“哦?哪三類?”畫笛好奇。
“第一類,用身體寫作的書不看。先是有人提出‘下半身寫作’,現在又有了‘胸口寫作’的女作家。這類書是踐踏文學,所以我不看。”
“那第二類?”
“第二類,在一個月之內完成的書我不看。有些作家,一年出版十幾本書,每天至少寫五千字,那他還有什麼時間來充實自己的文化底蘊呢?賣字而已,所以我不看。”
“有道理。還有一類是什麼?”
段千文忽然非常狡黠地笑起來:“呵呵,第三類,是美女作家寫的書,我不看。”
“這又是何道理?難道女作家非要都長成東施嗎?”畫笛不滿。
“我在認識你之前,一直覺得美女作家的書看不得。但是,我現在改變這個看法了。”段千文的眼睛一直注視着畫笛,那目光令她微微不安。
段千文接着說:“我是先看你的書纔看到你的人,好幸運。如果先見到你人的話,我會將你的書歸於第三類的。”
畫笛慍怒:“你是在罵我嗎?”
段千文大笑,他笑起來的時候,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眼睛彎成了動人的月牙狀。“我是說我幸運呢。是你改變了我對第三類書的成見。我才知道,美女,居然也能寫出極爲出色的作品來。”
畫笛忽然垂下了頭。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故作謙虛太過矯情,默認也不妥。
於是她想起了什麼:“你不陪你的女朋友啊?她身體好點了嗎?”
段千文說:“她身體沒什麼問題了。今天下午,我要送她回青城。她的休假結束了,還要工作。”
畫笛有些意外:“送她?那你呢?”
段千文說:“我不走,我留下來,直到滿山的楓樹變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