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笛心中早有準備,但真的聽葉琴說蘇長風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時,還是非常震驚。
她恍惚中想到了什麼。蘇長風……這個名字怎麼會這般熟悉呢?
記憶取自失憶之後的那一段。所以,她很快想起來了,當年她受傷之後,被轉往青城市中心醫院,在治療的過程中,曾經有一個人悄悄給她付了醫療費。
當時畫笛在醫院的交費記錄中查詢到,那個人是用一個叫“常風”的名字往她的賬戶上交費的,一交就是一大筆,在當時足夠支付她的醫療費了。
但畫笛怎麼也想不起這個叫“常風”的人是誰。直到今夜她才明白了,常風就是蘇長風的化名。給她支付醫療費的人,就是她的親生父親!
母親一直拒絕告訴她有關親生父親的一切信息。所以,她直到今夜在葉琴的口中,才得知父親的名字。
胸中澎湃激盪。此時此刻,父親在哪裡?母親又在哪裡?她終於下定決心,一出天堂谷就去找母親,回到她曾經至親至愛的母親身邊。當初她因母親的再嫁而任性地離家出走,現在想想,是多麼的不懂事,對母親來說,是多麼巨大的傷害啊。
畫笛想到這裡,又問葉琴:“葉阿姨,我的爸爸媽媽是爲什麼離的婚?”
葉琴的面色有些異常,她避開畫笛的目光,不自然地說:“小笛,實不相瞞,你父母離婚是因爲我。不過,事情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樣。當年我跟你父親是同學,曾經好過,可是因爲一些小事分開了。我們當年真的是很相愛的,只是因爲年輕氣盛……後來,你父親娶了你母親,在生下你與蘇紫之後,命運陰差陽錯地讓我跟你父親又見面了。時隔多年,我們都以爲我們已經忘了彼此,但當我們又見面時,才發現……我們舊情復燃了。於是,你父親跟你母親離了婚,兩個人各帶一個孩子。那個時候,你們還小,還不到兩歲……”
畫笛一陣心酸。原來眼前的女人,跟自己的母親有着奪夫之恨!
縱然是這樣,時隔多年,時光不能復返,父輩們的恩恩怨怨對她來說已經沒有意義。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葉琴爲什麼還在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地將兩個布娃娃扔在水裡呢?她用那樣詭異的方式將臉盆裡的水潑出去,然後再灌滿,將寫有蘇菱的布娃娃撈出來,而棄另一個寫着蘇紫名字的布娃娃於不顧,是還在記恨着當年蘇長風不救蘇菱而救蘇紫之怨嗎?
“葉阿姨,你還在恨着蘇紫嗎?她已經那麼可憐了,揹着殺人嫌疑犯的名聲流落到尼姑庵裡,而且還被大火毀了容,她好可憐……”說到這裡,畫笛的心都在顫抖。哦,蘇紫,她真的是自己的同胞姐妹呀。她現在在哪裡?還在天堂谷嗎?她是死是活?
葉琴一下子就站了起來,她的過激反應令畫笛一驚。葉琴的目光看着畫笛的背後發直,畫笛回過頭,才發現小伶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門外。
小伶顯然聽到了她們的談話,她用冷冷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母親,那眼神就像一把冰刀,連畫笛都感到了寒意。
葉琴回過神來,不自然地衝小伶一笑:“小伶,外面冷,小心着涼。”
小伶一步一步走到了葉琴面前,她從畫笛身邊經過的時候,畫笛甚至能夠感覺到小伶的牙齒咬得“格格”響。畫笛忽然就有了非常不妙的預感,她覺得似乎有什麼事情就要發生了,想要阻止,卻不知從何入手,只能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
她聽到小伶尖叫起來:“媽媽,是你害了蘇紫姐姐!是你!”
葉琴本能地後退一步:“小伶,你胡說什麼?我沒有……”
小伶的聲音更尖了:“那把火是你放的!我知道是你,我現在一切都明白了!”
葉琴那蒼白的臉上突然就冒出汗來。這麼涼的秋夜,葉琴穿得這麼單薄,卻忽然冒出了這麼多的汗珠。
“不,小伶,你怎麼能夠這麼猜……”葉琴還想抵賴。
小伶的聲音低下來,卻還是那麼尖利:“那一夜,就是黑山失火的那一夜,前半夜我醒了,覺得肚子疼得難受,就去找你,可是你沒有在牀上。我大聲喊着‘媽媽’,沒有人回答,我才知道你不在家。我當時害怕極了,哭着跑出家門,可是外面一個人都沒有。於是我就坐在門檻上等你。後來,過了很久,我看到遠處有火光,再後來,整個紅木村的人都醒了,他們都去救火……”
小伶喘了口氣繼續說:“當時沒有人注意到我一個人坐在那裡。直到天亮,那場火被撲滅,我才見你回來。我哭着問你去哪裡了,你告訴我說你去救火了,你走的時候,我在睡得很香就沒有叫醒我。我當時懷疑過你,可是我不相信,我的媽媽會去做那樣的事。可是我現在明白了,原來是你恨蘇紫姐姐,恨她活了,你的女兒卻死了!”
“不!”葉琴叫了一聲,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小伶看着畫笛,傷心地哭了起來:“畫笛姐姐,你告訴我,蘇紫姐姐的臉被火燒壞之前,跟你一樣漂亮是嗎?”
畫笛一把拉住小伶,就像拉住自己的親妹妹一樣。她說:“是的,蘇紫跟我長得一模一樣……”
小伶哭得更厲害了:“我見過蘇紫姐姐被燒壞的樣子,當時她都快死了。還好,我們村裡有一個神醫,他們家裡世世代代都治療燒傷。於是蘇紫姐姐活了下來,可是她的臉……”
畫笛聽小伶哭着,覺得一顆心彷彿被一隻手一寸一寸地撕裂。原來那場火竟然是葉琴放的!
葉琴忽然大叫起來:“可是你們知道不知道,那場火之後,我就開始做噩夢!我每夜都會夢見蘇紫來找我,把我的臉撕下來!噩夢讓我每晚都受着折磨,有好幾次,我半夜醒來都發現自己不在牀上。我在夢遊!”
她喘了口氣繼續說:“後來,村裡來了一個世外高人。他一見我,就說我被活魂纏着。你們知道什麼是活魂嗎?就是沒有死的人,半死不活的人的靈魂!我怕極了。他安慰我說不要緊,只要開一條鬼路,做一個活的墓穴,裡面放一口棺材,上面寫上那個人的名字就行。棺材裡裝一個特製的裝置,所以外面的人聽起來,就像裡面有人在呼吸一樣!”
畫笛吃驚不已:“原來那個墓穴是你做的!那後來怎麼沒有了?”
葉琴說:“我用錢僱人偷偷地開了條鬼路,挖了墓穴。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按那個高人的說法去做,於是我的噩夢慢慢沒有了。但是新的夢又來了。我每晚都夢見自己在水中撈兩個孩子。我每次撈上來的那個孩子,都是蘇菱,而不是蘇紫……”
畫笛問:“你說的那個‘高人’,是不是段千文?”
葉琴點頭:“對,就是他。所以你來了之後,我發現你們的關係很好,我擔心他對你說什麼。後來我發現,你真的進入了那個墓穴。我害怕極了,於是就連夜找人把那個墓穴填死了。”
葉琴說着就哭了起來:“小笛,我知道,我對不起你的姐姐蘇紫。於是我見到你,想加倍對你好,來補償我欠你們的。我……你看在我對你這麼好的分上,原諒我好嗎?”
畫笛心如刀割,盯着葉琴,冷冷地搖搖頭。
小伶忽然從畫笛手裡抽出自己的手,哭着說:“媽媽,你把蘇紫姐姐的臉燒壞了。我要去找她,把自己的臉揭下來還她……”
葉琴驚恐萬分,急忙去攔小伶:“小伶,我的乖女兒,你不能去!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我就只你一個女兒了呀!”
小伶冷冷地說:“我不再把你當媽媽了。你不是一個好媽媽,不是一個好人。”說着就要掙脫葉琴。
葉琴急了,一把拽過小伶的身子。可是她拽得太猛了,小伶又掙扎得太急,於是小伶的身體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
她的後腦勺重重地磕在了石凳上,她嬌小的身體掙扎了幾下就軟下去了。
血!血從她的頭頂冒出來,染紅了石凳。
“小伶!”畫笛嚇得大叫,一把抱住她的身體。
小伶的睫毛動了一下,眼睛睜開了。她看着畫笛,口裡斷斷續續地說:“畫笛姐姐,都是我不好。你的金魚是我趁你不在偷偷拿走的,我是想跟你開玩笑的……後來我發現你很害怕,就又偷偷還給你了。我錯了,你原諒我好嗎?”
畫笛似乎不明白小伶在說什麼,她只是用手拼命地去堵小伶腦後的那個冒着血的洞,她的手上全是血。小伶的臉色在血水裡異常安靜,她的眼睛一直看着畫笛,當她說完那些話之後,依然看着畫笛,眼珠卻一動也不再動了。
“小伶——”畫笛聽見身後響起瘋狂的叫聲,那叫聲不是人能發出的,像是一隻母獸。
葉琴一把推開畫笛,把小伶抱在懷裡。
“小伶,你不要嚇媽媽,你說話呀!”葉琴不住地晃動着小伶的身體,小伶卻不再有任何反應了。
鮮血沾滿了葉琴的衣服。當葉琴擡起頭時,畫笛看到她的臉,嚇得往後退了兩步。
星光下,葉琴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零亂的頭髮貼在臉上,像電影裡的女鬼。
葉琴似乎忘了畫笛的存在,她突然向遠處狂奔起來,一邊奔跑一邊叫着女兒的名字。那聲音淒厲無比,像山谷裡的狼嚎。
畫笛愣了一會兒,走進屋子裡,把手上的鮮血洗掉。血洗掉了,可是畫笛感覺自己的手仍然很紅。紅光裡,突然又迸出許多黑點。一陣眩暈,那一刻,畫笛幾乎以爲自己就要失明瞭。
好一會兒她才覺得好了一些。她拿出一條牀單,把小伶單薄的身體裹住。
紅木村依然很安靜,像是什麼事也不曾發生。葉琴家與那些村民家還隔着一段距離,所以沒有人察覺到剛纔驚心動魄的一幕。
她站起來望了望空蕩蕩的山谷,忽然不知道何去何從。
母親在哪裡?父親在哪裡?姐姐在哪裡?穆蕭又在哪裡?
天快亮起來吧,天亮了陽光就可以照亮天堂谷,她要找的人也許就會出現了。
她無意識走的那條路,還是通往木屋的。段千文在紙條上告訴她,木屋很危險。可是,除了木屋,她此刻又該去哪裡呢?
山路走到一半的時候,忽然迎面走來一個人。
她一驚,再看過去的時候,發現那是一個身穿白袍的人。看身形是一個女人,她正向這邊匆匆走來。
那個女人更近了,她看到那個女人的臉被一條黑紗蒙着,頭上戴了一頂黑色的帽子。
畫笛心裡一動,那一刻,她感覺身體裡的血液熱了起來。山風原本很冷,自己穿得也單薄,可是她卻覺得身體裡面源源不斷地產生出了熱量。
兩個人終於走到了一起,什麼言語也沒有,只是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骨肉相連,血濃於水。失散了多年的一對親姐妹,終於相認了。
畫笛聽見蘇紫輕輕啜泣着喚她:“妹妹,妹妹,讓我看看你。”
黑紗後面,一雙雪亮眼睛,那雙眼睛好美。
她用顫抖的手輕輕掀開了黑紗。黑紗之後,是一張變了形的臉。畫笛終於失聲哭了出來,那原本也該同樣美麗的臉呀。
“姐姐。”畫笛似乎從小到大第一次叫這兩個字,感覺卻從生疏變爲親切。“姐姐,我才知道,原來我還有一個親姐姐。”
蘇紫輕輕地點頭:“我卻是早就知道了。爸爸很小就告訴過我,我還有一個雙胞胎妹妹。爸爸跟媽媽離婚之後,你就改了媽媽的姓,叫畫笛。妹妹,你本來該叫蘇笛的,我們是一家人啊……”
兩個人又抱在了一起。畫笛突然想到了什麼,她的手從蘇紫的背後向上摸去,手指伸進帽子裡,心不由一涼。
“姐姐,你……真的?”
蘇紫從容地點點頭:“是的。我已經出家了。那場大火把我的頭髮燒沒了,但是我的頭髮很頑強,又都長了出來,還長了那麼長……其實……”
畫笛知道蘇紫想說什麼,她覺得心痛得氣都喘不上來了:“穆蕭,他……”
蘇紫似乎是笑了笑。雖然她的笑使那張臉顯得更醜陋了,但在畫笛的眼裡卻是美好的。
蘇紫說:“他在木屋,跟方媛媛在一起。”
畫笛一驚:“怎麼回事?”
蘇紫說:“方媛媛不知道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我一直在暗中保護穆蕭。不過現在,不用了……”
“爲什麼?”畫笛更糊塗了。
蘇紫說:“別擔心,穆蕭不會有事的。天一亮,他就會把你帶出天堂谷的。”
畫笛搖頭:“不,我不要離開你。要走我們一起走。”
蘇紫搖頭:“你忘了嗎?我已經是出家人了。”
畫笛不甘心:“出家還可以還俗。我知道你愛穆蕭,穆蕭也愛你……”
蘇紫卻說:“不。我從來沒有愛過穆蕭。”
畫笛說:“姐姐你騙人。穆蕭不會因爲你的臉而不愛你的。你跟我們一起走,我們給你找最好的整容醫生。你一定會變得比我更美麗……”
蘇紫嘆了口氣說:“妹妹,臉也許可以復原,但心無法復原了,愛情更無法復原。即使兩個人仍然相愛,但是經歷了一些事情後,愛情還是留在過去最好。”
畫笛還想說什麼,蘇紫堵住了她的嘴:“好妹妹,我知道你也愛他……”
“姐姐,我不能……”畫笛也找不出合適的話來表達她此刻的心情了,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此刻究竟體會到的是什麼。這種心情需要梳理,需要回味,需要銘記。
就在這個時候,她們聽到了腳步聲,還有一個女人的怪叫:“小伶!女兒!我的女兒!”
她們看到遠處跌跌撞撞跑來一個婦人,那個人當然就是葉琴。她剛纔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衣服已經被樹枝劃破,露出一道道傷痕。
葉琴奔到她們面前,手裡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一把刀!
“姐姐,小心!”畫笛本想推開蘇紫,卻先被蘇紫推開了。
葉琴用直愣愣的眼神看着蘇紫,瘋顛地笑着,她已經變成了一個瘋子!
葉琴癡癡地說:“我把你的臉燒壞了,小伶要用她的臉償還你。可是我捨不得她的臉,她是我的心肝啊。所以我把我自己的臉還給你!”
畫笛沒想到事情竟然會是這樣的。她已經傻在那裡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眼睜睜地着着葉琴舉起那隻握着刀的手,刀刃劃開葉琴的皮膚。
葉琴卻似乎一點沒感覺到疼,她劃開自己的皮膚之後,用另一隻手抓住自己的額頭,竟硬生生地將自己的整張臉皮揭了下來!
畫笛看着葉琴血肉模糊的臉,以及她手裡那張血淋淋的臉皮,捂住口驚駭地大叫。而更恐怖的是,葉琴扔下刀,拉住同樣嚇得不知所措的蘇紫,把撕下的那張臉皮貼到了蘇紫的臉上……
畫笛覺得自己再也撐不住了,她向後跌去的同時,眼前的黑點又冒了出來。這一次,佔滿了整個視線。
後來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一個人抱了起來。
那是一個男人。
穆蕭看了看驚慌中的方媛媛,鎮定地說:“你把我的繩子解開,我告訴你是誰來了。”
方媛媛一愣,笑了:“你以爲我們是小孩子玩遊戲嗎?是誰來過無所謂了。你不會看到明天的太陽了!”
穆蕭仍然不動聲色:“如果明天是陰天,那我一定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你也看不到。”
方媛媛氣得一時無語。她裡面的內衣是溼的,外面胡亂披了一件衣服,頭髮溼漉漉地像一團水草,而那張臉,彩汝還沒掉,所以顯得非常怪異。
方媛媛似乎沒有知覺,並不覺得冷。她走到臉盆前,用水將臉上的彩汝洗乾淨,然後將頭髮梳理整齊,輕輕抖落身上披着的那件衣服。
然後她回到了穆蕭面前。黑色的緊身內衣貼在身體上,使她的曲線畢露,那張臉也冰清玉潔了。她靜靜地看着穆蕭,沒有表情。
穆蕭突然在心裡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其實方媛媛挺美的,爲什麼以前沒有發現呢?
人真的是一種奇怪的動物。愛上一個人,會愛得死去活來;不愛一個人,卻又無動於衷。
而正是自己的無動於衷令這樣一個美人變成了毒婦嗎?愛可以成就一個人,亦可以毀滅一個人。
可是,穆蕭已經沒有工夫感嘆了。因爲,這個冰冷的美人,此刻已經用一柄閃着寒意的刀子,抵住了穆蕭的咽喉。
然而這一刻,穆蕭自己都不敢相信,他會如此的平靜。他只是想,蘇紫已經削髮爲尼,畫笛也已經香消玉殞,明天的太陽對自己又有什麼意義呢?
不如死去。
於是,他閉了眼睛一言不發。
刀卻遲遲不落下。方媛媛此刻恨不得將穆蕭碎屍萬段,而她的心,卻先碎裂開來。
親手殺死一個自己最愛的人,因爲這個人從來沒有愛過自己!
可是即使殺掉他也有一萬個不甘呀!
但是他活下來,還會愛別人的。所以,只有殺死他……
方媛媛心一橫,手就要用力了。
穆蕭卻忽然睜開眼來,他輕輕地說:“媛媛,剛纔你唱戲的樣子好美。我這會兒一閉上眼睛,就想起你剛纔的樣子了。你能在殺死我之前,再給我唱段戲嗎?”
方媛媛愣住了,片刻之後她又兇狠起來:“你少拿花言巧語騙我!我不會相信你的!”
可是她的心已經軟下來了。女人,有時候明知男人在說謊,卻還是喜歡聽。
穆蕭說:“是真的。如果你在三年前,在我身邊這樣唱,也許我……”
“也許什麼?”方媛媛激動起來。
穆蕭說:“媛媛,你再唱一段戲給我吧,然後你再殺死我。我已經逃不了了。”
方媛媛的刀掉了下來。她癡癡地看着穆蕭清澈的眼睛,然後眼波開始流轉起來。
“你想聽哪一段呢?”她問。
穆蕭說:“就是你在魚缸裡唱的那一段。你那樣唱起來好美,就像水中的一株芙蓉。”
方媛媛回頭看了一眼那隻魚缸,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我剛纔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迷糊了,竟然跳進魚缸裡唱戲。不過你既然喜歡,我就滿足你吧。”
說着,她一擡腿,再一次跳了進去。
穆蕭在鬆了口氣的同時,心卻被提了起來。
剛纔方媛媛要殺死他的時候,他原本萬念俱灰了,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忽然想起畫笛來。
方媛媛說畫笛死了,是被段千文殺死的。可是剛纔段千文的樣子卻是那樣的詭異。萬一畫笛還活着,自己這麼一死,方媛媛再找到畫笛,畫笛就又……想到這裡,他決定自救。
他想到了段千文剛纔的行爲。這大半夜,段千文趁方媛媛不在闖進木屋,僅僅是爲了餵魚嗎?
於是,他用話引誘方媛媛再入魚缸。
可憐的方媛媛在跳入魚缸前,根本就沒注意到那些魚一反往日的悠閒,變得狂躁不安。它們在飽餐了一頓消夜之後,就開始興奮了。它們在水裡激動地遊着,似乎在渴望着什麼,它們已經不是魚了,而變成了一顆顆子彈……
方媛媛躺進魚缸裡的時候,神智是清醒的。水很涼,她忽然有些怨恨穆蕭不憐惜自己的身體。她清了清喉嚨,開口唱道:
春歸恁寒悄,都來幾日意懶心喬……
可是,那個“喬”字還沒有唱出口,她便感覺到不對勁兒了。
那些平日裡性格溫順的魚,此刻像子彈一樣攻擊着她的身體。她一驚,本想掙扎,卻適得其反,滑進了碩大的魚缸裡,頭沒入水中。
方媛媛不會游泳,但這樣一口魚缸倒不至於淹死她。可是方媛媛還是很慌亂,慌亂中她張開了口,在吞進一口水的同時,兩條紫蝶尾龍睛也進入口中。
她感覺不對的時候已經晚了。那兩條紫蝶尾龍睛狂躁了半天,此刻像是忽然找到了施展的地方,擺了擺尾巴,竟然鑽入了方媛媛體內……
更糟糕的是,還有兩條魚進不了方媛媛的嘴裡,索性從她的鼻孔裡鑽了進去!
方媛媛大驚,她感覺到那些金魚不再是魚,而是一團團火焰,一進入體內身體便灼熱得無法承受。她無法呼吸了,她的頭鑽出水面,張了大口也無法呼吸。一定是那些魚將她的氣管堵住了!
穆蕭已經有心理準備,因爲他猜到了段千文在魚食里加了什麼東西。這原本是畫笛的恐怖《十條魚》裡的殺人手法,而方媛媛顯然沒有讀過《十條魚》。
他想,段千文是個醫生,一個非常詭氣的醫生,所以他爲了引誘方媛媛進入魚缸,或許還用了諸如催眠等的一些手法。《十條魚》裡那個女主角就是被男主角催眠之後,經常跳入魚缸裡跟那些魚呆在一起的……
可是,儘管有了心理準備,當穆蕭看到這慘烈的一幕時,還是感到觸目驚心!
他看着方媛媛在魚缸裡瘋狂地掙扎着,可是那些魚還是源源不斷地往她的身體裡鑽。漸漸地方媛媛無力掙扎了,從她的口鼻之中,開始有血冒出來。血色染紅了缸中的水,讓已經開始平靜的水又躁動起來。
他閉上了眼睛,雖然方媛媛親手殺死了凌雲兒,又欲殺死自己,罪該當死,但這樣的死法還是太殘忍了一些。所以他感覺五臟六腑都極不舒服,雖然給那些魚下毒的是段千文,但在感覺上,似乎是自己親手殺死了方媛媛!
他閉上眼睛,喘着粗氣,好半天才平靜了一些。睜開眼的時候,他想,該是想辦法離開木屋的時候了!段千文可能隨時都會再來的!
他的眼睛一亮,因爲看到剛纔方媛媛拿的那把刀居然就放在了牀邊,近在咫尺!
他輕聲歡呼了一下,沒費多少力氣就握住了那把刀,割斷了身上的繩索。他試着活動自己已經麻木的四肢,然後跳下牀,一推門出了木屋。
正是黎明前的黑暗。
正猶豫到哪裡能找到蘇紫與畫笛的時候,卻看見一個人朝這邊匆匆跑來。
那個人的步子很不穩,搖搖晃晃的,似乎隨時都會摔倒。
近了,他終於看清楚了,這個人是蘇紫!
已經成爲了尼姑的蘇紫,雖然她的臉被一條黑紗蒙着,但穆蕭還是一下子就認出,那個人是蘇紫!
穆蕭一把拉住了蘇紫的手:“紫兒,你怎麼能夠……”卻再也說不下去了,熱淚滾滾而落。
蘇紫的反應很平靜,她輕輕抽出自己的手,問:“方媛媛呢?”
“死了。”穆蕭說。
蘇紫像是早已經知道了,她微微地點了點頭。
“紫兒,你知道畫笛在哪裡嗎?”穆蕭問她。
黑紗後面的眼睛閃爍了一下,然後她輕輕吐出兩個字:“死了。”
穆蕭聽到這兩個字之後,高大的身體一晃,險些栽倒,還是蘇紫扶住了他。
穆蕭初聽方媛媛說畫笛已死時,還不相信,然而此刻,他聽到蘇紫親口告訴他,那點僥倖沒了。
穆蕭一腔憤懣之火無處爆發,心痛難忍,只有“刷刷”地流着眼淚。
蘇紫看他這般模樣,輕輕吸了口氣問:“你很愛她?”
穆蕭微怔,擡頭去看黑紗後的那雙眼睛,過了半天才說:“她是我最好的朋友,知心朋友。跟你不同的,你明白嗎?”
蘇紫不再說什麼,轉過身,向着黑山方向走去。
“紫兒,你還要去黑山庵嗎?我曾經發誓,如果再見到你,不會離開你半步的。從此以後,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好吧,我跟你一同去黑山庵做尼姑去!”
穆蕭賭氣這樣說着,蘇紫卻沉默不語。走了一段路,蘇紫回過頭輕聲說:“好吧,穆蕭。回到黑山庵,先埋了師傅,然後我告訴你三年前的那一幕究竟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