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章火樹崖
母親去世後,畫笛消沉了大半年。她早已辭掉了那份工作,住回了母親留給她的房子,用母親留給她的錢維持生活。長時間的壞情緒令她患上了抑鬱症,幾次都想結束自己年輕的生命。可是,每次又是想起母親給過她的愛而活了下來。這是一種絕望的痛苦。因爲一個人生不如死,又因爲這個人堅守着生命。
半年之後,她的情緒稍緩,準備重新找份工作,卻在洗澡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右側乳房上長了一個腫塊。
開始並不在意,那腫塊卻越長越大。於是她便去醫院檢查。
那是一個男醫生,相貌堂堂,風度翩翩。他親自給畫笛動了手術,切除了那個腫塊。
那是乳頭下方二指的位置,縫了四針。拆線之後,那個地方就永遠留下了一條像多足蟲似的傷疤。
想到這裡,畫笛的左手又一次滑過那條傷疤。她心思起伏,恍惚間,她好像就躺在手術檯上。
無影燈的光線籠罩着畫笛的全身。雖然是局部麻醉,她卻感覺整個身體都無法動彈。胸前掛了一塊白布遮擋,什麼都看不見,但她好像能夠看到主刀醫生的臉。
那是一張英俊的臉,口鼻被口罩蓋住,只留一雙深邃的眼睛。那雙眼睛似乎可以看透一切。她記得,自己第一次看到那雙眼睛的時候,心裡惶恐得如同揣了一隻兔子。少女的私處得了病,本來便已羞怯,不料竟然是男醫生,而且還是位相當英俊的男醫生。
男醫生似乎明白畫笛的羞澀與不安,他善解人意地問:“小姐,你需要換一位女醫生嗎?”
這本是畫笛心中所想,不料男醫生直言不諱地說出來,她反倒覺得不好意思了。想想自己也是現代女性,怎麼此刻竟如同村婦呢?於是她心中坦然了,接受了男醫生的檢查。
手術之後,病竈拿去做病理檢查。男醫生安慰她說,少女患乳房纖維瘤很正常的,多爲良性,不必擔心。
人總是很奇怪的動物。當身體一切正常的時候,悲觀厭世,而一旦懷疑自己得了絕症的時候,那種對死的恐懼又是驚人的。
而老天真的薄待了畫笛。那一天,男醫生取回她的病理報告,告訴她被確診爲乳腺癌的時候,畫笛幾乎暈了過去。
男醫生已經知道了畫笛是孤兒,所以他必須告訴她真相。他說癌細胞已經擴散到淋巴組織,最好的結果也是將右側的乳房切除。
誰都知道切除一隻乳房對一個未婚女子意味着什麼,那幾乎會毀掉她一生的幸福。畫笛問男醫生:“沒有別的選擇了嗎?”
男醫生無奈地搖搖頭:“沒有了。如果不切除,就沒有……”男醫生沒有說下去。
畫笛放聲大哭,這哭比失去母親的時候更絕望。絕望之中,她想到,是不是母親在天堂裡太思念她了,所以要她去陪伴……於是,她心中得到了些許安慰。她已經對這個世界了無牽掛,也許母親的所在是她唯一的方向。
男醫生心疼地抱住了她。他安慰她說,她是一個天使般美好的女孩子,他喜歡她,會爲了她的病儘自己所有的力量。
於是男醫生的懷抱成了她在去天堂之前唯一的港灣。她在男醫生懷裡哭得天昏地暗。那個時候,他們已經不止是醫生與患者的關係了。
可是畫笛拒絕做手術。她越來越迷戀自己右側的乳房,除了那條傷疤,趨於完美。而這完美的身體冰清玉潔,尚無人沾染。她一直是一位潔身自好的姑娘。
在身體殘缺之前,在生命消逝之前,要做一個完整的女人。
於是她愛上了他,或者是她的身體在凋落之前愛上了另一個身體。那是一種本能。
在一個瀰漫着夜來香氣息的夜晚,他們相愛了。心,以及身體。
那個男醫生叫做段千文。
畫笛閉上眼睛,喘了幾口氣。段千文!段千文!這個人,總算被她從復原的記憶中揪出來了!
段千文安排好了那次手術。可是他在手術之前,滿含愛意地對她說,要帶她去一個仿若世外桃源的地方。
那裡叫做天堂谷。段千文休了一個月的年假,陪畫笛到了天堂谷。
天堂谷湖畔有一座童話式的小屋,段千文說是送給她的,他們的愛巢。段千文爲愛巢起了一個美麗的名字:碧水臺。
在碧水臺,畫笛一度忘記了自己是一個病人,她享受了當時認爲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恩愛而纏綿。直到有一個清晨,畫笛迷迷糊糊從夢中醒來,聽到段千文的抽泣聲。
段千文正一邊哭一邊在一張紙上寫着什麼。他似乎是害怕驚動了畫笛,所以極力壓抑着自己的哭聲。
段千文寫得很專注,直到畫笛走到他的背後他仍然沒有察覺。
畫笛奪過了那張紙。段千文驚愕地擡起頭來,蒼白的臉上滿是淚痕。
段千文喊道:“笛笛,還給我!”
畫笛不肯,她執意要看段千文寫了什麼。
段千文嘆了口氣。
當畫笛看完那頁紙之後,也哭得淚流滿面。
那竟然是一封遺書:
我生下來就是一個孤兒,無依無靠地長大。我一直以爲生命是一場充滿苦難的歷程,但當我遇到了美麗的天使般的女孩畫笛之後,我才知道我孤苦伶仃地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意義所在。
她也是一個孤兒,本已與我一般不幸,更不幸的是她患了乳腺癌。我沒有告訴她,即使切除了乳房仍然救不了她的命。所以她的不幸也是我的不幸。
在她有限的生命裡,我願意陪她度過她最後的時光。而當她的生命終結的時候,也是我的死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一起死去,好再一同轉世延續這場情緣。
我沒有什麼放不下的了,包括金錢。金錢本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所以我死之後,會委託我的一位朋友將我的不多的積蓄捐助給希望工程,幫助那些失學的兒童。這是我最後的心願。
我的銀行卡會與這封信一起轉交給我的朋友。
銀行卡開戶行:中國銀行青城支行
密碼:*
段千文親筆
畫笛看完,幾下將這封遺書撕得粉碎。她一把抱住段千文,哭喊道:“我不要你跟我一起死!不要!”
兩人抱頭痛哭。
可是,畫笛雖然撕毀了遺書,但是段千文又寫了一份。就這樣,段千文寫,畫笛撕,兩個人幾度崩潰。遺書成爲了那段短暫時光裡的一抹陰影。
到最後,畫笛終於聽任段千文。她理解了如果自己死去,段千文獨活的痛苦。於是,她也鄭重地寫了一封遺書,跟段千文的遺書放到了一處,準備寄給段千文一位值得信賴的朋友。
在遺書中,她也留下了自己的銀行卡賬號與密碼,那上面有母親留給她的全部的錢。
畫笛再也無法呆在這小小的碧水臺裡了。因爲這裡的每一處,都會讓她想起三年前與段千文在一起的片斷。空氣越來越壓抑,畫笛快要窒息了。她終於跳下牀,推開門,向外面跑去。
段千文將手放到木屋門上的時候,門是虛掩着的。
他心跳加速!
晨光正一點一點躍上山頭,朦朧的光芒籠罩了天與地。籠罩了山谷,也籠罩了木屋。
當血腥之氣鑽入他的鼻腔,門已經被他推開,碩大的魚缸映入眼簾。
魚缸很大,大如一隻浴盆。缸是透明的,厚厚的有機玻璃製成。水是紅色的,紅得卻並不均勻。濃稠的紅色正向淺淡的紅色擴張,有點像外面的日出朝霞。
那個女人,躺在魚缸裡,只穿了一件黑色的蕾絲緊身內衣。血水並不能掩蓋她肌膚的淨白,泛着冷光的淨白。
而她的臉!
她的臉!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他一步一步走近那張臉。那張因爲極度恐懼極度痛苦而扭曲的臉,已經大半淹沒在魚缸中,嘴巴張得大大的,眼球幾乎蹦出眼眶,昔日美麗小巧的鼻子,此刻正淌出淋淋鮮血來。
金魚,金魚呢?那滿缸的金魚,有着雍榮華貴的尾巴的紫蝶尾龍睛,整整九條,此刻已經失蹤!
它們到哪裡去了呢?他中心明白,卻不願多想。
他着急的是:穆蕭哪裡去了?是去找蘇紫呢,還是找畫笛?找蘇紫他不怕,怕的就是他們已經……
段千文心中極度失望,決定孤注一擲。不惜一切代價。
他衝出木屋,鎖緊木門,跳上那輛乳白色的“沙漠王子”越野車,朝碧水臺駛去。
畫笛走出碧水臺,發現天已經亮了,東方的一團朝霞已經映紅山谷。而此刻的她,感覺自己如同在繭中束縛已久的蛹,在這一刻,伴隨着噴薄欲出的朝陽,破繭成蝶。
飛翔,向着火樹崖的方向。
那是她涅槃的地方。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紅色。如同朝霞,卻又不是朝霞。那是火樹崖整片的楓林。漫山紅遍,層林盡染。映紅了半天邊,奪了朝霞之豔麗。
不想一夜之間,滿山的楓樹便紅了。畫笛揉了揉眼睛。眼前極爲清晰,不再有黑點跳躍。入眼,便是深深淺淺的紅。像油畫,一點一點渲染。
繼續飛翔,腦中閃過那些畫面。
那一天,她和他。也是清晨,也是火樹崖。山上的楓樹也紅了。多少個清晨與黃昏,他擁着她看那片漸漸變紅的楓林。看那葉子由綠變黃,再由黃變紅。一些葉子紅得快,一些葉子紅得慢,於是那些深深淺淺的綠色黃色紅色,像油畫一般塗抹在山崖上。
當楓林終於紅透,他拉着她走進了那片火紅。那同樣是一個清晨,朝霞與楓林相輝映,整個視野如火如荼。
他對她說,她的病不能再拖了,這是她手術之前在天堂谷的最後一個清晨。畫笛緊緊抿着嘴脣,依偎在段千文身邊。有這樣一個絢麗的清晨,有這樣一個愛自己的男人陪伴,死也知足了。
走進楓林之後,山路變得愈發陡峭了。段千文抓緊了畫笛的手,在碎石雜草樹木之間尋找着向上的道路。
有兩次,他們險些從山路上滾落下去,但是兩個人都沒有放棄。在遠處凝視着山崖這麼多天,登上崖頂似乎已經成爲兩個人的信念。這信念有關生死。似乎如果他們登上崖頂,就能征服生命本身。
到後來,道路忽然變得平坦,碎石塊也少了很多。當兩個人大汗淋漓地登上峰頂時,都不約而同地微笑了。
整個天堂谷盡收眼底。原本黛綠色的山谷已經成爲黃綠色,那是秋天的顏色。太陽已經升到了半空,碧藍如洗的天空中有幾縷絲般的雲彩。風從身畔掠過,揚起他們的頭髮,揚起他們的衣衫,也揚起了兩顆年輕的心。
“笛笛,你看,火樹崖終於被我們踩在腳下了。來,我們再走近一些。天哪,好美。笛笛,來,再走近些……”
畫笛發瘋般地踩着突起的石塊向上攀爬。雜草,以及落葉映襯出她紛亂的心情。段千文的那句話就近在耳畔。
“笛笛,來,走近一些。再走近一些……”
一身純白的衣服已經塗上了斑斑點點的痕跡。她仍然不顧一切地向上,再向上。
段千文發瘋般衝進碧水臺,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間,呆了片刻,轉身奔出房門。
在湖畔四顧,眼光終於鎖定了一點。
那是火焰中的一點雪白。那樣小的一點白,瞬間又隱沒在紅色的火焰之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朝那個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