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叫聲

看到他那痛楚的神情,我很想安慰他,我甚至想用手去撫摸一下那憂傷悲涼的眸子,但今夜我的腦子實實的,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手似乎有千斤重,無法動彈一下。

夜晚的風很大,吹得我的頭髮翻飛,但我卻感覺不到任何涼意,額頭的血已經凝固,但痛感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強烈,許是我的額頭會留下一塊傷疤,要是以前,我會很緊張,但這個時候,我已經顧不上。

“我沒有想到會這樣,如果打我能讓你好受點,你打吧,要不將我從屋檐狠狠推下去,讓我摔一個鼻青嘴腫,手斷腳殘。但你要我主動跳下去,我沒有勇氣。”我低頭喃喃地說,不大敢與他那猩紅的目光對視。

“如果掐死你,能換回皇姐,我會毫不猶豫地將你掐死,不殺你,不是顧忌護龍司,更不是捨不得你死,我是怕皇姐萬一有一天清醒過來,她要找你,我找不到。”北天帆淡淡地說,但那聲音如這個夜晚一樣涼。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她會把你錯認是我的娘,我娘是那樣的溫柔,那樣的才華橫溢,那樣的聰慧,那樣的美貌,你卻沒有一樣比得上我娘。”

“我娘不會放肆地躺在屋檐看星星,我娘不會不顧儀態地躺在樹上乘涼,我娘不會像瘋婆子一樣在草地跑,跑得滿頭大汗,還用袖子擦,髒兮兮。我娘不會在我生病的時候,狠心到看都不看一樣,掉頭就走。我娘不會像你那樣粗魯,我娘是那樣好,爲什麼她要死得那樣絕望,那樣痛楚,那樣屈辱?”

“我孃的手很軟,她的笑容會讓你一直暖到心裡,你一點都不像她。”擡頭北天帆的眼睛朦朦朧朧,似乎有着一層水霧,要是以前,他這樣貶斥我,我起碼會跟他回駁他幾句,要不心不忿,但現在他就是罵得我一個狗血噴頭,我也覺得他罵得太輕了,尤其他每次他提起他娘,雖然語氣都很平緩,那神色,我的心總會被什麼狠狠揪了一下,痛意瀰漫。

外面都說碧瑤仙子是病死,但北天帆卻說她是自殺而死,這是怎麼回事?北淺淺是先皇的長女,宮裡宮外,都說這個公主才貌無雙,甚得先皇喜愛,爲什麼北淺淺怕先皇到如斯田地?我心中疑團越積越多。

“淺淺爲什麼那麼怕先皇?能告訴我嗎?”我小心翼翼地問,北淺淺今日變成這個樣子,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想知道我如何才能幫助她,只是話問出口,我心顫了顫,因爲我感受來自北天帆身上的陰鬱與暴戾之氣。

“你很想知道?”北天帆眸子的血腥又濃了幾分,整個人陰鬱得讓我呼吸不暢。

“在我皇姐十三歲的時候,那禽獸就玷污了她。”北天帆一字一頓地說,說得很緩慢,說得很重,說的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飽含血腥與痛楚,我張大嘴巴,全身冰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那禽獸是先皇?那淺淺——怎麼會?我是不是聽錯了?我是不是聽錯了?我的腦子轟了一下,接受不了。

“他三宮六院,美人無數,我可以不管,他荒淫無道,我可以不管,但他怎麼能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放過?”北天帆突然抓住我的手臂,他的關節發白,青筋突起,我的手火辣辣的痛,因爲他的指尖已經掐進我的肉,但我沒有哼聲,因爲他比我痛,他比我更痛,他痛得地方還看不到,摸不着,塗不上藥,無法痊癒。

但更痛的人是淺淺,想起她那晶亮的眸子,想起她笑時的純真,想起她現在癲狂的樣子,我心一陣鈍痛,我都做了些什麼?我竟然遞那畜生的畫像給她看,無疑是用最鋒利的匕首插入她胸口,然後絞碎她的五臟六腑,我實在該死,該死。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爬樹搗鳥窩,皇姐不再叉腰罵我,我用石頭砸魚兒,她不再拽我的衣領逼我讀書,我看書的時候,她很少出現,就算是出現也是呆呆的,我吹簫,她彈琴的時候,她的琴音總是跑掉,粗心大意的我,絲毫沒有發現皇姐的異常,還暗自高興,她終於不管我了。”

“有時皇姐會呆呆地問我,爲什麼天上的鳥兒有翅膀,她卻沒有?有時她在喃喃自語地說想出去,什麼時候能出去?那時的我只關心樹上的那個鳥兒什麼時候回巢?鳥窩的蛋有多少隻?我只爲自己一個石頭能砸死一條魚而興奮。”

“帆帆,如果皇姐被人欺負怎麼辦?誰能救我?”有一次皇姐這樣問我。

“我能!誰敢欺負皇姐,我打他頭破血流,滿地找牙。我大聲地說,皇姐笑了,但我卻沒等皇姐回答我,已經跑去玩了,我食言了,姐姐無數次喊着我救她的時候,我都在甜夢裡,我——我——”我胸口似乎被什麼哽着,呼吸不暢。

“其實皇姐的寢室離我的寢室離得並不遠,皇姐每天晚上的哭聲,我從來沒有聽過,甚至她發噩夢,大聲喊叫,我也從沒有醒來,白天我玩得筋皮力竭,半夜從來沒有醒過,那些夜晚,皇姐,一定很害怕很害怕,但我卻睡得香甜,其實皇姐真的很疼我,我生病的時候,她比娘還要緊張,守在我牀前不肯走,我跌破頭,她嘴裡說活該,但卻哭得像淚人一般,但我卻——”我的手痛得越來越厲害,我感覺北天帆的指尖已經已經穿過我的皮肉,直入骨頭,大他卻渾然不覺。

“那禽獸在人前扮演慈父的角色,我們都被他矇騙了,就是我娘也被他騙了,北國的公主十四歲纔會搬離母親的宮室,十五歲成年,纔開始爲她選夫婿,但那禽獸在我姐姐十三歲的時候,就賜了一座華美的宮室給她,並且這宮室離龍騰宮並不遠,佈置得華貴不凡,當時宮妃們都紅了眼。”

“就連娘也認爲這是龍恩浩蕩,是一種無尚的榮光,因爲在此之前,還沒有公主可以得到如此華貴的宮殿,並且還在十四歲之前,但娘卻不知道,這只不過是這個禽獸爲了方便他——”劇烈得疼痛再次從我的手臂傳來,我知道我的手臂肯定已經出血了,但我不敢看,我也沒有喊。

“皇姐哭着不肯去,她說要留在這裡,她不捨得我娘,不捨得我和哥哥,那個我們稱爲父皇的男人,輕輕撫摸着我姐姐的髮絲,充滿慈愛地說她是一個傻孩子,有那麼那時我都妒忌皇姐,因爲父皇對她是這般寵愛,我也羨慕她,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宮殿,從此自由自在,但我們都忽略了皇姐身體的顫慄,就連心細如髮的娘,也忽略了,因爲虎毒不食兒,誰也想不到這個禽獸連自己的女兒都不放過,做下這種齷齪無恥之事。”

“因爲那禽獸的強硬,即使我姐哭得如淚人那般,即使哭得即將斷了氣,娘也以爲她是孩子氣,過一段時間就會適應。”

“帆帆,皇姐不想走,皇姐不想。”

“帆帆——”皇姐那天死死拽着我的手,她的指尖冰涼冰涼的,掐進我的肉,很痛很痛,我卻摔開了她的手,她那時是那樣的絕望,那樣的無助,但我卻想着樹上的鳥蛋跑了,小時候,皇姐雖然對我很兇悍,但她卻極疼我,但我甩開她的手,她那時一定很絕望,我說過救她的,我說過我會救她的。

手臂涼颼颼的,那竟是北天帆的淚,我從來沒想到有一天這毒蛇般的男人會落淚,我想叫他不要說了,但喉嚨動了動,發不出聲音。

“我那時甚至想她快點離開,只要她不住我的附近,我就可以爲所欲爲,小時候的我既怕皇姐,又煩皇姐。”

“皇姐搬進去之後,就更加沉默寡言,每次看着我都遠遠離開,我有時去找她,宮娥說皇姐在沐浴,我下午去找她,她也在沐浴,我有時晚上去找她,她也在沐浴,我不明白,她爲什麼一天洗那麼多次澡,她不怕皮都洗皺了嗎?”

“後來一次我拉着皇姐的手臂,發現她竟然立刻閃了,我以爲她避着我,嫌我身上髒兮兮的,但我不知道她手臂全是鞭痕,那畜牲——”

“皇姐,你嫌帆帆髒?”我生氣地問她。

“不是,不不是,是皇姐髒——”那天皇姐落荒而逃,我不明白明明長得天仙般的皇姐,清純脫俗的皇姐,一天洗三次澡的皇姐,爲什麼說她自己髒?那時我覺得皇姐真怪,長大了就不理人了,我突然有點懷念那個兇巴巴的皇姐。

“雖然皇姐在娘面前笑得很明媚,但娘漸漸還是察覺了異樣,她問皇姐是不是不開心?但皇姐卻說只是想念娘,皇姐什麼也不肯說,即使娘再三追問。”

“皇姐十四歲,出落得越來越漂亮,但卻更加沉默,人人都說皇姐是北國第一美人。聽到這些話,皇姐總是低頭,但臉上卻什麼表情都沒有,娘開玩笑地說,皇姐長大了,是時候覓一個俊男兒了。”

“皇姐聽到孃的話,失手打碎了手中的茶杯,我們都以爲她只是羞澀,而我也笑嘻嘻得地低頭看皇姐,卻發現她低下的臉慘白慘白的。”

“淺兒還小,碧瑤你是不是太心急了。”那天,我那“慈愛”的父皇這般說。

“都十四歲了,也差不多到適婚年齡了,皇上現在也可以留意朝中有哪些青年才俊,一定要替淺兒覓一個品貌俱佳的男子。”娘也笑着說,那天我們全家都在,其樂融融。

“放眼朝中,有哪個男子配得上我們的淺兒?”

“但女子長大了,終是要出嫁的。”娘輕輕撫摸着皇姐的髮絲,笑得很溫柔,我們“慈愛”的父皇笑着說一定會替皇姐找一個如意郎君,我們都笑了,懵懂的我也跟着拍掌,以爲皇姐很快會穿上漂亮的紅嫁衣。

但這一天永遠都不會來,三個月之後,太醫就說皇姐得了重病,太醫卻說那病會傳染,不允許我們進內,封鎖了姐姐的宮殿,無論我們怎麼擔心皇姐,宮中的侍衛也不放我們進去,就連孃的表哥,現在的李太醫也未能進去看一眼。

“皇姐並不是得了傳染病,皇姐一天天長大了,她總有出嫁的一天,他想一直霸佔皇姐,於是將她囚禁在宮殿裡,他命人修了一條暗道,暗道從騰龍宮到皇姐的寢宮,太醫宣佈皇姐得重病的那天,就是地道挖通之日。”

“從此皇姐過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她肯定想見我娘,她肯定是想見我,但在她最痛苦的時候,我們都不在她身邊。”

“臣妾不怕傳染,臣妾擔心淺淺,皇上你就讓我去看看淺淺吧。”無論我娘怎麼懇求,即使跪在地上哭得淚流滿面,他都以種種理由拒絕,他說他怕失去娘。我搖着他的手,求他讓我見皇姐一面,他說他可能會失去一個女兒,不想再失去一個兒子,他說這話的時候,你知道有多慈愛嗎?北天帆笑,笑得是那麼淒厲。

“有一次用石頭砸蜜蜂,不想砸中了愉妃那寶貝兒子的頭,結果他的頭腫了一個大包,他哭着回去找她的娘,結果一路上有摔了幾次,額頭腫了幾次,愉妃以爲都是我的傑作,於是拽着我去找他。”

侍衛禁止我們入內,愉妃要他們進去通傳,他們說皇上正在休息,愉妃氣沖沖地走了。我闖了禍,不敢走,想先向父皇認錯,就在那天,我聽到了一把叫聲從父皇的龍騰宮傳來,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是皇姐發出的聲音,驚恐又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