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名屍形蠱師跌跌撞撞朝着北邊奔逃而去,黎巾對郭岱問道:“郭道友這麼做,會不會太過逼迫太甚?反而刺激此人前去蠶浦寨告發?”
“一些不入流的江湖手段而已,也就是用來對付這些心志不堅的人,要真是定心堅固的修士,豈是這幾下恫嚇能夠震懾住的?”郭岱說道:“方纔我給他推血過宮、催發藥性,順便暗中施下了一道法術,他如果轉道向南,我自有感應。要真是那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黎巾嘆了口氣,沒有說話。勾腸客問道:“那我們是準備伏擊從北邊迴歸的屍形蠱師嗎?”
“對,先殺光這一批。”郭岱安排下去:“衆人分散開,偵察周圍地形!”
瀝鋒會衆人各自散開,只有黎巾還站在原地,郭岱問道:“你怎麼不動?”
“我還不是瀝鋒會成員。”黎巾忽然答道。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難道還有差嗎?”郭岱言道。
“我想還是有的。”黎巾說道。
郭岱猜測他也許是自恃羅霄宗弟子的身份,不樂意被郭岱這樣呼來喝去的使喚了,於是也不勉強,言道:“那……黎巾道友隨意。”
黎巾沒有說話,看着腳邊裝着餘韶的瓦罐,若不是自己堅持施法,讓飽受折磨的餘韶五感斷絕、無知無覺,恐怕眼下早就熬不住痛苦,神衰而亡了。
羅霄宗內的確有拷問神魂、勾索記憶的秘法,但向來秘傳,且修法者另有諸般戒律,即便是真傳弟子也絕不可輕易施展。這等秘法落在心性有偏的人手中,容易淪爲傷天害理、殃及無辜的邪術,是需要謹慎再謹慎的。
餘韶的結果在黎巾的預料之外,他沒想到郭岱居然要拿被做成人彘的餘韶,來震懾其他屍形蠱師。這一路上拔除殲滅的據點,有時候就是悄悄在門前放下餘韶,引誘屍形蠱師出現,然後被瀝鋒會修士一擁而上擊殺。
黎巾的正法道心並未因此動搖,但他不喜歡郭岱的作爲,私底下也幾次勸說,哪怕讓自己去做誘餌也無所謂,何必去反覆折磨一個已無秘密、且註定慘死之人呢?這種放縱式的折磨,對施虐者本身也無益處,容易助長害生之念,非是求覓長生仙道的心境。
有些話黎巾不曾說,但他也明白,此間瀝鋒會修士,幾無一人懷有追求長生久視之心,他們不過是爲神通法力而修行,只要神通越廣、法力越深、威能越強,彷彿就能掌握一切,一個個毫不猶豫地走上舍本逐末、遠離正法的尋死之路。
“罷罷罷!正法修行最忌好爲人師,我自己也不過是在求道途中,何來這等自高侮慢之心?看來這些日子功課不夠,心性還要繼續打磨穿鑿啊。”黎巾暗自言道,決意不再多想。
然而此時,黎巾懷中有一枚玉佩微微觸動自己元神感應,這是駝峰山秘密駐地中,羅霄宗修士的傳訊法器。若論妙用與傳訊遠廣,還不如通明鑑與連聲貝,距離太遠,只能靠幾段長短律動來表明安危狀況。
黎巾找個僻靜之地定坐凝神,試圖感應到傳訊同門所發,卻察覺潛入彩雲國的這批同門已經離自己只有四五里地。
“你們怎麼來得這麼近了?要是讓瀝鋒會發現恐生誤會!”黎巾言道。
“黎師兄,你誤會了!”傳訊法器另一頭的羅霄宗弟子解釋道:“我們突然接到消息,江都方面發生妖邪攻城,造成嚴重死傷!”
“江都?怎麼會這麼巧?莫非這就是鎮南六關調動兵馬的原因?”黎巾說道:“現在江都情況如何了?”
“禍亂暫時平定,逸弦君事前已經在江都佈置,但還是有很嚴重的死傷,現在也在安排東境一帶羅霄宗弟子的調動。”
“逸弦君主動出手,還是有大的傷亡?到底是何等妖邪?”黎巾問道。
“我們也只是受到大致消息,不知道具體情況。”
“現在正是平定彩雲國的緊要關頭,我們就算趕往江都也非是短日內可達。”黎巾說道:“未來幾日,將有一批屍形蠱師從北邊趕來,瀝鋒會將在此地進行伏擊。爲防屍形蠱師散落走脫,你們留心屍形蠱師動向,如果有人逃竄就攔截下來。”
“明白!”
“對了,我叫你們做的事,進展如何?”黎巾問道。
“這些日子我們在聯繫了彩雲國多個村寨,已經將山外的兵甲送給他們,挑選出幾位擅長武藝的道生,給他們略作操訓,也許可以儘快拉起一支近千人的軍陣。可是,黎巾師兄,這樣匆忙組建的軍陣,根本不能抗衡屍蠱兵,許多逃入山中的寨民面對屍蠱兵,早就嚇破了膽,我擔心他們不能投入實戰。”
“放心,我也不是真要他們與屍蠱兵硬拼,而是虛張聲勢罷了。”黎巾說道:“如果僅憑瀝鋒會,屍形蠱師恐怕將不顧後果地將蠶浦寨百姓煉成屍蠱兵。而這支軍陣的出現,無疑是提振蠶浦寨百姓底氣,讓他們明白,蠶浦寨外還有其他村寨在抵抗屍形蠱師。但作戰主力依舊是瀝鋒會和我們,你們遲些時候可以安排潛入破壞,將屍形蠱師的藥田與物資毀去。”
“我們會先去試探,若事有可爲一定抓住機會。不過……”
黎巾察覺到同門的顧慮:“不過什麼?”
“趁現在能夠清楚傳訊,我們覺得還是有件事要跟黎師兄你說。之前你與瀝鋒會在滄瀾谷迎戰屍蠱兵時,我們這邊也拖住了一支軍陣,不慎引來屍形蠱師強勢反擊,此時山外有劍光飛來將屍形蠱師斬殺……我們猜測,一直高人在留心彩雲國戰況。”
黎巾沉默一陣,他有預想過這樣的情況,畢竟彩雲國屍蠱之禍萬一波及外界,對南境諸國與鎮南六關都沒有好處。瀝鋒會如今調動人手進入彩雲國,尤其是幾番戰鬥、拔除據點,或多或少會引起周邊邦國的留意,也有可能驚動附近山林中隱居的方真修士。
最好的情況,就是他們見屍蠱之禍將被消除,也參與進來共襄義舉。黎巾不像郭岱有太多功利念頭,屍蠱之禍能夠消滅,本就是好事。過去苦於人力不足,現在有高人暗中出手相助,對衆人挺進蠶浦寨是有助益的。
但世上方真高人行事緣法莫測,喜怒難料,既然不明來歷、不肯現身,那麼事後會不會有別的舉動,誰也說不準。最重要的是,這位高人幫過羅霄宗弟子,很有可能會認出羅霄宗道法修行。
羅霄宗過去不僅斬妖除怪,也針對過不少旁門邪修,雖然極少做趕盡殺絕之事,但也曾結下仇怨,至少這類人是將羅霄宗當成仇人一般看待。
自從玉皇頂一役後,羅霄宗門人散落各方,就曾有些弟子遭遇過旁門邪修的報復,所以大多數羅霄宗門人行事,都儘量低調、改換身份。這並非是懼怕邪魔外道,只是掌門遺命,不可因一時激怒亢奮而壞事。
不過現在逸弦君既然在江都現身、大顯神通,那就說明羅霄宗重振之日不遠。黎巾思前想後,認爲自己也可以適時向郭岱表明自己的身份。
“你們做好各自的事情便是,對方既然沒有現身,也不必強求,修行功課不因師門尊長不在就落下,記得嗎?”黎巾說道。
“記得了!那我們先去準備。”
“去吧。”黎巾中斷了施法,擡眼望向四周,都沒有別人留意他,於是低聲誦唸神章,清心明神。
而在黎巾方纔定坐附近的樹上,關函谷的分形之身在枝葉光影間完美隱匿,看着黎巾遠去的背影,臉上表情若有若無。
……
“婦人之仁!”郭岱離開黎巾後,暗罵了一句。
“你在說黎巾嗎?”宮九素問道:“我倒不覺得他是婦人之仁,能夠在妖禍存活下來的羅霄門人,不太可能會是這等仁懦之輩。”
郭岱似乎不太樂意,反問一句:“你難道欣賞他?”
“妖禍之後猶能精進不止、求證真形境界,這份心性功夫就足夠讓許多方真門派的尊長視爲未來接班人了。”宮九素言道:“當然,這樣的弟子在羅霄宗內還需歷練,可這不影響我對他的評價。”
“我不喜歡他。”郭岱說道:“黎巾不能像洛八一樣乖乖聽話,又不能跟勾腸客那樣看清氛圍,而且經常暗中窺測我,實在讓人心煩。”
宮九素沉默不語。不知爲何,自從白虹劍傳承法旨將虛靈的分神化念斬滅之後,郭岱並沒有變得預料中那樣清正平和,而是漸漸狠戾。雖說沒有喪失理性,可爲人品行也算不上多好。
經此一事,宮九素忽然明白,也許這纔是郭岱這個人的“本性”,他過去的經歷曾被合揚與虛靈聯手扭曲異化,加上江湖闖蕩,沾染了太多世故與陰險,這樣的人能夠守得住良知是很難的,而且與其能否煉就正法元神無關。
可是這樣的人,又爲何會得到白虹劍的傳承法旨?難道合揚經營設計,讓郭岱曲折煉就的武道元神纔是最好的結果?而如今想要探究也不容易了,郭岱雖然有白虹劍傳承法旨,可是他並未修煉《白虹劍章》,其中隨附戒律也對郭岱無用,更別說白虹劍不在郭岱手上。
“我讓你做的事情怎麼樣了?”郭岱問道。
宮九素有些不滿:“請人做事,就是你這種態度嗎?”
郭岱正要發作,只好壓着怒意說道:“那就勞煩你講解一下,方真九品論到底有何玄妙。”
方真九品論是宮九素這些日子推演的成果,如同法器妙用九重禁制,將世間法術也分成九品,九品最低、一品最高。
但具體劃分起來並不容易,因爲需要對世間法術有統攬融攝的體悟,從中能摸索出這些法術在不同品級上具有何種相近本質,能夠被合理歸屬到相應品級。
最低兩品的法術倒是容易區分,甚至說不上是正經法術,主要是體內神氣調攝運行,使得肉身爐鼎變得比常人堅韌靈活,也包括斂藏氣機、隱匿身形。
像郭岱那樣,能夠利用蜃氣蟄形法完全將身形化爲通透無色,那就已經邁入七品法術的門檻。而凡是運使身外氣機、具有各種屬氣流變,也屬於七品法術的行列。對於追求法術威能的人而言,七品以上纔是真正的法術。
而並不是同一道法術,就永遠侷限於某一品級,蜃氣蟄形法中隱身變化,其實橫跨了好幾品。從斂藏氣機到過目難察、不動自隱,以及郭岱如今所能做到的形影化融,只要運轉法力,無論外界光影如何變化,都能隨應而變,與周圍融爲一體。
像金弦撫萬塵這道法術,雖然只算七品,沒有更加高深變化,但法術威力本身並不受七品所限,只看修士施展法力的深廣程度。
也有類似金天玄雷,最低也是四品法術,且必須求證羅霄真形圖境界,而且不是列在品級表目中,就是誰都能學會的。
如今宮九素最多隻能標列到二品法術,諸如幻宇逆光、挪移越行等,雖然可以當做一品法術,但宮九素自己尚無此領悟,也只能暫時空置。
而根據宮九素的推演,九品法術無法從身外攝入樞穴,因爲這雖然叫做法術,但根本上而言,是修士調攝自身神氣的能耐,是修行入門的功夫,要是連這都做不到,根本無法修煉《丹樞篇》。
至於像是凝鍊外丹藥力入樞穴,便算是八品法術,但也不是全部都能煉成符咒,所以也沒太大意義。
按照郭岱設想,能夠化轉入體的法術,首先就要被他人煉成符咒,就這樣起碼是要七品法術爲基礎。而且更重要的一點,能夠修煉成這等法術的人,未必能夠煉製相應符咒,而且辛苦煉成的符咒,與這一道法術本身也不能單純相提並論。
“說白了,就是符咒比法術要貴,對吧?”郭岱明白道:“煉製同一道法術的符咒,比施展這道法術要費力得多。更別說別人還要將符咒中的蘊藏的法術通過法陣化轉入體,當初確實有點異想天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