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五十八、

藤羅面對着我,期盼的表情一點一點黯淡下來,逐漸化爲極深的平靜。

“我就料到你會是這種反應。”他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道,“不過,也沒有關係了……”

我心裡一涼:“你說什麼?”

“以後……”

“放箭!”皇帝一聲令下,萬箭齊發。藤羅沒有說完剩下的話,轉身擋箭。

箭雨鋪天蓋地而來,藤羅將我往後一推,道:“你們帶他先走。”

我被他推得踉蹌着拉開了距離,箭雨卻在那一瞬間變了方向,如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密密麻麻的衝我而來。

“小和尚!”藤羅暴吼一聲,運發劍氣彈走箭只,無奈數量實在太多,眼看就要被炸成刺蝟,忽然有人撲在我身前。

“劉靖宇?!”

我難以置信的望着眼前的人。

他不是最恨我的人麼?爲什麼……

那人在我身前,如同一座堡壘,擋住了全部的箭,我已經不能想象他的後背在已經變成了什麼樣子。

他看了我一眼,嘴角竟然露出解脫般的笑容。

我看見他嘴巴微微張合,那口型儼然是“對不起”三個字。

爲什麼?我扭頭望向藤羅,他先是一愣,嚴重痛楚一閃而過:“衛東,你帶小和尚走。”

“屬下遵命……”衛東低聲道,那聲音卻是異常得不自然。

身前劉靖宇的身體砰然倒下,幾乎是瞬間,跪在藤羅身後的衛東豹一樣的竄起,手中銀光一閃,刀已經穿透藤羅胸膛。

只是一眨眼的事情。

時間似乎都在那一刻定格了,直到衛東鬆開手,藤羅雙手握着刺入自己身體的刀,後退了幾步。

箭雨戛然而止,皇帝滿是嘲弄的聲音在夜空中響起:“藤羅,你真以爲朕會在沒有十足把握的情況下孤身犯險麼?”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那之後,石門大開,朝廷大軍涌入,幽冥教兵敗如山倒。

原來就是這樣的結局。

“白公子,不是公公我找你麻煩,可這御書房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進去的呀,你這些天每天都來,也看到了,皇上不樂意見你,我也沒有辦法啊。”

不顧眼前人的阻止,我依舊站在御書房門口。

“哎……你要站就站着吧。”那公公磨破嘴皮也勸不了我離開,終於放棄,搖搖頭離開了。

走到這一步,我才真正明白,瞭解全部事情真相的人,其實,是坐在御書房裡面的人。

他最後留我一命,就會料到我會來刨根問底,那麼他遲早有一天,會見我的。

“哎呀……”方纔的公公忽然一跺腳,小跑着從我身邊經過,高聲道,“你們這是做什麼呢!”

回頭一看,遠處有兩個一身素衣的人走來,竟然是周瑛和俞秋遠。

“公子……”周瑛一見我,眼就紅了,搖搖頭垂首拭淚,再不做聲。

“武林盟主俞秋遠求見。”

本以爲皇上會再找個接口推掉,沒有想到,這一次倒是順利讓我們進去了。

“人來得到齊全。”龍椅上的人慢悠悠的說道,“說吧,有什麼事。”

周瑛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請陛下將小姐的屍骨還給我們。”

“還?”皇帝冷笑,“你竟然讓我把我的妃子‘還’給你們?”

“陛下。”俞秋遠不卑不亢的道,“白雅兒與我自小就有婚約,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我要回妻子的屍骨又有何不可。”

“放肆!”皇帝龍顏大怒,拍案而起,“他可是朕的妃子!”

“既然如此,皇上也知道白雅兒爲何私自離宮了吧?”俞秋遠自懷中掏出一封密信,“若不是碰巧見了這封信,雅兒她一定還是被矇在鼓裡,心甘情願的傾盡生命爲滅他全家的仇人生下孩子!”

“閉嘴!!”

我渾身一涼,奪過俞秋遠手中的信,顫抖着,把那信打開。

信紙已經發黃,上面的字體模糊,有的已經看不清了,但若是細細分辨,內容並不難理解。

原來十年之前先皇奢靡無度,國庫空虛,幾乎連軍餉都發不出來。

“若不是看到這封信,有誰能想象得到,當年的白家慘案,竟然是朝廷勾結江湖人士下的手!”俞秋遠道,“因皇上大婚,白家上供的禮品太過奢華珍貴,爲表忠誠精心所選的珍寶竟然變成自己的催命符!恐怕白家二老死也不會瞑目!!”

“新皇坐穩江山十年,興修水利,安撫災民,發展軍防……這中間所花的錢財,有多少是白家人命換來的!”

空氣似乎都凝固了,十年前那羣盜賊闖入時的殘像又在眼前浮現,孃的那隻斷臂,黑暗中聽見外面的慘叫,在我身後瑟瑟發抖的白雅兒。

沉默的時間長的讓人幾近窒息,皇帝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堅定,似乎說的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白家富甲天下,早有叛臣賊子私下籠絡,若不盡早除掉,總會成爲禍害。”

“你混蛋!”我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揮着拳頭向皇帝打過去。尚未觸碰到他衣衫,便被侍衛擒住,摁在地上。

“只是當年你們走的匆忙,恐怕事後才發現白家密室,其中的珍寶已經不知所蹤。朝廷敢做卻不敢當,怕落人口舌招來非議,就把這一攤髒水潑在魔教身上,”俞秋遠接着說,“可憐雅兒她一心想着爲父報仇,全部精力都放在誅滅魔教身上,四處聯繫江湖中人,當年白家樂善好施和江湖門派關係緊密,雅兒表明身份就有不少人聲援,誰知這其實是被陛下你們順水推舟,自古正邪不兩立,朝廷滅了魔教,即拿到白家剩餘財產,又得了民間聲譽,贏得了正派人士的支持。”俞秋遠冷笑,“真是一舉多得啊……”

“即便是如此,你們想要怎樣?行刺朕?”皇帝冷哼,“不要以爲前幾次讓你們自由出入皇宮便是我朝中無人了。”

“你是天下至尊,吾等小民只能被你玩弄於手掌之上,自然做不了什麼,可是皇上,”一直伏在地上默不作聲的周瑛忽的擡頭望向皇帝,“你是否真的對小姐有過情?”

“若她不對朕產生懷疑,若是她沒有發現那封信……”皇帝放在桌上的手慢慢的握緊,“若是她呆在宮裡哪也不去……”皇帝的手緩緩道,“我已經爲她報仇了。”

“不、皇上,你不明白。”周瑛緩緩說道,“小姐她最大的仇人,就是你。”

聞言,一直鎮定的皇帝瞳孔猛的放大。

“你已經猜到了吧。”周瑛放緩了語氣,一字一句的說道,“小姐她,親手殺死了自己和你們的孩子——她是自殺的。”

“小姐臨終前讓我告訴你,她與你生生世世,永不再見。她定不願意在死後依然面對於你,所以陛下,請把小姐的屍骨還給我們。”

皇帝臉上血色盡褪,似乎是支撐不住身體一般的扶住桌子,喃喃道:“生生世世,永不再見……白雅兒,你果然絕情,永不再見……永不再見……”唸到最後,語氣中竟然帶了萬念俱灰般的絕望。

“皇上。”俞秋遠緊逼着說,“請把雅兒的屍骨還給我。”

“朕不會給你們。”皇帝用手扶着頭,表情隱藏在手掌中看不分明,聲音虛弱而平靜,“勸你們儘早離開,不要等朕厭煩,下令殺了你們。”

“小姐說的果然沒錯。”周瑛輕聲道,“小姐和未來小公子兩條命,能讓陛下惦記一生一世,那也值了。”

“陛下,白家的恨,我想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偌大的空間寂靜無聲,皇帝如同雕像一般靜止在哪裡,終於,緩緩的談了口氣。

“放了他吧。”

按着我的侍衛手上的力道一輕,我爬起來冷冷的看着皇帝,他像是一下子被人吸掉了所有的精氣,竟然有了蒼老的感覺。

“無論你們信與不信,當年籠絡白家,與你們關係最近的就是後來因謀反被誅的三皇叔。”

周瑛拉着我往外走,跨出門坎的時候,皇帝低聲說道:“天下恨朕的人不止一二,但朕又能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