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還債

焦愁一動不動被挾持了一路, 比被捏住後頸的貓咪還乖巧。

衛冕強撐着飛了一段路,就一頭鑽入附近的洞穴,把焦愁拎出來往地上一摔。

焦愁倒是身手靈活, 單手撐地翻身躍起, 輕輕巧巧在遠處站定, 拍拍手上的泥土道:“你呀, 還是這麼粗魯, 真以爲我跑不了嗎。”

衛冕力氣耗盡,整個人跌坐在地,嘴裡依舊不饒人。

“你焦忘憂是這麼好抓的, 真想跑早跑了!”這是一句大實話,在衛冕毫髮無傷的時候, 手握長命燈也抓不住泥鰍一樣的焦忘憂, 更何況他如今已是強弩之末。

焦愁假惺惺道:“不愧是高瞻遠矚的天一門主, 在下的小把戲都被您看穿了,是在下輸了!”

衛冕冷笑, “你這張嘴,無論過了多少年,還是那麼欠抽!”

焦愁一臉坦蕩,“我就算嘴欠也沒捱過嘴巴子,你能把我怎麼樣~”

衛冕嚥下口中猩甜, 咬牙道:“厚顏無恥!”

厚顏無恥的焦某人環顧四周, 發現洞穴深處躺着一具屍體。看身服飾應是天一門親傳弟子, 還是身份很高的那種。但焦愁在天一門生活了十五年, 從未見過此人。

正疑惑間, 就聽衛冕痛苦道:“是假的。”

焦愁歪頭,“什麼?”

衛冕又道:“假的, 全是假的,他一直在騙我。”

焦愁眯了眯眼,雖然不清楚前因後果,但能讓衛冕如此頹喪的只有一個人。他輕聲道:“該不會……這具屍體就是你說的‘衛天衍的轉世’吧,他是假的?”

衛冕的後腦重重磕在石壁上,一下接着一下,淚水順着眼角蜿蜒流淌,在他髒兮兮的臉上劃出一道痕跡。他苦笑道:“果然你纔是最瞭解他的,我不如你,我始終不如你……”

焦愁驚得差點跳起來。

衛冕從小愛面子,流血不流淚,何曾在別人面前如此狼狽?

這是受啥刺激了,都開始破罐子破摔了?

天一門主昔日的驕傲全都碎了,只剩滿面悽楚與頹然,“我找了父親兩百年,日夜思念,時時記掛,生怕他受了委屈,可他卻不信我,他甚至想殺了我!”

“爲什麼啊!”他詢問焦愁,語氣裡滿是委屈。

“到頭來,他慷慨赴死是假的,轉世投胎也是假的,他這兩百年一直活得好好的,我這兩百年的努力只是一場笑話!”衛冕慘笑一聲,“你說得對,我果然不懂人心,我果然不懂他。”

焦愁試探道:“衛天衍恨你是因爲石棺的事?”

衛冕扯了扯嘴角,“哈哈,你連這個都知道,我輸得不冤。可憐我自以爲是報復你,到今天才知道父親的真面目。父親竟是恨我的,恨我太愚蠢,恨我毀了他的計劃……”

焦愁涼涼道:“他自己防你如防賊,怪誰。”

衛冕靠着冰冷的石壁,卻無法緩解體內火燒的疼痛。

“父親死後沒有投胎,而是另找了一具屍體借屍還魂。他明知我在找他,寧願活得不人不鬼也不回來見我,總疑心我要害他!”衛冕發出一聲嘶啞的咆哮道,“爲什麼啊!知情者都說我愚孝,唯有父親不肯信我!”

這聲咆哮,已經不似人類了。

焦愁搖了搖頭,“衛天衍根本沒有感情,你想從他身上得到父愛,還不如等鐵樹開花。我勸你早點投胎,下輩子換個父親,像衛天衍那樣的渣爹萬中無一,你輕易碰不上了。”

衛冕最恨他用熟稔的語氣提起父親,不耐煩道:“給我藥!”

焦愁取出一瓶解毒丹放在衛冕面前。

衛冕打開聞了聞,又瘋了似的砸在牆上,丹藥和瓷瓶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不是這個!我要旱魃的解藥!給我屍毒的解藥!”

焦愁誠懇道:“我沒有。”

“不可能!你從來都機關算盡!你怎會沒有解藥!”

焦愁太難了,和一個瘋子講道理太難了,“拜託你稍微動一動腦子,每隻旱魃的毒性不同,不同的旱魃需要不同的解藥,我的身體只是凡人,那些屍毒我連碰都不能碰,怎麼煉製解藥!”

衛冕控制不住地發出一聲屍吼,他就要屍變了。

焦愁退到洞口警惕道:“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我纔來送你最後一程,讓你不至於一個人孤獨死去,連個收屍的都沒有。你有話快說,我可不想和你一起變成殭屍。”

“啊——!”衛冕絕望地地伸出手,十根手指深深插入泥土。他皮膚青白,口角流涎,指甲迅速變長變尖,“救我……救我……求你……”

衛冕這輩子第一次求人,求的還是他最嫉恨的人,何其諷刺。

焦愁無奈道:“太遲了,就算你還有一點意識,內臟也早已屍化,勉強活下來也是半人半屍。你的皮膚會變成青紫色,五感全部喪失,思維和情感越來越遲鈍,眼睛再也不會轉動,身體由內而外散發出惡臭……這樣活着你也願意嗎?”

衛冕自然是不願意的,他骨子裡那樣驕傲,還真不如死了乾淨。

“哈哈哈哈!他竟如此狠毒,這是要讓我生不如死啊!”

焦愁詫異,“是衛天衍讓你染上屍毒的?”

衛冕嘶啞的笑聲迴盪在石洞內,雙手重重抓撓地面,明明已經皮開肉綻指甲外翻,卻還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只能看到黑色的、粘稠的、腥臭的、帶着屍毒的血漿。

衛冕終於死心了,焦愁沒騙他,他真的已經屍化了。

此時,焦愁已經退到洞外,用符篆封住洞裡的屍毒,難得好聲好氣的安慰他,“別怕,殭屍是感覺不到痛苦的,我會幫你火化,送你的魂魄投胎。”然後就真的一了百了了。

放棄求生的衛冕,反倒找回兩分之前的驕傲,他諷刺道:“原來這世上還有你焦忘憂沒料到的事,我還當你無所不知呢!不怕告訴你,那具旱魃就是我父親!”

焦愁差點被口水嗆住,“你說什麼?”

短暫的震驚後,焦愁立刻想明白了,“原來他搞那麼多事,就是爲了騙進來一羣烏合之衆,在秘境裡大開殺戒,從旱魃進化成傳說中的神獸——犼!”

“真是好算計!秘境中沒有雷劫,等他殺完這一千修士功德圓滿,就算雷劫來了也奈何不了他!”焦愁不得不表示驚歎,“以人類的三魂七魄修成上古神獸,衛天衍不愧是衛天衍,單憑這份敢想敢拼的野心,整個修真界都裝不下他了。”

衛冕冷笑,“猜得分毫不差,你們可真心有靈犀。”

焦愁嫌棄,“別把我和他相提並論,噁心!”

衛冕看了他半晌,忽然笑道:“你不是最喜歡多管閒事嗎,你幫我做一件事,我就把剩下的壽元都給你。”這個笑容着實瘮人。

焦愁站在陽光下,看着蜷縮在陰暗處的衛冕,臉色莫測。

“我說過,我不會救衛天衍。”

衛冕低低笑了,“誰讓你救他,我是讓你殺了他,送他來陪我!”

焦愁砸了咂嘴——夭壽啦!修真界排名第一是非不分的大孝子竟然僱我弒父?究竟是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淪喪?還是打擊太大終於開始說胡話了?

焦愁小心翼翼地斷句,“你確定,讓我,殺了衛天衍?”

衛冕乾枯的眼睛已經不會轉動,再也流不出一滴淚,他說:“既然孝順得不到父親的認同,那我就不孝吧。你一定要告訴他,是我讓你殺了他,是我!”

焦愁皺眉看着不人不鬼的衛冕,“你做人的陽壽少說還有千年,化爲殭屍後壽命只會更長,真的要便宜我?你不同意我不會硬取的,畢竟我也怕遭天譴。”

衛冕頹然道:“拿走,都拿走,他給的命我不要了!”

他再次強調:“一定要告訴他,是我讓你殺他的,是我!”

“嗯嗯,是你是你,不會忘記的,不用重複那麼多次。”焦愁嘆氣,他實在不能理解衛家兩父子。他出生在書香世家,父親祖父皆是斯文守禮之人,從未見過衛家父子這種相處模式。

衛天衍這個做父親,總以爲兒子要謀害他,總怕兒子不夠恨他,非要把兒子往絕路上逼。衛冕這個做兒子的,爲了孝順不辨是非作惡多端,孝順多年終於被逼瘋,反戈一擊就要搞死父親。

這是怎樣感天動地的父子情啊!

焦愁雖然感嘆,但幾千年的陽壽不要白不要。

手腕翻轉取出勾銷,認真勾畫複雜的法陣,金色流光很快佈滿整個洞窟,將衛冕包裹其中。壽元被大量消耗,焦愁的臉色稍顯蒼白,直到最後一筆畫好,才向委託人確認。

“衛冕,你不後悔嗎。”

衛冕精神恍惚地喃喃着,“殺了他……殺了……”

焦愁屈指一彈,一道金光沒入衛冕眉心,“衛冕!你不後悔嗎!”

昔日高高在上的天一門主,已經淪爲最低級的殭屍,他用最後的意識說:“我、和你交易……你、替我殺了衛天衍……殺了他……是我殺了他……”

焦愁幽幽道:“契成!”

霎時間,山風大作鳥獸驚惶,天地間似有某種規則在動盪。

兩百年前,你將我活埋。

兩百年後,你將壽元全給了我。

這筆欠了兩百年的命債,翻了幾百倍的利息,你終於還是還給我了。

將衛冕渾渾噩噩的三魂七魄收好,塞進一個小瓷瓶,加上封印。焦愁心滿意足地想,下次見到大白,就拜託他把衛冕送去地府,如果讓我來安排,搞不好又要沾上因果。

我真是受夠了衛家父子,最好永生永世別再見面了!

失去意識的殭屍四處亂撞,被焦愁取走三魂七魄後,它就是不是衛冕了,只是一具沒有思想的行屍走肉。那殭屍跌跌撞撞走向洞穴深處的屍體,抓起屍體就想咬……

焦愁嘆了口氣,擡手一道靈火符,點燃了洞穴裡的一切。

…………

另一邊,黎追坐立不安地等待着。

雖然焦前輩說“去去就回”,但這要是回來一具屍體,他該怎麼向師叔祖交代?

黎追握緊了佩劍的劍柄,彷彿看到了傷心欲絕的師叔祖,眼前閃過一幅幅畫面:寒山劍仙白綾上吊圖,寒山劍仙拔劍自刎圖,寒山劍仙刀山火海圖……

——我只有以死謝罪了!

在黎師兄被自己的腦補嚇到自殺前,閆嘉讓被送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