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原本晦暗不明的天空,不知在何時變得光璨。
安寂了一整夜的東谷內,開始響起木門的開關聲、雜亂的腳步聲、嘁喳話語聲,所有這些聲響,匯演成一首充滿活力的晨曲。
晨曲迴盪,不絕於山谷,飄闖進某幢屋樓的頂層房間。
天色既明,屋內光線充足,一片明亮!
柔軟的木草牀上,邊遙猛然睜開眼睛,從打坐沉眠中轉醒過來,緩緩籲出一口氣,而後將目光移向窗外。
忽然,他想起了昨夜老教習臨別前交待的話,連忙跳下牀,推開墨綠色的木門,匆匆奔出屋子,站立在廊臺木欄前朝谷內張望。
視線內,有不少身影正陸續離開棲居的屋樓,朝東谷外走去。
那些人自然便是木族子弟,全都擁有一頭淺綠色頭髮,身穿清一色的綠色短衫,乍看起來與谷內的環境倒是挺合配。
天空淡藍,無一絲雲彩,風也很輕。
邊遙往口中胡亂塞了幾枚靈果,沿着環梯匆匆跑下樓,準備與那些人一同趕往修行場,好好見識一番木族人的修行方式。
然而,他剛剛踏着樓梯來到底層,腳步方落到地面,身後那扇閉合的屋門就被推了開來,隨即便響起一個人的叫嚷聲!
“什麼人?你怎……”
邊遙身形一顫,急忙停下腳步,扭頭朝後望去。
一名年輕男子,年紀大約二十出頭的樣子,長相偏稚,綠髮綠衫,正站在屋門口瞪眼盯着自己,滿面警惕之色!
邊遙尚未注意到,自己那一頭黑髮,以及一身灰白色布袍,在這滿目皆綠的山谷中純屬異類,自然極其顯眼,惹人注意!
方纔驟然揚起的高嚷聲,明顯已經引起了山谷內其他人的注意,那些人紛紛止步調頭,先將目光投向聲源所在,然後慢慢圍走過來。
察覺到周遭的異常變化,邊遙趕忙扭身四顧,發現自己已經成爲衆人眼中的焦點和目標,甚至還從那些人眼眸深處,看到了隱隱的敵意!
他的臉上微微泛窘,心中感到有些緊張,一時愣愣地立在那兒,竟有種不知所措的感覺。
眼瞅着上百名木族子弟朝自己越逼越近,邊遙思緒急轉,突然開口說了一句:“是大管事帶我來的。”
此話一出,那些人齊齊停下了腳步,目中的敵意霎時消隱不見,再看自己眼神,卻是變得怪異起來。
“不去養木谷,全部圍在這裡做什麼?”人羣外圍,突然響起一道冷厲的喝問聲。
剎那間,那羣木族子弟的面色驟然一變,好像十分害怕聲音的主人,紛紛快速分散開來。
一名面泛冷色的少年,緩緩從後方走到人羣前,此人身上所穿與其他木族子弟有些不同,別人都是短衫,唯獨他是一身綠色長衫。
長衫少年目光一凝,上下打量了邊遙幾眼,開口問道:“大管事何時帶你來的?”
身爲一名外來者,邊遙很想與這裡的人打好關係,一點也不願意鬧出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來。於是那張略顯尷尬的面容,擠出一絲笑意,認真回答道:“昨日晚上。”
沉默數息不語,長衫少年忽然轉過身,冷沉着臉面,邁步從人羣中間越過,一言不發地朝東谷外走去。
事已至此,那衆木族子弟也沒人吱聲,紛紛返轉身,向谷外行去。
邊遙望着那些木族子弟的背影,心情有那麼一些複雜,他低頭沉思片刻,正欲跨步跟上去,忽聞身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你真是大管事帶來的?”原先那個立在屋門口叫嚷的年輕男子,快步來至他身側身側,滿面好奇堆笑問道。
“他自己說是木家大管事,至於真假我就不曉得了。”邊遙側首瞅了他幾眼,笑着說了兩句,提步便朝前走。
“那自然就是大管事無疑,否則誰還敢假冒他的身份!哎!我來谷中十多年了,還沒見過大管事一面,聽說他老人家極少離開木家,你運氣真好!”年輕男子亦步亦趨地走在他身側,自顧自地說道:“那個……你就住在我上面吧?”
“我住在最頂層。”邊遙也不看他,只顧慢慢朝前走。
“我住在最底層,以後我們就算是住同一幢樓屋的朋友了,我叫木惜友,你叫什麼名字?”年輕男子笑呵呵地說道,似乎十分開心。
“邊遙。”
“你從哪裡來?大管事爲何會帶你來幽谷,按理說血脈未覺醒的木族子弟,是絕對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木惜友盯着邊遙的烏黑頭髮,眼珠轉了幾轉,好奇地追問道。
邊遙略作遲疑後,開口回答道:“我是從穴城來的,不是木族人,是有人讓我來找木家,所以我纔來的。”
“什麼!你也是外族人?”木惜友驚訝地喊道,眼中露出不置信的神色,隨後怪笑幾聲,用極羨慕的口吻說道:“看來你認識一個了不得的大人物!聽說前些天,劍谷來了位少年劍修,也不是我木族人。倒也真奇怪了,以往從未聽說有外族人進入幽谷,現在短短几日內,竟然先後來了兩個!”
“少年劍修?”邊遙輕咦一聲,急忙問道:“劍谷在那兒?”
“靠近南谷,劍谷裡面原本只有六人,幾日前變成七個了。”木惜友搖搖頭,腳步一緩,扭頭望向邊遙,問道:“你多大?現在是什麼境界?”
“十七,夢狂初期。”邊遙口中回答着,心裡卻在想劍谷裡的那位少年劍修,有沒可能與自己腦中浮現的人影是同一人。
“什麼!”木惜友乍然一驚,而後用充滿嫉妒的眼神看了邊遙一眼,笑着說道:“真是想不到,如此看來你的資質也不比那位少爺差,難怪可以進入幽谷。”
邊遙微微一笑,心底卻是嘆了口氣,別人不知情,他自己心裡卻是清楚的很!能夠在短短六七年的時間裡修至夢狂境界,這完全歸功於自己那個漆黑的神秘夢境。
他不願在這上面多說什麼,畢竟事關自己的秘密,於是故意岔開話題,說道:“昨日大管事去綠湖城找到我,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原先我還以爲是去木家,沒想竟是這裡。”
“你想得倒美!”木惜友笑了起來,隨後又神秘兮兮地低聲說道:“據我聽聞,幽谷中的那些教習裡面,除了“主事”木啓元大人曾經去過一次木家,其他人都未去過。”
聽他這麼一說,邊遙感到格外好奇,扭頭便問道:“誰是主事?”
“就是那個頭上戴着一塊方巾的老先生,幽谷裡就屬他最大,據說距夢尊境界僅有半步之遙,其他教習都要受他管!”
聞言,邊遙略一沉默,想起昨夜所見的那十三人當中,站在最中間位置的那個老者頭上戴着方巾,料想到那人就是幽谷主事無疑。
忽然,他似乎記起了什麼,眉頭微微一蹙,問道:“昨夜剛入幽谷時,我在谷口看到一棵高樹,有一個老頭坐在樹頂,他是什麼人?”
“啊!我都忘了。”木惜友一拍自己的腦袋,目露異彩,說道:“那個人是族老,地位比主事高多了,我們都稱他爲守谷老人,好像是一名夢尊!”
說話間,兩人已經出了東谷,遠遠跟隨在那些木族子弟身後,走上山谷寬道,向南拐去。
邊遙心中釋然,暗想難怪那老頭見到大管事之時絲毫不爲所動,原來也是位夢尊強者,身份地位自是不一般,看來這木家與傳聞中一樣神秘強大!
他默然朝前走了幾步,忽又問道:“剛纔那個穿長衫的人是誰?你們似乎都有點怕他的樣子。”
木惜友扭頭四顧,發現身後沒人,於是低聲說道:“那位少爺好像來自木家,名字叫做木塵,教習們都對他十分恭敬,具體身份倒不甚清楚。雖說脾氣不太好,卻很有修煉天賦,才十八歲,就已經修煉到了夢狂中期境界。”
邊遙沒有說話,暗自猜測長衫少年的身份,隨後想到皇宮裡的那個小蠻女,那位極喜愛紅色的公主殿下,修煉天賦也是極高,十六歲便修至夢狂境界。
“快點走!我們落在最後了。”木惜友突然喊道,身形往前一竄,快速奔跑起來。
邊遙擡頭一看,發現原先那些走在前頭的木族子弟,已經不見了蹤影,他腳尖驟然一發力,緊隨着朝前奔去。
數十息後,山體右側出現了一個谷口,旁側還立有一方石碑,上面刻着“養木谷”三個綠色大字。
至此處,木惜友陡然放緩腳步,轉身朝谷內走去。
邊遙緊跟着也慢下速度,跟隨在其後,目光所視之處盡是樹木,心中不免感到詫異。
養木谷呈圓形,數百棵高低不等的奇木,分佈排列在谷內地面,幾乎完全佔據了整座山谷的場地。
一片有限的空地上,兩百多名綠髮綠衫的木族子弟,正背東朝西,站排成十幾行隊列。
在那些木族子弟對面,靜靜站立着七道身影,俱是一身黑色長衫,外套綠色短袍,乃是幽谷的教習。
站在七人中間的那位老者,頭戴白色方布巾,正是幽谷主事木啓元。至於昨夜領邊遙去東谷住地的那位老教習也在其中,一共少了六個人,包括那位背劍的教習和唯一的女性教習。
木惜友快步前行,也不再顧邊遙,徑自溜身鑽入隊列當中,不見了身影。
邊遙察覺到七道目光射向自己,不禁暗罵一聲,快速移步靜立於隊列的最後方,自成一行,屏息聆聽。
木啓元面色微微一正,緩緩說道:“耽擱你們一點時間,我要說一件事。從今日起,你們將多出一名修行同伴,他叫邊遙,非木族人。在以後的日子裡,我要你們將他看做是同族人來對待,不可做出任何逾禮之事!”
說到此處,這位幽谷主事忽然一頓聲,凝肅的目光,緩緩掃過面前的木族子弟。沉默片刻之後,開口說道:“行了,準備修煉吧。”
主事的話音方落,那兩百多名木族子弟便呼拉一聲分散開來,各自走向其中一棵樹,而後盤腿坐於樹下,閉上眼睛。
邊遙孤零零地站立在原地,面帶好奇地扭頭觀望,他驚訝地發現,谷內樹木的個數竟與木族子弟的人數相等,一棵不多一棵不少。除此,他對這些木族子弟的舉動,亦是感到十分不解!
猛然之間,他又發現了一個問題。養木谷內這兩百多棵奇木,其樹葉的形狀,看起來與古木村木族古祠內,那株神秘參天巨木的樹葉十分相似。要說區別的話,這裡的樹最多不過三丈來高,矮的甚至僅有一丈,而古祠內的那棵卻有兩百多丈高。
就在邊遙胡思亂想之際,幽谷主事朝他走了過來,身後還跟着六名教習,俱是面帶和善笑意。
“小友在想什麼?”木啓元來到近前,笑着問道,他是以年長者對年少同輩的身份來稱呼邊遙,而非是幽谷教習或是主事。
邊遙拋甩開腦內的亂思,擡頭看向幽谷主事和其他六名教習,咧嘴一笑,問道:“我也要和他們一樣嗎?但是好像沒有多餘的樹了”。
“這是我木族特有的一種修行方式,雖不適合外族人,但小友你卻可以去他們中間打坐。去試試吧,記住不要進入夢境,只是打坐冥思,或許會有與以往不同的感受。”木啓元眉目含笑,略帶神秘地說道。
邊遙扭頭朝那一棵棵奇木望去,眼眸中閃爍着將信將疑的神色,遲疑了數息,他邁步向羣木中走去。
小心翼翼地穿過一棵棵奇木,他發現那些木族子弟閉目端坐於樹下,呼吸沉穩而平緩,似乎已經入眠。
在羣木中央位置,邊遙尋了一塊空隙地,盤腿坐好,閉上了眼睛,然後摒除碎亂的雜念。
幽谷主事與六名教習,飄身分散於谷內多個角落,然後一同盤膝坐下,緩緩閉上雙目。
四周一片靜謐,無任何雜音聲響。
數十息後,邊遙彷彿聽見了呼吸聲,而且不止一道,是無數道,是所有木族子弟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漸漸地,他似乎聽出了其中隱藏的變化,那些呼吸聲在相互調整節奏,並慢慢地趨合成一道相同的節拍。
豁然間,無數道呼吸聲最終凝匯成一道,那一道呼吸綿長而又深沉,渾然猶若天成!
那呼吸好似來自地底最深處,含蘊着至純的草木靈氣!異常濃郁!
樹木源生於地,並最終化爲一種天地間的特殊能量,迴歸至大地。
此刻,養木谷內的所有木族子弟,彷彿已經變身成爲一棵神奇的樹木。
伴隨着一道道冗長的呼吸,邊遙感覺自己在緩緩地飄搖,一點點地墜向大地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