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大山中,因恆久歲月而形成的天然地形和環境,總會孕存着無數的生命物種,自然不會缺乏兇悍的普通猛獸,甚至是實力恐怖的異獸。
然而,世間萬物種種都會遵循特定的一些自然規律。對於絕大部分獸類而言,冬季並不是個適合進食和捕獵的季節,大多都會選擇藏蟄起來過冬,極少離開藏身處出來獵食。所以相對春夏秋三季,在寒冷的冬季裡穿行跋涉於羣山谷道間,會輕鬆安全得多。
邊遙與灰衣少年十分幸運,倆人在崇山峻嶺間行走了十幾日,除了碰到幾隻外出覓食的普通猛獸外,並未遭遇到強大的異獸。
大致一算,入冬已經二十多日,自遠北之地吹來的首股寒流正在襲掠亂原,最近兩日的氣溫是越來越低。
天氣雖然變冷了,但是對修行者來說,這點降溫並不算什麼,根本不會被放在心上。
至少此刻,邊遙的心情十分愉快,臉上流溢出笑意。他們已經來到羣山的邊緣,只要翻過這最後一座巍峨雄渾的高山,便能走離這片無垠的山陵地。
黃昏,半山腰處,深不見底的蒼崖前。
邊遙左手握着幾根枯木枝,右手倒提一隻肥碩的灰毛野兔,面朝南方駐足遠眺。在他的身右側,灰衣少年手提裹布劍,揹着包袱立於陡峭的山崖前,向同一個方向凝目遙望。
莽莽原野,草木基本已經完全枯去,這片位於亂原最南端的蒼茫大草原,此時被渲染上了一層燦燦金輝,異樣的美麗。
兩人立在山崖前眺望了片刻,然後決定在山上過宿,明日清晨再下山。
邊遙手中所提的那隻肥兔,是不久前在山溪旁的枯木叢中捉到的,自然免不了要被烤來當做晚餐食用。
淒冷的夜色尚未徹底降下,兔肉便已完全烤熟,空氣中瀰漫着撲鼻的肉香,肉皮表面溢出淺金色的流油,看着格外誘人。
灰衣少年熟練地將餘火弄滅,邊遙則從烤架上取下兔肉,用匕首將之平均分割成兩半,遞了一半給同伴,而後各自灑上喜愛的調味料,靜靜地坐在地上,低頭滿意地撕咬起來。
入夜後不久,噴香的烤兔肉便全部進了兩人的肚子,和以往大多時候都一樣,他們並未有何交流,各忙各的事情,互不干涉打擾。
夜風徐徐,山崖旁,邊遙披了一件禦寒的袍衣,愜意地躺靠在一棵無葉老樹下,睜大眼睛望着繁星點點的夜空。
不遠處,灰衣少年在一塊山石前閉目打坐,面前三尺外的地方,插着那柄掀去裹布的樸劍,劍首三寸部位刺入堅硬的石面下。
半夜時分,夜空中悄然飄來無數片晦暗的濃雲,沒多一會就將那些閃爍的寒點盡數遮掩。
不多久,夜穹開始撒下點點白色的雪花,紛紛灑灑,落入少年的發間,停駐在少年的身肩。
寒冷寂夜,突降的雪花,漸急漸密。
邊遙睜開眼睛,冰雪融化所帶來的寒意刺入肌膚,促使他從夢境中轉醒過來。他搖頭甩去頭上的雪花,又擡手拍拍身上的衣袍,掃去淺淺的積雪,扭頭朝旁邊望去。
灰衣少年依舊閉着雙目靜靜地打着坐,仿似沉睡不覺,任由飄落的雪花覆了一身。
“他的感知能力遠在自己之上,不可能沒有察覺到下雪,爲何卻紋絲不動……”邊遙稍作思慮後,斂去眉間的疑慮,起身來到灰衣少年身旁,沒有發出聲響,只是矮身將兩隻包袱輕輕拾起,收入自己的空間袋內,以免裡面的物件被融雪滲溼。
雪下得越來越大,密密麻麻的亂了視線。
大半夜的,身處黑漆漆的深山裡,也不方便去找尋能夠遮雪的地方。邊遙走回到原先的那棵老樹下,緊了緊衣袍的領口,本想喝點酒驅寒,突然想到身上的酒已經全部送人,不由淺嘆一聲,乾脆就倚坐在樹旁,準備睜着眼睛等待天亮。
和雨點不同,無論雪花有多大,落地時終究是寂寂無聲,用那種無聲的韻律,附和演繹着滿山的靜悄。
邊遙時不時地就會搖搖腦袋,揮舞手臂拍打一通,以阻止落雪在身上繼續積聚。
有些出乎意外,那雪來的突然,去的倒也算快。
僅僅半個時辰,紛揚的雪花便停止了飄落,留下半寸深的積雪。夜空的陰雲驟然散去,再次露出漫天寒星,冷光映照着雪後的大地,可賞那一片素潔的美麗。
俏寒星光下,山腰間的懸崖旁,此時的灰衣少年,已然變成一個坐立着的孤獨雪人。
驀然之間,似有一陣輕微的冷風吹過,灰衣少年的頭突然動了一下,幾縷雪花從他耳畔飄落。
邊遙朝手心呵了幾口熱氣,快速立身站起,也不去管問自己的“雪人”同伴,自顧自地搓了搓微冷的手指,滿面歡喜地在積雪的地面上來回踩踏,好似幼稚的孩童一般,沉浸在踩雪的樂趣當中。
突然,灰衣少年擱在膝上的手動了動,跟着身軀又顫動了幾下。莫名中,似有一股無形的氣流從他體內倏然涌出,在身體表面快速竄動,覆在身上的積雪則紛紛飄起。
數息後,灰衣少年身前的那柄樸劍,突兀地發出一聲低銳的清吟,緊隨着劍身開始劇烈顫動。
“呤!”
那把劍好似突然間有了意識和靈性一般,自動拔離地面,在空中劃了一道弧,劍尖恰好牴觸在灰衣少年的額前,就那麼靜靜地橫懸於空中。一人一劍,以一種怪異的方式相互觸連着。
這時候,原本只在身體表面流竄的氣流開始擴散,圍繞着灰衣少年的身體,似有一股洶涌的氣旋在瘋狂地攪動,激起滿地雪花亂飛,在山崖間這處狹小的空間內,逐漸形成一陣微型風暴。
邊遙望着灰衣少年所在的方向,緩緩落下高高擡起的左腳,露出滿面驚愕之色!
厚厚的積雪被狂疾的氣流掀離地面,片片白點凌空亂舞,肆意紛紛,幾乎完全遮住了他的視線。
“難道他在破境?”邊遙暗想道,心頭不由微微一凜。因爲對劍修者缺乏瞭解,所以他並不敢肯定。
說到劍修者的進階,當初邊遙還在穴城時,曾被老鬼帶去鬥夢場,見識過一名劍煞在戰鬥中破鏡成爲劍狂的場景,可當時的情形與眼前所見並不相同。
然而,不管灰衣少年是否正處於破境階段,邊遙身爲同伴,此時此刻所能做的就是靜靜地等待,並且提高警戒防備四周圍的情況,以免會有意外出現。
紛亂狂蹈的雪花中,灰衣少年雙目緊閉,眉尖蹙揚,身體在不停地顫動,似乎正在承受着某種說不出的痛楚。
旋舞的雪花很是迷人,卻也遮蔽了邊遙的雙眼,被氣流掀起的衣袍振振作響,寒意撲襲向全身各處,然而他始終一動不動地站立在原地,堅守着身爲同伴該負的那份責任。
時間流逝,大約過了一刻,狂風驟然停歇,山崖間再次陷入沉寂,只剩漫天雪花在靜靜飄散,徐徐下落。
“兵!”的一聲響,是劍落地而撞擊出的聲音。
灰衣少年微蹙的眉頭倏然一展,然後睜開冷炯的雙目,快速抿攏起食中兩指,擡手便朝四周胡亂指去。
乍然之間,一道又一道白芒,自劍修少年的指尖急射而出,瞬間又消失在夜色中,只聞耳旁傳來陣陣石碎聲。
劍氣!那道道耀眼的白色冷芒自然便是劍氣,劍修者只有達到劍狂境界,方始能夠發出。
“喂!你這個混蛋是不是想殺死我!”邊遙趴在冰冷的石地上,扯着嗓子高聲喊道,那充滿憤怒的責問聲,在寂靜的山夜顯得格外清澈響亮。
方纔的“亂象”停止後,他剛想開口說話,就見眼前突然一閃,緊隨着便聽到身後傳來山石碎裂的聲音,瞬間便明白了過來,大驚之下連忙撲到在地上。
熟悉的聲音傳入耳內,灰衣少年先是一怔,然後緩緩放下手臂,低頭盯着腳畔的那柄樸劍,眼中透着幾分複雜的喜意。
璀璨星光下,瀰漫在空中的雪花緩緩落下,視線逐漸變得清楚。
邊遙騰地從冰冷的石地上跳起,大跨步來到灰衣少年身旁,心有餘悸地瞪了他幾眼,忿忿不滿地說道:“你這個傢伙運氣倒不錯,藉着一場雪就成功突破到了劍狂境界,可惜有點不長眼。”
灰衣少年擡起頭與他對視了一眼,然後拾劍起身,沒有理會他的不滿和奚落,不鹹不淡地說道:“快走吧!剛纔的動靜似乎不小,別引來什麼難纏的東西。”
聽到這話,邊遙不禁一蹙眉頭,嚥下滾到舌尖的話,閉上嘴巴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此時,距天明不過一個時辰,兩人沒有多做耽擱,披戴着星輝,踩着寒冷的積雪,匆匆往山下趕去。
······························
當夜緩緩收起它的黑色羽翼,蒼穹逐漸露出一抹淡白。沒過多久,遙遠的東方天際便現出了紅暈。
朗朗天穹下,茫茫原野的邊頭,佇立着兩名少年的身影。
此行往南去,積雪越來越淺。一眼望去,視野裡盡是素白間着枯黃,偶有點點綠衣盎然青絲混雜其中,在冬季裡顯得格外清新養眼。
“不會有錯,這片野原就是亂原的南端,穿過去就是樹縣。”邊遙將意識從書簡中移出,滿臉喜悅地望向南方,心底不由生出一種輕鬆感。
根據老鬼交給自己的地圖來看,只要保持正常的趕路速度,不出意外的話,最多七八日,就能穿過眼前的這片廣闊原野,抵達此行的目的地——樹縣。
就整片亂原地而言,在草原上遇到風險的機率原本就要低於其他地方,現如今又逢趁着季節之便,所以接下來的行途裡,幾乎不會有什麼危險事發生。
晨光照耀,散發出金色的慈輝,溫暖着大地上的一切。
自從進入到亂原地,途中歷經總總,之所以能夠平安活到現在,很大程度上靠的是運氣,以及老鬼所給的書簡地圖,這才使得自己兩人能夠順利避開一些極險之地。
望着前方那看似無邊無際的莽莽原野,邊遙陷入短暫的沉默,心中不免暗自感慨了一番。
一旁,灰衣少年手持裹布劍,身後負着兩個包袱,就見他嘴角突然一彎,身形瞬間化作一道灰影,朝前方竄射而去,速度竟比以往快了近乎一倍。
邊遙猛然回過神,愣愣地望着那個快速遠去的灰色背影,忍不住嘆了口氣,心想以後又要受罪了。要知道,劍狂若是全速奔行的話,那速度比起御空飛行的初期夢王,也慢不了多少。
喪氣地搖晃着頭,邊遙雙足猛一點雪地,面帶不甘地狂追上去。
····························
七日後,夕陽西落。
寬長的荒道在前方分出兩個叉,路口處立着一塊十多丈高的巨石,上面刻着兩個很大的綠字——樹縣。
前方更遠的地方,緊密地生長着一排高聳的樹木,朝東西兩邊靜靜地延伸開去,看不到邊頭,猶如一條長長的墨綠色緞帶,橫於視野之內。
邊遙雙手叉腰,立在巨石前盯着那兩個字看了片刻,臉色微微泛紅,青稚的眼眉掩不住濃濃的喜悅。
歷時一年,途徑數縣,好不容易穿過混亂危險的亂原地,如今終於要踏入樹縣境內,豈能抑制住內心的激動與興奮。
“我要走了。”灰衣少年收回遠望的目光,突然冒出一句,臉上沒有現出任何異常,語氣淡如以往。
邊遙霍然扭頭,睜大眼睛望着他,滿臉的喜色瞬間轉爲詫然。
“不是還有一段路嗎?何必這麼急着分手。”
這一路走來,他已經習慣了灰衣少年的陪伴同行,雖然兩人之間的交流並不多,而且其中近半的對話都可以歸爲鬥嘴,但是誰會在意那些呢?
“早晚而已,我們的路應該不會相同。”灰衣少年開口答道。即便是臨別的話語,也顯得那麼地冷漠、淡然,一如初逢。
晚陽斜照平野,灰衣少年轉身那剎,依舊不變的是那一抹堅毅冷峻的面龐。他朝着西南方向而去,肩頭還是擔着那柄裹布劍,背後挎着包袱,漸漸步向冷冬裡的夕陽。
直到劍修少年走出二十多丈遠,邊遙這才猛然想起,同行至今,自己還不知道對方的姓名。於是他高高地揮擺起手臂,衝着逆光中的背影大聲喊道:“喂!你叫什麼名字?我叫邊遙!”
“暮輕歌。”短暫的沉寂後,劍修少年的聲音遠遠地傳來,他沒有停下腳步,也不曾回頭。
邊遙愣愣地立在那兒,微瘦的身影顯得有些孤單。眼望着那道背影漸行漸遠,最終成爲一點,他的眼神裡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落寞。
恍然間,也許是錯覺,邊遙覺得自己的耳旁響起了一陣輕微的哼唱聲,一路上不常聽見,卻又是如此熟悉。
“哎···忘了告訴你,雖然不知道你哼的到底是什麼歌,但是感覺還蠻好聽的。”
邊遙喃喃自語,而後沉思了片刻,他忽然咧嘴一笑,猛然擡胸振作起精神,瞥了一眼那輪即將隱去的夕日,扭身大步往南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