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星樓是什麼地方,但凡是住在這長安城裡頭的人,正常情況下,只有兩類人不知道,一是尚未開竅的少年少女,再者,就是傻子和聾子了。
若說這風月場所也分個三六九等,熟悉行道的都清楚,那在平康坊裡頭的,便是這三等和六等,而唯一坐落在東都會裡頭的魁星樓,則當屬這頭九等的了。
不同尋常風月場所,只供女色,魁星樓裡頭,可是男客女客老客少客的銀子都能賺的,賣身的、賣藝的,女色男風,無一不全。
不單如此,若只是提供些風月酒色,那還當不得這頂尖兒,在魁星樓裡,玩的就是稀罕,鬥犬鬥雞,買賣珍雜,不論你是常客還是生客,只要你來了,提了要求,拿出銀子來,還真沒什麼他們弄不到的玩意兒!
總之一句話,只有您沒錢,沒有他們賺不了的。
遺玉站在巷子口,看着街對面早早罩上華燈,包圍在高高院牆內,一棟五光十色的四層琉璃瓦樓閣,在一片隱約可聞的琴樂聲和人語聲中,側頭問道:
“就是這裡?”
盧耀瞟了一眼那精雕細刻的雲紋墨匾上“魁星”兩個大字,道:“小姐,咱們還是回去吧。”
遺玉卻沒答話,一臉愣然地看着街對面,在車水馬龍的門前,其中一輛下來兩名穿着華美的貴婦,相攜在守門的三男三女躬身相迎下,嫋嫋走了精修的院門。
“這裡還待女客?”
“是,”盧耀見她臉色,解釋道:“現在是月末,每月十五之後都會招待女客,十五之前只接待男客。”
這哪裡是青樓啊,遺玉咋舌,在記憶力搜索能夠概括這魁星樓的詞彙,似是有個詞兒怎麼說來着——高級俱樂部吧?
“走開!憑什麼不讓本公子進去!”
正當遺玉長夠了見識,又沒在外頭找到程小鳳那匹棗紅馬的影子,打算打道回府時,卻聽見這麼熟悉的一嗓子,踮腳一望,便見着在人來人往的魁星樓門口,正有一名身量高挑的公子哥兒同門衛起了爭執。
遺玉歪了歪腦袋,那不是程小鳳麼,就這麼大會兒功夫,她在哪換的男裝?
“這位公子,您是頭一次到咱們魁星樓來吧,咱們今晚有易賣會,不請生客來。”門口的爭執,引得樓內走出來一名棕袍璞頭的中年人,說話態度很是客氣。
“什麼生客熟客的,是要銀子吧,喏,這是一百兩,拿去!叫我進去!”
一邊路過的客人,有停下來看熱鬧的,見程小鳳甩了一百兩銀子出來,幾乎是人人臉上露出了不屑之色,隨即便沒了興趣再看,徑直走進院子裡。
那中年人沒接銀票,剛纔還帶笑的臉瞬間冷下來,道:“公子,您還是回去打聽打聽再上咱們魁星樓來吧,咱們這裡說來也只有規矩不能用錢買,別說是一百兩,就是您擡了一萬兩的現銀來,都進不去這道門,您且請回吧。”
“你!”程小鳳臉上一紅,眼見守門的三名男子已是面露不善,猶豫之後,瞪了一眼那中年人,掉頭就走。
那棕袍中年人見她遠去,方纔笑着對一旁的客人道了聲“怠慢”,又囑咐了守門的六人幾句,便轉身進了院子。
程小鳳走了嗎?要是就這麼走了,那便不是程小鳳了,一盞茶後,魁星樓偏僻的西牆下頭,一道人影仰着腦袋看了看那圍牆高度,將衣襬在腰上一紮,朝着掌心“呸”了兩口唾沫,一曲膝一蹬腿,人還沒蹦上一尺高,後腰上便猛地傳來一股力,將她又給撈了回來。
“哪個——”混蛋兩字沒有罵完,藉着街道的籠光,看清楚身後站着的人,一雙鳳眼瞪地溜圓,“小、小玉!”
“小鳳姐,你在這裡幹嘛呢?”遺玉示意盧耀鬆開程小鳳,仰着腦袋着着她。
“我、我——”程小鳳支吾了兩聲,一咬牙,道:“我是跟着阿智來的,哎呀小玉,你不知道,你大哥他迷上了這樓裡的一個女子,不光誤了學業,戴着孝還三天兩頭往這裡跑,他、他簡直就是神魂顛倒了。”
“……這件事你是打哪聽來的?”遺玉很想相信她的話,但是她剛纔口裡說的那個人,當真是盧智?還神魂顛倒呢,真要有一個女人能把她大哥那成精的狐狸給迷成那樣,她倒是想見見。
“你相信我,我說的都是真的,雅婷她就是因爲這件事,才同你大哥絕交的!你要是不信,就同我一起進去找找,阿智今晚就是去見那個女人了,我就是想要瞧一瞧,那個女人到底是什麼樣子的。”程小鳳語氣堅決,帶點憤憤和不服。
“呃……”遺玉有點掙扎,她不是不懂事的小姑娘家,不知道哪裡該去哪裡不該去,可就是因爲她不是不懂事的小姑娘,才明白若是任由程小鳳自個兒進去,不管找不找得到盧智和“那個女人”,都會招亂子出來。
“小玉,你就陪我進去找找吧?”
“小姐,咱們回去吧?”聽見程小鳳的教唆,盧耀這會兒纔有點後悔,就是他再不懂人情世故,也知道若是今天遺玉進去了,回頭被盧智知道,絕對會吃不了兜着走。
殊不知,他這麼一開口,卻讓剛纔沒注意到他人的程小鳳,兩隻眼睛一亮。
“是盧耀啊!太好了,你功夫好,這堵牆肯定攔不住你,你等下把我和小玉帶進去,好不好?”
“……小姐。”
“晤一一”遺玉摸摸下巴,目光來回在兩人的臉上游移,最後一定,笑道:“小鳳姐,你得先告訴我,你在哪換的衣裳?”
明明在書店前面,她還她是穿着女裝的。
“你答應了,太好了,隨我來!”
“……小姐。”
……
一刻鐘後,還是那面牆,不過不是在籠光搖曳的巷子那頭,而是在燈火通明的院子那頭。
“盧耀,謝謝啊。”程小鳳輕捶了一下盧耀的肩膀,從腰間掏出一把摺扇來,“唰”地一下抖開,朝前走了兩步,發現沒人跟上,便回頭望着正在拉扯衣襬的青蔥少年,鳳眼一彎,笑道:“行了,不用整了,你這模樣保準沒人認得出來!”
少年擡頭,梳理的光潔的額頭下面,露出一張白皙的面孔,許是因爲年紀小,臉蛋還未長成,搭上那纖細的身板,若不仔細去辨,誰能想到這眼梢有些勾人的少年,其實是個女兒家,只當是嬌生慣養大的小公子呢。
遺玉尚在回味剛纔被輕功夾帶的滋味兒,摸着光光的額頭,梳起了額發,叫她多少有些不自在,這身衣裳是程小鳳帶着她在成衣鋪子換上的,誰能想到,程家名下會剛好有間鋪子開在這魁星樓的邊上。
“你在暗處跟着我們。”遺玉扭頭吩咐了盧耀,便大步走向程小鳳,同她一起穿出這後花園,朝着那五光十色的樓閣走去,身上這套男裝,合身是合身,可就是太薄了,不趕緊到屋裡去,她真怕着涼。
……
將近申時,魁星樓底層的大廳內,不管是香廊下的雅座,還是廳堂裡的席案,都已客滿,數十條輕縷煙紗從樑棟上環繞直垂地板,懸空的燈籠雖明,卻將大廳各個角落隔出了一片片朦朧感,只有正中央搭建的三丈見方紅綢臺子上,是一目瞭然。
即是風月場所,自然少不了靡靡之音,西北角的垂簾後頭,伴着琴聲隱隱傳來的呢噥軟語音色,雖廳內碎碎人語不斷,卻難掩其音。
遺玉跟着程小鳳,在盧耀的暗中幫忙下,有驚無險地躲過了後院的守備,安全地從偏門找到大廳,在角落一處無人的空席上坐下,她打量着四周,這一看便是心驚,雖有層層煙紗攔着視線,她還是認出些人來——
見過兩次面的臨川公主正在側耳聽着兩名清秀的侍從逗趣,一張豔麗的面容笑得花枝亂顫;長孫無忌的族叔、也是曾經到國公府來抓人的長孫順德,年紀一大把,懷裡還樓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吃豆腐;學士宴上見過的顏學士,正低着頭把玩着案上的幾隻玉杯。
好麼,單是這幾個她看見的,就是這等身份,那些隔着垂簾的,還不知是哪路神仙,難怪剛纔在門外,那管事模樣的中年人會對程小鳳不屑一顧,能攏來這些身份地位的常客,這魁星樓的後臺,該是有多硬!
公主都來了,不該差皇子吧,想到有可能李泰也在這廳裡坐着,遺玉不由就有些心虛,上次爽了他的約,過了三四天便有人將夢魘解藥的藥材藉着盧智的名義送到了向黎院,隻字片語都沒有傳來,她天天到文學館去,一連七八日,都沒見着那人一次,反倒讓她有種暴風雨前的寧靜之感。
就在程小鳳左顧右盼在這借大的樓裡尋找盧智人影時,樓內的曲調突然一歇,廳中衆人很有默契地停下了交談,朝着擺在正中央的臺子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