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匡胤此言一出,帳中羣臣登時議論紛紛。儘管趙匡胤並沒有明說,但其最後那句話裡包含的意思大家卻都聽得出來——有熟悉火器的人暗中幫助僞漢守軍守太原城。這樣的判斷可是太過聳人聽聞了。雖說不能完全排除有個別利慾薰心、貪圖錢財的兵將暗中向僞漢朝廷泄露一些伐漢大軍的內部機密,但一來火器的性能與弱點等等情況絕非一般兵士乃至將領可以瞭解到的,而能夠掌握這些機密信息的高級將領與文臣又豈是些許錢銀就能收買得了的。況且,如今大勢已定,沒有那個朝中高官會認爲投靠僞漢朝廷會對自己有好處,絕不可能爲了所謂的高官厚祿去向僞漢朝廷輸誠。趙匡胤說有人暗中幫助僞漢朝廷,在場的文臣武將們都是很難相信。二來,若論朝廷中對火器最爲了解的,自然是非“神機軍”都指揮使及其手一衆將校莫屬。而現任的“神機軍”都指揮使正是趙匡胤的結義兄弟劉光義,以趙匡胤的爲人與性格,除非有確鑿的證據,不然不可能把這事拿到御前來說——難不成趙副點檢今日打算來一個“大義滅親”?
就在御帳之內的文臣武將們在那裡竊竊私語,其中還有不少人時不時的偷眼觀看暗中通敵的“嫌疑人”劉光義時,“神機軍”都指揮使劉光義卻再也沉不住氣了。雖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但眼下“神機軍”人馬過萬,誰也不敢保證其中沒有一兩個要錢不要命,爲僞漢朝廷提供消息來換取銀錢的。如今太原城久攻不下,周軍損失慘重,若是“神機軍”中之人通敵的罪名做實了,哪怕不是他劉光義所爲,只怕自己也少不得要落一個丟官去職的下場。再加上,義兄趙匡胤此前一點消息也沒向他透露,這會兒突然提出“通敵”之事,實在是讓劉光義有些心裡沒底,生怕這個向來以國事爲重的義兄真給他來一個“大義滅親”。
當然,心裡沒底歸沒底,嘴上卻不能示弱。因此,不等柴榮以及帳中其他大臣有何表示,劉光義已然出班跪倒當地,指天劃地的發誓道:“陛下明鑑,‘神機軍’上下皆是我大周忠勇之士,對陛下、對朝廷俱都忠心耿耿。臣敢以項上人頭擔保,‘神機軍’中絕不會有與僞漢朝廷暗通款曲、通敵叛國之輩。”
初聽趙匡胤言稱有人暗中通敵,柴榮的第一個反應也是將最大嫌疑放在了“神機軍”身上——畢竟“神機軍”的兵將是最有條件做這些事的人。可略微冷靜一下,便覺得以現在周漢之間力量對比之懸殊,自己手下兵將、特別是其中最爲精銳的“神機軍”中是不太可能有人通敵叛國的。再加上劉光義出言申辯,柴榮一時間也有些猶豫不定,不知道是不是該命有司調查此事。
就在這時,趙匡胤卻又突然說道:“陛下,臣也相信劉都指揮使及‘神機軍’上下萬餘將士對陛下、對大周向來忠心耿耿,絕不會做這種通敵叛國、不忠不義之事。”
聽趙匡胤說出這等與此前所言看似自相矛盾的話,御帳之中更是一片譁然,包括柴榮在內,在場的後周君臣一時間搞不清楚這位趙副點檢葫蘆裡到底是賣的什麼藥。
不過,不等柴榮或者其他大臣出言質疑,趙匡胤又接着說道:“陛下,臣的意思是,這天下間瞭解火器的功能與弱點、瞭解如何對付火器的人並非只有我大周‘神機軍’一家。而且,太原城城頭上新建不久的那幾座似石非石、能夠抵禦火器攻擊的房子也絕非我“神機軍”將士所能建造得出來的。是以,臣所說有人暗中幫助僞漢朝廷,並不表示這奸細就一定出在我‘神機軍’中。”…,
趙匡胤這一番話說得在場後周君臣俱都一愣,但包括柴榮在內、一部分思維敏捷的人馬上就反應過來趙匡胤所指的可能暗中幫助僞漢朝廷的人是誰。想通了這一點,後周君臣先是鬆了一口氣,繼而心中大怒,但很快惱怒便被心驚與不安所取代。因爲這個新的通敵嫌疑人——北平軍——的武力實在是太過強悍了,其憑一己之力,以不過四萬餘人的軍隊將近三十萬遼軍殺得大敗虧輸的幽雲之戰不過才結束一年,當時的情景直到現在後周君臣還歷歷在目、記憶猶新。要知道,以北平軍在那一戰中所表現出來的驚人戰力,不要說是暗中幫助僞漢對抗大周朝廷,就算其直接派兵支援北漢,後周朝廷除了含恨退兵之外,也是別無他法。
而且,若真是北平軍暗中支援北漢朝廷,後周朝廷不但不能以此來向北平軍諸人興師問罪,反而要儘量對其行爲予以掩蓋。否則,北平軍很可能會因爲自己暗通北漢的罪行被發現而惱羞成怒,繼而鋌而走險,真正撕破臉皮與後周朝廷對着幹。到那時,北平軍揮軍南下,從瓶形砦入北漢境,沿着代州、忻州直殺到太原來,後周圍城的這將近十萬大軍很可能就要重蹈契丹人蕭思溫和他手下七萬大軍的覆轍,成爲北平軍強悍武力的犧牲品。可後周朝廷若是裝糊塗,對北平軍暗助北漢朝廷的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麼在深諳火器之道的北平軍諸將面前,後周軍此前引以爲傲、倚爲攻城略地最得力臂助的火器便很可能失去其應有的威力與作用,使得後周軍不得不以傳統方式與北漢朝廷的堅城深壕對抗,從而明顯加大攻克太原的難度。如此一來,只怕此次伐漢會不會重蹈顯德元年那次伐漢之戰無功而返的覆轍就很難說了。於是,在進退維谷之間,帳中的後周君臣盡皆默然,整個御帳之內一片寂靜。
沉默半晌,一直沒有發表意見的張永德決定打破這個沉默。儘管對張永德來說,眼下趙匡胤所獻攻城之新法遭遇挫折,數日進攻未能取得任何進展,反而令周軍損兵折將,正是藉機攻訐趙匡胤、打壓其氣勢的好時機。但既然事情很可能會牽涉到實力強大而又與朝廷貌合神離的北平軍,那麼爲了保護柴榮以及包括他自己在內一衆大周文臣武將的身家性命、爲了保護太原城下近十萬大周將士的身家性命,他也就顧不得再與趙匡胤去爭短長。再加上,其一直主張的平定天下策略是先南後北、先易後難,像北漢、幽雲十六州這樣的地方應該留到最後再解決——其實無論是去年北伐幽雲,還是今年征伐北漢,張永德從心底裡都是不贊同的。只不過面對自己姐夫這樣的強勢皇帝,他這個爲人臣子的也只好像其他大臣那樣,在保留自己意見的情況下,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幫助君王實現其戰略目標。
因此,張永德決定藉此機會,勸說自己的姐夫罷兵撤圍、班師回朝。如此一來,既可以避免陷入久戰不決、久拖不下的局面,又可以避開與北平軍可能的正面衝突與對抗,稱得上是一舉兩得。於是,在猶豫半晌、思慮再三後,張永德還是出班奏道:“陛下,臣以爲趙大人所言極是。如今雖尚未掌握北平軍暗中援助僞漢朝廷的證據,但就從數日來我軍攻城所見所聞來看,北平軍絕脫不了暗通敵國的嫌疑。儘管眼下對北平軍只是懷疑,但考慮到其與朝廷貌合神離、面合心不合久矣,朝廷不能不多加提防。常言道,‘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既然懷疑北平軍對朝廷征伐僞漢暗中阻撓,那麼爲了防備其做出更加大逆不道之事,我軍當停止攻擊太原、即刻班師回朝,以保萬全。”…,
雖說心中對北平軍可能與僞漢朝廷相勾結也有些不安,但作爲一個有着雄心壯志的強勢皇帝,有過上一年在幽州城下忍氣吞聲經歷的柴榮,這一次說什麼也不願意再向北平軍低頭——特別是在對北平軍“通敵”只是懷疑而無任何真憑實據的情況下更是如此。因此,張永德那邊話音才落,柴榮便把手一擺,不悅道:“張愛卿此言差矣。一來,如今對北平軍暗通敵國只是懷疑,而無任何真憑實據。若是朝廷因此便罷兵撤軍,那麼此事一旦傳揚出去,必定會令朝廷和朕蒙羞,成爲天下人恥笑的對象。到時候,朝廷的威儀何在、朕的顏面何存。
二來,即便此事真是北平軍所爲,但從其只敢暗中相助、不敢公開支援來看,其實力雖然強悍,卻依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去當反叛朝廷的逆臣賊子。可若是朝廷因爲發現其暗中通敵便急忙撤兵,那麼勢必會使原本就與朝廷貌合神離的北平軍氣焰更加囂張,其對朝廷、對朕的最後一絲恭敬之心很可能就此蕩然無存,從而得寸進尺,去幹一些更加狂妄、更加目無朝廷的事情。長此以往,誰又能保證有朝一日他們不會鋌而走險,真個去做那大逆不道、謀朝篡位之舉。
是以,太原之圍不但不可撤,反而要盡一切力量攻下太原城。如此,方可彰顯朝廷威嚴,方可震懾宵小。”
柴榮此言一出,已然涉及皇位、江山,無論是張永德還是其他與張永德有同樣想法的大臣都不敢再多說一句話,罷兵撤圍、班師回朝之議自然就此做罷。
見滿朝文武再無人反對將伐漢之戰繼續下去,柴榮心情稍霽。他略一思忖,便語氣堅定的說道:“既然趙愛卿所獻攻城之法不能奏效,太原城須臾之間難以攻下。我軍當變強攻爲長圍,將僞漢君臣困死於太原城內。着令圍城各部於城外築長連城,並派兵士嚴加戒備,以防城中守軍突圍。此外,長連城築好後,‘神機軍’亦當於其上架炮,越過太原城頭,向城牆左近可以藏匿兵將之處進行轟擊,以殺傷其軍兵、瓦解其士氣。同時,圍城各部亦需抽調足夠人手,築長堤壅汾水,並決晉水注之,而後自北面引汾水灌城。朕到要看看,水淹火攻之下,他劉鈞可以撐上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