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十八年一月下旬,蔡河畔的某座道觀內。
李昌濟瞥見一眼桌子上的一張《汴京新聞》,“……鴻臚寺主薄吳從龍以輕佻罷監興寧場稅——吳嘗首建封建之議?嘿嘿!”他擡眼看了看面前的潘照臨,“先是北海侯奪爵安置,如今是吳從龍罷監場稅——各打五十大板!看來,吳從龍這‘輕佻’二字,未必便這麼簡單?”
潘照臨卻只是默默喝着酒,並不出聲。
“哈哈……”李昌濟望着潘照臨,忽然縱聲長笑,“你潘潛光的那點手段,我亦料得到一二。不論用何手段,要暗中抄出吳從龍的奏摺,泄『露』給那些宗室,總不是甚難事……不過,北海侯這樣的小人物,總不配當你的槍!”
潘照臨依然不回答,只是眯着眼睛望着李昌濟。
李昌濟猜得不錯,他不過是通過一些手段,買通了吳從龍的一個僕人,抄得這奏摺出來,然後不動聲『色』利用一個道士,泄『露』給了魯國公與蔡國公——他早已打探清楚這兩位的脾『性』,知道他們正與一個據說算命極準的道士來往甚密……
有些手段,簡單卻有效。知道他用什麼手段不難,但是並非人人能做得他這麼漂亮的——他潘照臨做事,不會給人留下任何把柄。
所以,他亦沒有必要親口向李昌濟承認什麼。儘管李昌濟是一個難得的炫耀對象——他一生當中,再也找不到第二個這樣的人。不僅智謀與身世皆要相當,互相還要能理解對方的志向……
潘照臨心裡很清楚自己這樣做並不明智,讓李昌濟神不知鬼不覺的從這個世上消失,才合乎理智。但是,他的確捨不得如此,他亦希望這個世界上,至少有一個人,能見證自己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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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所作所爲,註定是應當孤獨寂寞的。一個謀士,最好是永遠深藏於幕後,爲所有人所忽略……他正在接近這個境界,從他輔佐石越開始,他從不爲人知,到爲一些重要的人物所重視,到慢慢的又似隱似現的淡化……這些變化,正見證了他潘照臨,不愧是一個出『色』的謀士。
但是,在本質上,越是聰明的人,便越是受不了孤獨寂寞。聰明智慧之士,有時候的確會甘於忍受常人難以忍耐的孤寂,但卻無不是爲了有朝一日,能夠令天下萬世,都大吃一驚!
即使是陳平這樣的人傑,到了晚年,亦終於忍不住會『露』出自己的鋒芒!
他潘照臨也希望能如陳平早年一樣,能令最淵博最出『色』的史家,也無法知道自己曾經參預過哪些事情。但是,他卻希望,李昌濟能夠活着看着自己所做的一切。
這真是不可救『藥』的愚蠢!
“我還記得你當年與我議論謀略之術……”李昌濟繼續說道,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命運,因此說起話來,亦更加肆無忌憚,“當年我曾說,所謂謀略之術者,不過是如何『操』縱他人之法門,而要『操』縱他人,最上者,莫過於剝奪他人之其餘所有選擇,令人無路可走,只得就範於我……”
“而你卻不以爲然,以爲這並非最善者。你曾說過,真正善謀者,乃是營造大勢。我所謂的謀略,若遇上智謀之士,便可能不起作用;而一旦大勢已成,世間縱有少數智謀之士不聽擺弄,卻因爲這大勢是將世間所有的人都捲了進來,譬如滔滔洪水,幾個人『操』着幾葉扁舟,無論是如何善水善舟,亦只能徒呼奈何……”
“想不到你還記得。”潘照臨終於開口。
“我當然記得。”李昌濟笑道:“只不過你卻忘記了。”
“哼!”
“你曾說,善謀者,是『操』縱大勢,而非『操』縱一個幾個的人。你今日縱然能『操』縱吳從龍與那些宗室,但又能奈大勢何?石越倡議封建,『操』縱的正是大勢,你這點伎倆,又焉能阻止?”李昌濟嘲笑道。
“你以爲那是大勢?”潘照臨冷笑道,但不知爲何,他心裡卻是不如平時有底的,“大勢是須要順應人心的,所謂大勢,實不過是天下的人心——趙家的子孫,延續一百年後,養尊處優,早已全無血『性』。所謂的封建之議,要將他們趕到南海,給幾個空爵位,令他們自生自滅,他們羣起而反對,亦不過是題中應有之義……”
“嘿嘿……這些反對的宗室,又何足道哉?”李昌濟反脣相譏,毫不留情,“你潘照臨智術只及於此麼?宗室的菁華,乃是那些才俊之士,此輩豈能無半點野心?若無這些人的支持,反對的宗室再多,亦不足成事。你潘照臨欲挑動宗室反對,又怎能算不及此?”
“是麼?”潘照臨撇了撇嘴,凝視李昌濟,臉上譏諷之意,更加濃了。“難怪雍王不能成事,原來是他有你這個謀主——你李昌濟也配談帝王之術?!難道你李昌濟竟連這都看不出來?那些才俊而有野心的宗室,豈能不畏於猜忌?他們縱然心裡盼望封建,然表面上只怕反而要反對得比旁人更加激烈!便說蔡國公趙宗達與魯國公趙仲先——趙宗達是打什麼主意,或者還難說;但趙仲先,嘿嘿!你以爲他不想要封建麼?他又真的怕什麼瘴癧?此君私下裡最愛讀的,是兵家與商君書!只不過宋室猜忌同姓百餘年,他聽到這消息,首先的反應,絕不會是歡欣鼓舞,而一定是又驚又懼,又疑又怕……如趙仲先這樣的人,越是聰明,越是有野心,時時刻刻想的,便越是如何自保!他們一定會大聲附和反對的聲音,若果真封建了,他們安享其利;否則,他們也不至於招致飛來橫禍!指望着這些宗室們站出來……嘿嘿……”
“我便不信,趙家子孫,一個個都這般沒種。”
“原本也許有的。”潘照臨刻薄的說道:“不過,拜你家雍王所賜,經此一事,再有種的人,爲了保命,亦只好先扮扮烏龜!”
“若果真如此,那他們的確亦不配爲一國諸侯……”李昌濟不以爲然道。潘照臨所言,並非沒有道理,但在他看來,即便如此,若趙氏宗室中的佼佼者全部都只知道明哲保身,那他們亦活該被潘照臨算計。不過,也許是因爲雍王的關係,他對於趙氏宗室,也不象潘照臨那樣蔑視——但這些事情,強辯是毫無意義的,他亦想看看,趙氏子孫,究竟會如何面對這千載難逢的機遇!
“不過,且不論這些宗室……”李昌濟又瞄了一眼桌上的報紙,旋即擡眼凝視潘照臨,低聲道:“吳從龍建議封建十九國諸侯,其中十八國爲趙氏宗室,另有一國,卻是國賓柴氏——我卻是想不明白,你爲何還要竭力阻撓?輔佐石越稱帝,難不成竟比柴家復國還要重要麼?”
“復國?”
“周之封建,杞國以禮夏,宋國以祀商。趙家得國於柴世宗,既欲效周朝封建諸侯,又豈能不給柴家一席之地?吳從龍之建議,趙家便是爲了做給天下人看,亦絕無反對之理……”
“那又如何?”潘照臨冷笑着,“如今的崇義公柴若訥,原非世宗皇帝嫡系,只不過是柴家支脈。”
“若依君所言,今日趙家的皇帝,卻亦非宋太祖的嫡系!昔日杞國、宋國之君,誰又能肯定便是禹湯之嫡系?便是柴家又如何?難道便是郭家的嫡系?”李昌濟淡淡回道,“你這不過是藉口而已。”
潘照臨別過臉去,“你既然知道了,又何必多問?”
李昌濟默然了一會,忽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道:“若是我,便做不到。”
潘照臨冷冷回道:“人各有志,又何足怪?”
李昌濟默默看着潘照臨,慨嘆道,“當年博浪沙時,便以留侯(注一)之智,能想到的亦只是復仇,縱有復國之念,亦無由施展;待到陳王倡義時,他能想到的,只是藉機復國,亦絕不能想到成爲漢興三傑;直到他遇到沛公後,才一心要輔佐高祖,成就男兒事業——此又非復國可比。然縱是留侯,若非項王誅滅韓國,絕了他後路,他縱是心在漢室,與韓國的宗血之情,只怕亦很難那般輕易割裂……”
“你改名易姓,遊歷天下數十年而不仕,所學雖近於曲逆,志向卻與留侯彷彿。君以石越爲沛公,一則可報家國之仇,一則亦可成就事業,本亦無可厚非。不過……”李昌濟緊緊注視着潘照臨的眼睛,緩緩說道:“只不過,且不論石越願不願意做沛公,僅以留侯之事觀之,復國之事,我斷不信你便這般輕易能放下。你潘潛光雖亦是一時人傑,當世少有人及,然無論胸襟智慧,要說能勝過留侯,卻是未必。留侯尚且如此,何況他人!”
“你信或不信,又與我何關?”潘照臨不屑的笑道,似是懶得反駁,“我只不過特意來告訴你,你不必抱希望你家雍王能海外爲王了。”
“你又何苦……”
“你費盡心思說這些話,不過是盼我能回心轉意,令趙顥能有一線生機。”潘照臨冷笑了幾聲,譏道:“你對趙顥,倒是忠心。你當然知道,趙顥做出這種事來,縱是保慈宮保得住他一時,也終是保不住他一世……嘿嘿,你在這裡好吃好喝,好生將養着,說不定還能親眼看見他的下場!”
“你便不怕有朝一日,石越知道……”李昌濟早知自己的想法,亦難瞞過潘照臨,此時竟是毫不氣餒。但他話未說完,已被潘照臨打斷:“他不會知道!”
潘照臨正要再嘲笑李昌濟幾句,卻聽門外傳來三聲輕輕的叩門聲。他知道這是有急事的暗號,不由得臉『色』微變,瞥了李昌濟一眼,便匆匆離去。
到了外面的院子裡,果然便見有心腹的下人在那裡等他。
“先生,出大事了!”
“嗯?”
“門下後省駁回了吳從龍罷官的敕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