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一)

福寧殿。

趙頊在李向安的攙扶下,緩緩從御牀上起來,走到跪在他面前的兩個臣子前面。

“司馬公……”趙頊才叫出這三個字,心中便覺得一陣酸楚,他把手輕輕放在司馬光的背上,澀聲道:“朕對不住你!”

“陛下!”司馬光使勁地叩着頭,卻已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石越望着大病未愈、瘦骨嶙峋的皇帝,方經喪子之痛、蒼老憔悴的司馬光,一時也不由得生出幾分傷感來。

司馬康到底沒有救活,司馬光老年喪子,心理受到的打擊可想而知。但這是個堅強的老人,當皇帝懷着愧疚之意,拜他爲尚書左僕射之後,他沒有絲毫拒絕,而是毫不猶豫地接過了呂惠卿留下的這個爛攤子,並且向皇帝坦言自己未必能處理好目前的危機,而大膽向皇帝推薦石越爲右僕射——這讓石越都感覺到有點意外,在石越的預計中,向皇帝推薦自己的人,也許會是韓維與馮京,也許會是其他的館閣侍從官員,而絕不是這個對自己並不是太滿意的司馬光。有着這樣的胸懷,任何人見着這個老人,都不能不生出幾分敬意來。

皇帝也很可憐。至少石越是這麼想的。病得幾乎不成人形的趙頊,在聽到益州發生暴亂的報告後,反而突然振作起來。他一面罷免呂惠卿,流放舒亶,赫免陳世儒案中受牽連的官員;拜司馬光爲尚書左僕射,石越爲尚書右僕射,又採納司馬光、石越的建議,派遣使者催促路上的王安石加緊進京,以借王安石的威信,來穩定新黨的情緒,快刀斬亂麻地亂穩定住汴京政局;一面命參知政事吏部尚書馮京爲益州路宣撫使,火速前往益州,主持大局;又採納範純仁的建議,派使者帶詔書前成都府,罷益州轉運使,以陳元鳳爲益州路轉運判官,代理益州路政務……

幾天之內,趙頊幾乎是以透支生命爲代價,以驚人的毅力,在福寧殿接見大臣、處理着軍國事務。

石越很明白,皇帝並不是一個很沉得住氣的人。白天,在大臣們面前,他裝得鎮定從容,有條不紊,彷彿他又成了熙寧初年那個精力旺盛的皇帝;但在晚上,石越卻知道,趙頊已經焦急得夜夜失眠了。

生命的跡象,正一點一點從趙頊身上,快速地消失。

“朕對不住你啊……”趙頊輕輕地拍着司馬光的肩膀,儘管他親自下詔,讓司馬光過繼他大哥的兒子,賜以厚爵美官,但對於失去唯一的親生兒子的司馬光來說,趙頊心裡知道,這其實遠遠是不能彌補的。

“陛下……”縱使司馬光再怎麼樣強忍悲痛,這時也幾乎忍不住要失聲痛哭起來。

“陛下!”雖然有喪子之痛,但在福寧殿大哭,畢竟是失禮的行爲,石越連忙岔過話來,低聲道:“日前陛下垂問臣等,王安石進京後,當以何位待之?臣與司馬公、兩府宰執商議,安石前宰相,首倡變法,雖因事去位,然其功不可沒,不可不權厚禮待之。惟聞安石年老多病,若置之兩府,恐爲庶務所累,非陛下所以待舊臣元老之意。臣等以爲陛下欲留安石於京師,意在常備諮詢。侍中,掌佐天子議大政,審中外出納之事,國朝以來,雖不實掌門下省務,然非元老重臣不除。臣等以爲,或可拜安石爲侍中,乞陛下聖裁!”

趙頊這時候也覺察到自己有點失態,趁着石越稟奏,連忙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待石越說完,已是恢復常態。他知道司馬光與王安石和解,這纔想將王安石留在京師,但他卻也是素知道王安石的執拗脾性的,倘若再次拜王安石爲相,那對舊黨衝擊太大,政局只怕非但不會迅速穩定,反而會更加動盪;而且政事堂的位置也不好安排,哪怕是出於一種補償的心理,司馬光也是一定要當首相的,更何況如今舊黨在政事堂佔着半壁江山;而趙頊心裡也清楚,理財平亂,都非司馬光所長,真正要救火,他必須倚重石越——且不論他將石越閒置了這麼久,單以石越之資歷威望,不放到右僕射的位置上,也是說不過去的。但政事堂的僕射只有兩個,難道讓王安石去當參知政事、翰林學士?可王安石不是尋常的宰相,他首倡新法,算是新黨之“赤幟”,待之薄了,不僅讓朝中支持變法的大臣寒心,而且也會讓人誤會國策有變。所以給王安石一個什麼樣的官位,便成了大問題……

這時候聽到石越的稟奏,趙頊亦不覺點頭,兩府的宰相們,也算是煞費苦心了——這是既不給王安石實權,面子上又做得好看,侍中的地位,還在左右僕射之上。那什麼王安石“年老多病”云云,自然是說得好聽的藉口。

石越見這時候司馬光也已經恢復過來,皇帝又點了頭,這次覲見,原本便是爲了王安石的新官職,事情既然已經說完了,便想騰出點時間讓趙頊多休息會,因道:“陛下既已恩許……”

“子明且慢。”石越話方說到一半,不料便被趙頊打斷了,“侍中、侍中!朕以爲……”趙頊一邊踱着步,一邊沉吟着。

石越見皇帝的意思,竟然是對拜王安石爲侍中好象還不太滿意,一時間不由也有點摸不清頭腦了。在官制改革以前,侍中往往當成恩寵要致仕的宰相的一個虛銜,但就這樣,也是極少有人能享受這種尊榮的。而在官制改革以後,這還是頭一次準備拜侍中。而且,這一次,“侍中”還並非是做爲一個人政治生命的句號出現。

但皇帝卻好象還不滿意,皇帝到底在想什麼?

皇帝倒沒有讓石越猜太久,他很快停住了腳步,說道:“侍中到底只是用來優寵元老重臣的,朕這次復召王安石,是欲司馬公、子明能與之同舟共濟,共謀國事。兩府軍國重務,皆要先商議而後施行。若以侍中而得以參預政事堂會議、樞密會議,恐招言官議論,且又爲後世開個壞的先例,朕想……”

皇帝的話說到這裡,石越與司馬光已是面面相覷。皇帝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他不是想要王安石當個“常備諮詢”的高級顧問,而是想要王安石當一個不管具體政事,但對所有軍國大事都有發言權、影響力的宰相!

果然,便聽皇帝說道:“朕想……以王安石爲侍中兼平章軍國重事。”

石越看見趙頊熱切的目光,不由得暗暗叫起苦來,“平章軍國重事”,他倒是一點也不陌生,太上宰相嘛!原本他也不在乎多不多一個“平章軍國重事”出來,在政事堂,他也只是次相,不是首相。其實以他的資歷威望,就算只當個參知政事,在政事堂說話一樣份量十足,一樣可以主導國策。問題是,對於王安石的執拗與不妥協,就算過了十多年,石越還是感到後怕。

但他卻沒有立即反對,反而幾乎是習慣性去看司馬光。石越心裡很明白,在這個非常時刻,只要司馬光反對,皇帝就絕不會堅執己見。

司馬光臉色也有點難看,但他望了石越一眼,沉默了一會,卻抿嘴頓首道:“陛下聖明!”

石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見皇帝的目光移過來,他腦子一個激靈,一瞬間好象明白過來,連忙跟着頓首,道:“陛下聖明!”

“那好,便叫王安石明日覲見罷!”

離開福寧殿後,石越因奉了旨意,也不去尚書省,辭了司馬光,出宮後,便坐了馬車,往王安石暫住的驛館駛去。一路之上,石越不停地回想着司馬光看自己的眼神。司馬光竟然會容忍拜王安石爲平章軍國重事,實在是讓石越大爲震驚。應當說,在本質上,司馬光不是一個不通權變,不肯妥協的人,雖然有時候,因爲性格的原因,使得他即使在妥協之時,身段也顯得不夠柔軟,作風略顯生硬,但是,司馬光並不是天生的“司馬牛”。對於宋代士大夫的責任感與品格,歷十幾年的瞭解,石越還是較有信心的,他平素較擔心的,便是“君子們”不肯妥協的羣體性格,相當一部人非白即黑的線性思維。這種“疾惡如仇”的性格,有時候纔是最要命的。而現在,很顯然,士大夫們又一次讓石越意外了。的確,依然有些人固執的堅持着自己的線性思維,但無論是新黨還是舊黨,越來越多的人學會了怎麼樣進行必要的妥協。而且,他們更加不計較個人的利害得失。

司馬光願意接受拜王安石爲平章軍國重事,這意味着什麼?

這意味着司馬光願意接受與新黨共存之事實!意味着司馬光願意與王安石嘗試攜手合作!

這一切,石越不是理所應當感到高興嗎?

石越的理智告訴自己應當高興,但是,他的臉上,他的心裡,卻無一絲歡快!

司馬光爲什麼要做出這樣的選擇?

也許是因爲司馬君實已經明白,新黨一定會存在,呂惠卿的教訓告訴他,與其將新黨交到別人手裡,還不如交到王安石手中……

也許是司馬光與王安石在私下裡已經完全恢復友誼……

也許是……

石越願意爲司馬光找出一千種理由,但他心裡卻非常明白,這些絕不是主要的理由!

他記得司馬光看自己的眼神……平淡,平淡,但卻讓人覺得其中有着沒有說出來的千言萬語……

石越不能不面對這樣的現實——司馬光之所以願意接受拜王安石爲平章軍國重事,理由就是因爲他石越!

不必過多的尋找理由來自圓其說,石越的直覺,便能確信無疑。

一方面,司馬光力薦石越爲右僕射,與他通力合作,絕無半點保留;一方面,司馬光不惜做出巨大的犧牲,也要防範石越……

看起來是如此矛盾,卻偏偏就是事實。

舊黨是無法接收新黨那接近一盤散沙卻不可忽視的殘餘勢力的,王安石成爲平章軍國重事,至少可以阻止這些人投向石越。

不過,石越也很難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再去勞神猜測司馬光的用心,也已經沒有意義。

哪怕只是爲度過眼前的危機,石越也需要司馬光的支持。再也不能搞黨爭了!

石越使勁搖了搖頭,便覺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只聽到車外侍劍喚道:“相公,驛館到了。”

石越“唔”了一聲,侍劍已掀開馬車的門簾,石越躬着身子,方探出頭去,便見驛館之外,車馬輻輳,排在驛館外面的馬車,足足有一宋裡之長。這些馬車,既有由河套駿馬牽引、裝飾得富麗堂皇的;也有用騾子牽引,極其簡陋的;甚至還有一些人是騎驢代步……所有這些車馬騾驢,將驛館前面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此情此景,令石越亦不由得苦笑,卻聽侍劍在旁邊笑道:“相公,驛館的大門關着呢!”

石越聞言,忙遠遠望去,果見驛館的大門緊緊閉着,顯是王安石在閉門謝客,但門外前來謁見的官員士子,卻並不肯輕易死心。這也難怪,自呂惠卿辭相出外,雖然暫時沒有巨大的人事變動,但朝中新黨官員無不自危,人人都擔心舊黨藉機清算,將新黨全部逐出汴京。王安石尚未抵京,新黨中便已經是謠言四起,人人都將希望寄託在王安石這位前宰相的身上。這關係到每個人的官帽,自然也不是王安石閉門謝客,便可以令他們打道回府的。

石越笑着搖了搖頭,吩咐道:“侍劍,去把我的名帖遞進去。看來,我們只能走過去了。”

王安石站在驛館客廳外的階梯上,望着石越,心中不覺百感交集。十年時間!十年之前,他並不曾想過,此生還有多少機會再見着石越。十年時間,也可以讓許多恩怨看淡——在十年前,他怎麼敢奢望司馬光親自寫信請他復出?!這十年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改變了太多的人。

今日的石越,比起十年前的石子明,也發生了許多難以形容的細微變化。王安石第一眼見着石越,便已感覺到石越身上的這種改變,但是他卻也很難說出究竟有什麼不同之處。也許,是石越的氣質,越來越象一個宰相,真正的宰相!

一瞬間,王安石突然心裡一陣酸楚,他情不自禁不住地想起了自己的愛子王雱,如果王雱還活着,不知今日又會是何模樣?

石越也遠遠地望着王安石。相比十年前離開汴京之時,王安石的鬚髮已然花白,臉上的皺紋也更深更多了,他的頭髮與鬍子都顯得有些凌亂,不修邊幅的習慣並沒有多少改變。但從精神來看,王安石卻比司馬光要好得多。他的眼神依然咄咄逼人,令人不敢直視;當他站在石階上,儘管身着常服,卻仍能令身邊的人們全都變得黯淡無光,成爲可有可無的背景。

“石越拜見荊公!相公別來無恙?”離着石階還有三四步遠,石越便已遠遠揖了下去。

王安石快步走下石階,雙手扶起石越,哈哈笑道:“子明,別來無恙!”

石越直起身來,注目王安石,嘆道:“國事如此,豈得謂‘無恙’?!”王安石一愣,卻聽石越又笑道:“不過今日能見相公身體安康,卻是國家之幸。”

卻見王安石搖搖頭,正色道:“子明這卻說錯了。我老朽之人,能有何用?今日國家之事,正要多倚賴子明與君實。”一面說着,一面將石越請進廳中。

二人在廳中敘了座位坐了,這時候驛館官吏早得侍劍吩咐,上過茶點後便不敢來打擾,石越的幾個護衛也在門外侍候,廳中除王安石與石越外,便只有一直在王安石身邊照顧他起居的侄子王防與侍立在石越身邊的侍劍。

待王防又給石越見過禮,便聽王安石微微嘆道:“益州之事,某其實難辭其咎!”

縱然是石越料想過一萬種開頭,也萬萬想不到王安石第一句話竟然是自責,他驚訝地擡頭,望着王安石。卻聽王安石又低聲嘆道:“吉甫無它,但性急耳。熙寧歸化之策,吉甫當年也曾經寫信詢問過我的意見,國家向西南蠻夷用兵,開拓疆土,本是熙寧以來的國策,這十年來,官軍屢戰屢勝,恢復靈武,此太宗以來第一功業——南交、大理,本屬中國,亦自當混一,謀劃西南,那是萬世基業,原本也是良謀善策。當時天下無論賢愚,大抵以爲西南夷反掌可定,朝野議論,罕有反對者——今一旦釀成大禍,便將所有罪責歸於吉甫,以爲社稷之罪人,這也難稱公允之論。”說到此處,王安石擡頭望着石越,苦笑道:“這一次,不幸又是被子明預料到了。”

石越亦不由慨嘆道:“的確是不幸言中!”

“但到底亦不能由此便苛責吉甫,當時天下料不中的才智之士,可也不是一個兩個。便是子明,也有料事不中的時候,否則李秉常早爲俘虜。我當時薦吉甫爲相,是看中吉甫有異世之材,但朝中君子對吉甫畢竟成見太深,子明平心而論,若無吉甫與君實在朝中竭心殫智調度,你能成就平夏之業否?”

“自古無庸相在朝,而大將能建功於外者。”石越坦然答道。熙寧西討,有一半功勞,的確是歸於當時的兩府大臣的。

王安石點頭道:“我早知惟子明能不抹吉甫之功。但吉甫終是人望不足,他當年爲我得罪太多人,受我之累,朝野之士,對他的成見竟是牢不可破。吉甫急欲證明自己,遂行歸化之政;而一有挫折,又懼朝野更不能相容,只得咬着牙執拗到底,意圖僥倖,不料卻招致今日之禍。倘若熙寧十四年以前,吉甫能知道今日結果,他必不至此!”王安石對呂惠卿的同情與憐惜,溢於言表,“吉甫離京之前,曾留書一封與我,言及他三四年間心境,令人嗟嘆。”

對於相同的事情,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場,往往會有不同的理解。王安石與呂惠卿之交情,既是僚屬、同事,又是師生、朋友,情同父子,相互信任支持數十年,站在他的立場,說出這些話來,那也全是出自內心,毫不出奇的。但站在石越的立場,卻很難如此理解呂惠卿的行爲。他既不願附和王安石,卻也不願意與王安石爭論,便只是默然不語。

王安石嘆惜一會,又說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昔日爲相之時,亦在局中,恍然不覺己非,一旦離開汴京,避居金陵十年,卻終於發現當年多有不近情理處。回想熙寧三年,程伯淳曾與我議青苗法利弊,剖析道理,無不中允,又對我道:‘天下自有順人心底道理,參政何必須如此做?’我實已爲其所動,然當時張天祺至中書,言語乖戾,我以爲自古變法,無信不立,遂終於一意固執。若非其後復有子明之謀,真不知將到何種境地?!我每回想此事,必生悔意。然當時其實亦是爲情勢所迫,某未及上任,諫官便已論列,新法甫出,績效未顯,諸君子便已視爲謀利之臣,必欲逐之而後快。舉目四顧,天下滔滔,賢如君實,親如安國,皆持不兩立之志,當是之時,只知‘義之所在,雖然萬千人吾往矣’,批評之語稍有過激,便覺逆耳,但凡聞到一言半語讚賞,便引爲知己,薦以美職,只盼着能有千金市骨之效,天下材智之士,知若能竭力於變法圖強,雖封侯可待……那個時候,誰還記得‘吾日三省吾身’?”

石越聽王安石如此開誠佈公,自承己非,並說起當日秘辛,亦不由動容。他只道王安石執拗,哪裡知道王安石也有這坦然認錯的一面?這時也忍不住說道:“早知程伯淳之事,越十四年前,已爲丞相門下客矣!”

王安石卻道他只是客套話,搖頭笑道:“往者已矣。過去的事情,便是後悔,世間卻沒得後悔藥賣。今日與子明說這些,是盼着大宋朝野,不要再有你死我活的黨爭!”說到這裡,王安石神色已經黯然,“我也曾遭喪子之痛,司馬公休之死,我感同身受!大宋不應當如此,大宋不應當如此……”

“這也是越與君實相公之心願。”石越望着王安石,誠懇地說道,“君實相公曾經對越言道,他再也不願意看到大宋還有人要遭此喪子之痛!”

“荊公,越今日之來,其實還奉了皇上的旨意。明日皇上便會召見荊公,皇上令我先來看望荊公,並轉告荊公,去益州的差遣取消了。”沒得到皇上的明言允可,石越也不敢告訴王安石新的任命。

王安石卻也並不關心他的官位,起身謝了恩,便道:“不瞞子明,我早已聽到傳言,道是馮當世去了益州,但這勘亂之事,恐非馮當世所長……”

石越早已在心中苦笑,皇帝將馮京派到益州,一則當然是想借他宰相的威望來鎮一鎮人心,但更多的,卻是皇帝對他這個吏部尚書多有不滿,只不過剛剛罷免一個呂惠卿,皇帝還是想讓人事變動儘可能地能緩一分算一分,馮京既然去了益州,再回政事堂,幾乎便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而馮京其實也早有致仕之意,他去益州,其實也就是掌掌旗,真正在益州處分的,卻是陳元鳳與高遵惠。

但這些事情,他卻是不便宣諸於口的。然而他已知道王安石要當“平章軍國重事”,將來萬事還要他合作,這時候卻也不能全然隱瞞,因只得委婉說道:“馮當世識大體,德高望重,朝廷一日之內,連罷益州轉運使副以下長吏十八名,若無宰臣坐鎮,難策萬全。益州路轉運判官陳元鳳與提督使高遵惠,都曾任軍旅,頗堪任事;王厚、慕容謙、何畏之皆已入蜀,三人皆是軍中名將,平叛不亂。益州事,難的是要如何善後……”

王安石也聽說過王厚三人的名聲,不由點點頭,又問道:“那陳三娘究竟是何許人?爲何竟敢作亂?我自東南來,雖聽到些許傳聞,但盡是不盡不實,連汴京之人,也往往說得不近情理……”

石越也早知道王安石必有此一問,這些日汴京與成都府往來使者不絕於道,陳三娘暴亂的原由、經過也大體清楚了,因道:“此事說來話長。國朝以來,頗修文治,三教昌盛,佛教民間最盛者,便是淨土宗,信衆往往結蓮社唸佛,平日信衆間互愛互助,這事相公也是知道的,江西、兩浙,原也是極風行的。而蜀地較他處,尤信鬼神之說,蓮社更爲盛行,朝廷屢下禁令,但越禁越多,甚至有地方官全家都信奉者,最後因見沒出過什麼事情,時日一長,所有法令,便已形同虛設。這陳三娘子,原是蓬州伏虞縣的一個寡婦,平時與鄉黨一道吃齋唸佛,她又會用符水治病,偶有神驗——這雖與佛家宗旨,全不相合,但鄉村百姓,卻敬若神明,平時在伏虞縣,頗有聲望……”

“原來是黃巾之流,只怕又是官逼民反!”

“荊公所料不錯。”石越點頭道,“益州官員雖然百般迴護,搪塞責任,但陳元鳳與高遵惠已各有奏摺送到,這是地方官吏處置不當,激起民變。益州連年用兵,各地府庫爲供應軍需,早已空空如也,常平倉連虧空帶徵發,也幾乎消耗殆盡。蓬州雖處內腹,但原本就是個下州,主客戶不足三萬,納稅丁口不足五萬;伏虞縣更是個中下等縣,平素便不富裕。至今年十月,連去年的秋稅,都尚有拖欠者。而伏虞縣令,去年因爲籌辦軍需不力,未能收足賦稅,已被漕司申誡,考課也落了個下等。今年夏稅又未收全,眼見着又要受處分,連官位都要不保,因此方徵秋稅,便催促胥吏下鄉催收,百姓一年勞作所得,交了秋稅還要補上夏稅,過冬的口糧,來春的種子,竟是一點不留。百姓怨聲載道,而這伏虞令也不加體惜,凡欠稅折錢一百文以上,便要鎖拿到縣衙拷打。約一個月前,這陳三娘子的一個侄子,因爲想留些糧食過冬,便借了幾百文交鈔,想按官價補上所欠稅糧,但如今益州的情勢,休說是交鈔,便是用銅錢鐵錢,按官價也買不到糧食,徵稅的胥吏若是答應了,這中間的差價便要自己賠付,自是斷不肯從,爭執之下,便將她侄子抓到了縣衙。陳三娘子去縣衙說理,伏虞令說她不過,惱羞成怒,反將陳三娘子也枷了,由此竟激犯衆怒。當天傍晚,數百信衆便砸爛枷鎖,救出陳三娘子。伏虞縣除了幾十個不教閱廂軍和弓手之外,本也沒什麼武力,這便何況這些弓手、廂軍平日裡對陳三娘子奉若神明,哪裡敢和她作對。當日暴民便攻佔伏虞縣城,伏虞縣令下的官吏,全部生死不明。到今日爲止,朝廷只接到高遵惠的奏摺提到陳三娘子佔握伏虞縣城後,便開倉放糧,賑濟百姓……”

石越說到此處,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不知道要做何想法。發生這樣的事情,在司馬光、王安石心中,縱有同情,但是鎮壓起來,卻也不會有什麼心理負擔。但是在石越的心裡,卻真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對?!

王安石這時候聽石越介紹陳三娘子作亂的原委,這纔算是真正明白益州局勢,究竟有多危險。一個伏虞縣是如此,但益州只怕絕不只一個伏虞縣!所謂遍地乾柴,一把烈火丟進去,誰也不知道會燒起多大的火來!更何況,陳三娘子居然還懂得“開倉放糧,救濟百姓”,這就更加不可輕視。直到此時,他才明白過來石越那輕描淡寫的“善後”二字的深意。

“子明,不可掉以輕心,不可掉以輕心啊!”王安石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連連說道,“益州禁軍,都聚集在西南夷之境,要調到伏虞縣來平叛,沒有半個月只怕到不了,王厚、慕容謙一時半會只怕指望不上。況且馬上要入冬了,夜長夢多啊!”

石越額首道:“益州局勢,的確不是一個陳三娘子這麼簡單。高遵惠與陳元鳳奏報,益州全路,聚嘯山林的盜賊,有跡可查的,共九十三處,大者數百人,少者數十人。各州縣長吏,要麼隱而不報,只是強徵弓手鄉兵,保得盜賊不鬧出大事,便阿彌陀佛,萬事大吉;若盜賊太猖獗,不得不調集廂軍、弓手剿匪,也是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益州路實已是處處是兵,卻還是處處有賊。從伏虞縣的事來看,這些鄉兵弓手,也不堪大用。真要平叛,還是要指着禁軍。現在益州境內的禁軍大多聚於西南夷之境,而冬天馬上便到,若無補給,休說平叛,軍心潰散,大事去矣。但若要保證禁軍補給,眼下除了指望益州路的秋糧外,實無良策。但這一徵稅,難保不會再出事!若再有一處響應,益州局勢,只怕立時便會崩析!況且禁軍一動,西南夷更不可制……”

“那子明又是何主意?”

“益州之事,若要治本,還要是從西南夷着手。”石越注目着王安石,沉聲道:“陳三娘子作亂,我還是以爲剿不如撫。百姓只要能安居樂業,斷無想造反的道理。”

“司馬君實與韓持國又是何主意?”

石越無奈地笑了笑,道:“君實相公與韓持國都是一個主意,只赦從犯,不赦主犯。”

王安石點點頭,望着石越,緩緩道:“子明,我也是這個主意。”

石越與王安石在驛館一直談到天色全黑,眼見外面北風呼呼作響,颳了一陣子亂風,又飄起小雪來,石越這才告辭離去。但直到他離開驛館之時,外面還有許多人在探頭探望地觀望。汴京這時候只怕已經無人不知石越親自拜會王安石了。

侍劍侍候着石越上了馬車,石越因見雪似乎越下越大,便叫侍劍也一道上車坐了,主僕二人在車上說着閒話,侍劍因笑道:“十年前小的還小,雖見過拗相公,卻總是模模糊糊的,這些年老聽到他的大名,今日見着,才知道原來也就是不甚講究的老頭。不過桑舅爺怎的竟沒來呢?”

“這是王介甫先公後私。”石越笑道,“他奉詔進京,沒見皇上之前,是不會先見親戚朋友的。”說完,忽想起一事,又問道:“聽說你這些天常去田府?”

侍劍點頭道:“田將軍算是小人的師傅,逢年過節,小的總要去拜望一下的。他下獄那會,我怕給相公惹麻煩,沒敢去探望他,心裡很過意不去。燒衣節因聽說田夫人有喜,相公也知道田將軍平素手頭大方,愛賙濟朋友,家裡一向不太寬裕的,這年頭日子又難過,汴京一切物什,最少都漲了兩成,若用交鈔,還要貴些。平素倒也罷了,現在田夫人既有身子,不便太操勞,因此我藉故去走走,好帶點有用的東西過去……”

石越笑着點點頭,道:“這是你不忘舊,本是好事。不過田烈武現已做了東宮官,你若再去他府裡走動多了,被臺諫知道了,多有不妥。”

“是。”侍劍連忙答應了。

石越閉着眼睛,彷彿是瞑思了一會,忽又問道:“方纔你說汴京一切物價漲了兩成?”

“連曹婆婆肉餅都漲到八文一個了。”侍劍嘆道,“若用交鈔買,十文一個都未必買得到。汴京到處都在謠傳陝西那邊交鈔越來越不值錢,鈔錢比一天一變,大小商家都不樂意收交鈔。雖說開封府有嚴令不得拒收交鈔,但商家個個陽奉陰違,開封府也沒什麼好辦法。如今益州又出了這碼事,更是人心惶惶,大家都怕又要打大仗,越發不愛要交鈔了。”

石越越聽越是心驚。須知交鈔一物,全憑zf信用行世。倘若商民對交鈔喪失信心,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汴京天子腳下,交鈔在理論上還可以隨便按官價兌換,都已經如此,地方州縣,更不知是什麼景象。

卻聽侍劍又說道:“前些天,還聽說開封府界出現了假交鈔,仿得幾乎可以以假亂真……”

“什麼?!”石越驚得幾乎站起身來。交鈔自發行以來,假交鈔便一直沒有消失過,但是因爲交鈔所用的紙張都是特製的,彩色套用技術又嚴格控制,因此假交鈔往往都是粗製濫造,只在一些偏遠或者不甚發達的地區流行,也很容易被識破。開封府界,卻是從來沒有出現過假交鈔的!這時候聽侍劍說開封府竟然出現假交鈔,而且還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石越怎能不驚?!

呂惠卿執政以來,交鈔發行過多過濫,導致諸多弊端。石越本來正在思考對策,希望可以緩步挽回商民對交鈔的信心。哪裡知道,這時候竟然還有雪上加霜的事情!

石越正驚懼着,忽又聽到車外傳來似公鴨嗓子的呼喊聲,“前面可是石相公座駕?”

“這又是誰?”石越聽得真切,連忙吩咐停下馬車,掀開車簾鑽出去眺望,沒多時,便見一個內侍驅馬追上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石相公,皇上召見!”

石越不由擡頭看了看天色——汴京的天空,已經黑沉沉的,皇帝怎麼會在這時候突然召見?石越心裡不禁格登了一下。又出什麼事了?!

ps:這是自寫《新宋》以來,第一次在除夕更新。祝大家春節快樂,願春節多出太陽少下雪,所有人平安度過這次雪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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